第79節(jié)
“我看到了?!弊坑∏逯讣庖凰?,花枝就著他的力道向上一彈,在他的手上留下了些許露珠。 卓印清將它們拭去,無奈道:“這也許是我最后一次來這里了,我方才心中剛生出感嘆要抒發(fā),就被你那句話給敗光了,當(dāng)真是……唉……” 屈易轉(zhuǎn)身向前走:“以后有的是機(jī)會?!?/br> 以后難道真的還有機(jī)會么?卓印清無聲笑了笑,抬步跟上。 裴鈞的屋中點著燈火,透過木質(zhì)雕花的窗牖照射出來,能影影綽綽看出他立在窗前的頎長身影。 卓印清進(jìn)屋,便見裴鈞身著一襲玄色錦衣,渾身上下散發(fā)著冰寒的氣息,幾乎能將人從頭到腳凍住。 雖然褪去了戎裝,裴鈞在戰(zhàn)場上練就的殺伐果決卻早就融到了骨子里,凝視著人的時候,就像一只蓄勢待發(fā)的獵豹凝視著獵物一般。 卓印清卻絲毫沒有被他的氣勢所震懾,神色悠然地踱步到了他的身邊,拉了一個杌子坐了下來,對著他道:“不坐么?站著多累。” 裴鈞聞言,拂袖坐到了卓印清的身邊,對他開門見山道:“你要將我關(guān)押到什么時候?” “我是請你來這里做客的,用上關(guān)押這個詞,未免太不風(fēng)雅?!弊坑∏鍝u頭道。 裴鈞瞇了瞇眼眸:“我雖然被你用藥壓制了身上的氣力,身手卻還是在的。你坐得離我這么近,說話還這么欠,不怕我對你動手么?” 卓印清自顧自地為自己倒了一盞茶,聞言抬眸,眉眼含笑,描出的弧度都令人心曠神怡:“阿顏每日里為你送藥,你怎么沒對她動手?” 裴鈞道:“她也只是聽令行事罷了?!?/br> 卓印清老神在在道:“她是個女子,你若是打了她,不僅有辱斯文,自己依舊逃不出去。你是個聰明人,自然不會做沒有意義的事情,這也是我將她派過來照看你的原因?!?/br> 他這句話畢,側(cè)頭看向裴鈞道:“所以你也不會對我下手?!?/br> 裴鈞冷笑一聲:“你也是女子?” “我是病人?!弊坑∏逵惺褵o恐道,“我體弱多病,手無縛雞之力。” 裴鈞道:“你是體弱多病,手無縛雞之力,卻令我大寧軍隊?wèi)K敗至此的隱閣主?!?/br> 卓印清淺啜了一口清茶潤了潤嗓子:“我若只是一個病人,你當(dāng)然不會對我下手,只可惜我還是隱閣的閣主,你新仇舊怨,不打我一頓簡直說不過去,所以我將也屈易帶了過來。”說著,他向屈易佇立的地方揚了揚下頜,“你若是打我,他便會打你?!?/br> 裴鈞氣笑了:“我這人十分有耐性,你不殺我,日后定然會落到我的手中?!?/br> “是么?”卓印清無所謂笑了笑,“我就要回彥國了,你要去彥國殺我么?” 裴鈞聞言,劍眉深深蹙起:“你去彥國做什么,你不是她的駙馬么?” 這句話倒是引得卓印清將視線定格到了到他的臉上:“你知道了?” “他們并沒有將外面的事情瞞著我?!?/br> 卓印清神色淡然道:“待不久之后她御極,我便不是了。” 裴鈞凝眉看他,眼眸有如一片無底的深淵,萬千種情緒交纏,卻都被他壓在眼底,開口寒聲道:“她不能登基。” 卓印清道:“她想要的東西,便應(yīng)該是她的?!?/br> 裴鈞凝視著他,一字一頓道:“她不能登基,這大寧的御座,自先帝傳位給今上起,就不該是她的了?!?/br> “我便料到你若是知道此事,必然會阻她?!弊坑∏宓溃八晕覍⒛阏埖酱颂幾隹?,直到一切塵埃落定,再讓你回到凌安。” “你一定要讓我將一切明明白白攤開了說么?”裴鈞的眸中有寒星蹦出,“先帝寵愛她到極致,賜她無雙長公主的封號,你以為憑借季正元那幾個朝臣的聯(lián)名上書,便真的能讓先帝在一夜之間改變主意,將帝位改傳給今上?” 卓印清的睫毛微微一動,抬起眼簾看他道:“那你說是為何?” “云雙她不是先帝的血脈!”裴鈞深吸了一口氣道,“當(dāng)今季太妃手中有一枚扳指,能證明先皇后與他人確有一段私情。今上再寵愛云雙,也不可能在得知了真相之后,讓她亂了大寧帝脈的傳承,所以才有了之后的一切!云雙如今還能安穩(wěn)地坐在長公主的位置上,已是季太妃放過了她,但凡她有什么別的舉動,季太妃都會將那枚扳指拿出來,到時候她便是亂了朝綱的逆臣,人人得而誅之,哪還有半點生路可言?!” ☆、第131章 扳指是戴在拇指之上的,卓印清甫一聽到這二字,便想到了季正元。 