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節
“我尚有一些事情要去處理。”卓印清回答道,“你隨我一同去么?” “我便不去了。”俞云雙道,“我要入一趟宮。” “入宮做什么?”自從俞云雙與季太妃疏離之后,除卻上朝,她極少有主動入宮的時候。 “去探望探望竇皇后。”俞云雙道,“竇仁會如此快地倒戈到我這邊,少不了竇后的勸說。”俞云雙說到此處笑睇了一眼卓印清,“當然,你也功不可沒。” “我的功勞便算了。”卓印清道,“我其實也只是在竇仁拜訪隱閣的時候隨口提點了他幾句。”話畢,卓印清清了清嗓子,揚聲道:“屈易,我們入了凌安城之后,先繞去宮門口,而后再回閣中。” 俞云雙沒有聽到屈易的回復,取而代之的,是身`下的馬車小幅度地晃了一下。 “你這是要將我直接送到宮門口去?”俞云雙挑眉道,“你難道不覺得這樣太招搖了些?” “招搖便招搖罷。”卓印清為俞云雙摘了摘身上的柳絮,勾起唇角道,“我也想陪著你放肆這么一回,難道你不允么?” ☆、第128章 俞云雙自然不會不允,坐著卓印清的馬車一路行至宮門口,由守衛驗過了牌子之后,俞云雙回身一望,便看到卓印清的馬車還停在不遠處的街口未走。 雖然不知道卓印清能否看到,俞云雙還是沖著他的方向頷了頷首,才轉身入了宮門。 竇皇后是早就知道俞云雙要來的,當俞云雙穿過冗長宮道,踏入中宮的大門時,竇后已然接到了內侍的通稟迎了出來。 今日的她襲了一身練色云煙裙,烏發只用一根古樸木簪松松綰起,溫婉面容上籠著憔悴輕愁之色,與上一次見面相比,又多了一絲別的滋味。 俞云雙一掃竇皇后身后的排場,問道:“你這里怎么變得這般冷清?” 上次俞云雙入宮來探望竇皇后時,她身邊的人可不止這么一點兒。 竇皇后聞言掩唇一笑,眸中泛起的漣漪波光將面上的哀愁沖淡了不少,隱約能看出來昔日的風采:“我本就不是一個喜歡嘈雜的人,昔日這中宮內的繁華只為一人,如今榮恩斷了,我自然也當為自己活著。” 俞云雙贊許道:“你是個灑脫之人。” “讓長公主見笑了。”竇皇后攏了攏烏黑鬢發,自嘲道,“我這份灑脫,其實也是被逼出來的。” 許是因為已經對彼此知根知底,兩人雖說只是第二次見面,言辭卻直白坦誠如舊交老友一樣。 竇皇后揮退了左右,引俞云雙入殿,在她落座之后,親自為她斟一盞茶,才跟著坐了下來。 “其實清凈一些也好。”俞云雙手捧茶盞,十指如玉蔥,冰肌玉骨,竟然比盞壁還要細膩,“人少了,是非也就少了。” “是啊。”竇皇后深有所感,“前些日子季太妃差人過來,要依制為我再添些內侍,我也是用這個理由給拒了。” “你倒是拒絕得一點兒都不委婉。”俞云雙道。 “我好不容易借下藥之事將身邊的人清掃了一番,又豈能容得了季氏再塞人進來添麻煩?”竇皇后勾起唇角,笑意卻沒有浸入眼底,“反正在他們眼中我已然瘋了,不如便瘋的更加徹底一些。” 一生無子之痛,于女子來說是至慟,確實無論如何做都不為過。 俞云雙雖然同情竇皇后的境遇,卻也知道她這樣的人,外表看著溫婉,內里卻是剛烈的,最不需要的便是別人的憐憫。淺啜了一口熱茶,俞云雙問她道:“聽說是季太妃親臨你這里,揪出了罪魁禍首?” 竇皇后冷笑道:“說是罪魁禍首,不過是他們季氏的替罪羔羊罷了。” 她一面說著,一面用手輕輕撫摸著自己平坦的小腹,口吻含恨道:“我一直以為只要我自己謹慎行事,即便季氏在這后宮之中只手遮天,我終歸是能護自己周全的,卻沒想到季氏的能耐竟然如此大,連自幼跟在我身邊的人都能買通。” “你可查出其中的原因了?”俞云雙問她道,“既然是積年累月的毒,多多少少都會露出一些蛛絲馬跡罷?” “自然是有的。”竇皇后輕按俞云雙的胳膊示意她稍后片刻,起身行至正殿,半晌之后再回來,手中便多了一個長相圓長的草藥,遞向俞云雙道,“長公主請看。” 她手中之物應是什么草木的根部,其色枯黃,面上皺紋密布。俞云雙看它有些眼熟,正要接過來,竇皇后的手卻向后躲了躲,道:“這是令我此生再不會有子嗣之物,我將它放置在正殿中,就連我的宮婢都不敢去碰觸,長公主還是莫要接觸得好。” 俞云雙明白她是好意,只是一來即便是效力再強的藥材,只要不入口,對人都不會有什么妨礙,二來卓印清的身體不好,兩人最近要不了子嗣,便無需顧慮太多,徑直從竇皇后的手中將那藥材接了過來,仔仔細細查看了一番,開口問她道:“這是苦參罷?” 竇皇后沒想到俞云雙竟然識得它,肯定道:“正是苦參,沒想到長公主竟然也認識。” “本宮曾在一本醫經上看過它的圖鑒。”當初為了卓印清身上的舊疾,俞云雙查閱了不少醫家典籍,對這些常見的草本還算是有些印象的。將手中的苦參翻過來看了看它的根部,俞云雙回憶著書上的內容道,“若是本宮沒有記錯的話,書上只說苦參有清熱祛濕的功效,并未提及它會影響子嗣。” “我自入宮之前,為了避害,也曾研讀過這類的書籍,上面確實沒有記載苦參也是涼藥的一種。”竇皇后搖頭道,“但是那日太醫對我說,苦參這種東西,屬于