那枚扳指就在季太妃的手中,若是季太妃不將它拿出來,誰都沒有辦法證明它的存在。 季正元在天牢之中再三請見季太妃而不得,為了給自己爭取最后一線生機(jī),狠心砍掉自己的拇指交給季太妃,一來是作為暗示,二來則是逼迫季太妃拿出那枚扳指,救他于流刑之中。 卓印清最初聽聞季正元舉動,便知道這定然是他的殺手锏,如今恍然大悟,他卻只想笑。 許是他的反應(yīng)太過奇特,裴鈞問道:“你怎么了?” 卓印清云淡風(fēng)輕道:“我當(dāng)是什么,原來如此。” “這是她的死xue?!迸徕x沉聲道。 卓印清凝眸看他:“這件事我查了許久都沒有頭緒,你是如何得知的?” “是先帝……”裴鈞沉淀了下,緩緩道,“先帝在做出傳位于今上的決定后,擔(dān)憂云雙在軍中的威望過甚,今上壓不住她,便將此事告知與我。裴家世代效忠于正統(tǒng),云雙若是沒有逼宮篡位的心思便罷了,若是真的有那么一天,便由我來攔住她。畢竟若是將季太妃逼至最后一步,拿出那枚扳指,云雙就只剩下一條死路了。” 裴鈞所說的話句句是在為俞云雙考慮,卓印清卻輕笑了一聲:“所以說,你的存在便是先帝用來制衡云雙的。不只是先帝,連你也覺得云雙不配坐上帝位。即便她比今上更適合那個位置,即便她是你這輩子最愛的人,你依然覺得她不配?!?/br> “大寧的帝位,理應(yīng)由俞氏后裔繼承?!迸徕x道,“我的想法無足輕重?!?/br> 卓印清喟息道:“好罷,你為寧人,身負(fù)將門的忠義之道,有你自己的堅持,他人無權(quán)置喙。但是我與你不一樣,我既與大寧沒什么關(guān)系,頭上也沒有別人扣出來高帽子,在你的眼中她不配,在我眼中她當(dāng)?shù)闷鹨磺??!?/br> 桌案上的燭火一躍一躍,映入他色澤清冷的眼眸,看起來異樣奪目:“在我看來,這帝位只要她想要,便是她的?!?/br> “你要做什么?”裴鈞警惕道。 “先帝在病入膏肓之際,被季太妃以一枚扳指埋下了懷疑的種子,種子生根發(fā)芽,結(jié)出了今天的果?!弊坑∏鍒?zhí)起銀剪,一剪案上燭芯。燭光穩(wěn)了,他的嗓音卻愈發(fā)的清冷,“既然一切都起始于這枚扳指,只要它沒了,一切就都回到原位了?!?/br> “你毀不掉它的?!迸徕x飛快道,“這是季太妃的保命符,她不可能拿出來給你?!?/br> “不試試又如何能知道?”卓印清坐直了身體,緩緩道,“我沒有見過先帝,不知道云雙與他究竟是什么關(guān)系,但是我卻見過今上?!彼f到此處頓了頓,“今上長了一雙與云雙分外相似的鳳眸,若是季太妃可以憑一枚扳指說俞云雙不是先帝的龍嗣,那么與她相貌相似的今上,又算是什么?” 裴鈞放在桌案上的手驀地一顫。 相貌這種東西,往往越是相熟之人,越難注意到其間的細(xì)節(jié)。裴鈞是看著俞氏姊弟二人長大的,即便俞云雙的模樣早就刻在了他心里,他卻從來都沒有發(fā)覺俞云宸眼睛的輪廓,其實與俞云雙相似得緊。 事到如今,他哪里還有什么想不明白的,這一切的一切,只怕是季氏為了給俞云宸謀得皇位,撒下的彌天大謊。 他們敢如此欺君罔上,想必是看準(zhǔn)了先帝當(dāng)時彌留,一來沒有精力仔細(xì)追查,二來為了顏面,不會將此事鬧到明面上讓大家來評判。 帝位傳承不容出錯,懷疑的種子一旦埋下,再多的寵愛也可以在一夕之間毫不猶豫地收回。 因為這事關(guān)一個帝王的威嚴(yán)與自尊。 裴鈞初始還以為季太妃到了現(xiàn)在都未將扳指拿出來,是出于對俞云雙的撫育之情,如今想來,只怕是因為她自己也沒有底氣。 畢竟當(dāng)年拿出來這枚扳指,需要蒙蔽的只有先帝一人,而此刻拿出來扳指,需要蒙蔽的是天下人。一旦有人對此提出質(zhì)疑,并且拿出來證據(jù),她的安穩(wěn)日子就到頭了。 裴鈞的嘴唇張張合合,良久之后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她知道這枚扳指么?” 卓印清說不知道:“我希望她永遠(yuǎn)都不會知道。” 一直對自己寵愛有加的父親因為一個經(jīng)不起推敲的謊言放棄了她,視為知己的摯友也因此險些走到了她的對立面。俞云雙這一路走下來已經(jīng)失去了太多,沒有必要再加上這些。 裴鈞應(yīng)了一聲,疲憊闔上眼眸。 “我會親自去季太妃那里將這枚扳指要回來,在這之前,便委屈你在這里再多帶些時日了。”卓印清站起身來,神色復(fù)雜地看著裴鈞,“再過不久,我便要會彥國了。” 裴鈞聞言抬頭:“你為何一定要回彥國?” “因為我有非回去不可的理由。”卓印清道,“你我之間最大的不同,是我什么都愿意給她,卻給不了她最想要的。而我走了之后,你便什么都能給她了。” 裴鈞的喉嚨微微一動。 “替我好好照顧她。”卓印清說完,便先自己搖了搖頭,“我說錯了,不是替我,是好好照顧她。” 出了裴鈞的房門,外面的天色已然全暗了下來。卓印清的心口發(fā)悶,像是被人用刀攪一般一抽一抽地疼。 他搖了搖頭,想要將繁雜的思緒從身體中抽離出去,一片黑暗卻在猝不及防間席卷而來。 耳中聽不到聲音,腳下也沒有落地的感知,卓印清伸手向著旁邊探了探:“屈易?” 一直跟在他身側(cè)的屈易見狀匆忙上前,穩(wěn)穩(wěn)扶住了他。 “扶我回去罷?!弊坑∏宓?,“若是明天白天我未醒,不必等我醒來,直接回凌安?!?/br> 因為沒有聽覺,卓印清不知道屈易是否答應(yīng)了,就這樣渾渾噩噩不知道過了多久,待到視線再一次清明,卓印清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車廂內(nèi)的軟榻之上,旁邊守著眼眶通紅的阿顏。 車廂搖搖晃晃,想必是在行進(jìn),卓印清半撐起身體來,問阿顏道:“什么時辰了,我們到哪里了?” “未時了?!卑㈩佋谒砗髩|了一個迎枕,回答道,“我們離開殷城有一陣子了。” 卓印清從裴鈞那里出來的時候,至多戌時末,這一昏迷,將近一日的時間便過去了。 卓印清揉了揉自己的額角:“你不該隨我一同回來的,裴鈞那里還需要人照看。” 阿顏心中也明白這點,只是昨日卓印清的病情太過兇險,自家大哥雖然熟知五覺散癥狀,但到底不會比她更加細(xì)心,所以她才執(zhí)意跟了過來。 阿顏抿了抿唇:“待到閣主回到凌安,見到了師父,我再回去便是?!?/br> “我沒什么大礙,就是這兩天連日趕路累著了,昨夜才多睡了一會兒?!弊坑∏寰芙^她道,“你回去罷,我這兒沒什么好守的?!倍笠膊坏劝㈩佋匍_口,轉(zhuǎn)向馬車車頭的方向,“停車?!?/br> 馬車晃晃悠悠停下,下一刻,簾幕被人從外面掀開,露出一張輪廓深邃的面容。 “閣主?!鼻椎馈?/br> “你出來時,可為阿顏備了馬?” 屈易掃了阿顏一眼:“備了?!?/br> 卓印清微微頷首,對阿顏道:“回去罷,待收到我的信,便讓裴鈞自行離去。” 阿顏垂下眼簾,眸中漾起一抹苦澀漣漪,低聲應(yīng)了一句“是”。 屈易為阿顏牽來了馬,送她離開之后,卻沒有繼續(xù)趕路,而是重新掀開了車輿的帷幔,從袖中掏出一枚以石蠟密封的藥丸,遞給卓印清道:“這是昨日宋源傳來的消息?!?/br> “昨日?”卓印清口中呢喃,捏開了蠟丸取出其中的字條。 身體的不適尚未完全消退,卓印清的額角發(fā)漲,讀信的時候,只覺得眼前的字都在不停地晃動,看起來分外吃力。 “閣主?!痹S是因為他看了太久,屈易有些不安,開口喚了他一聲。 卓印清向后靠上馬車壁,下頜微仰,勾勒出一抹精致的弧線。 “是彥國來的消息?!彼?,“太子翊反了?!?/br> ~ 建和元年五月,太子翊舉兵謀反,絞殺越王于彥宮太和門,后在逼宮金鑾時,遭禁軍圍剿。 一場聲勢浩大的謀反,最終以慘淡的失敗而告終。彥帝痛失最心愛的小兒子,卻還是在百官的死諫中極力保下了殺死越王的兇手,將其貶為庶民,充軍于邑山。 二十年前的沂都事變,大彥皇族在彥帝的屠殺中幾乎全部凋零,在那之后彥帝的子嗣單薄,只得太子翊與越王二人,便有人傳言是因為彥帝在沂都事變中造的殺孽太重,從而影響了子嗣。 如今唯二兩個皇位的繼承人一死一充軍,身為皇弟的齊王彥景又因著玩世不恭,至今未得一男半女,連過繼他的孩子到彥帝膝下這條路子都被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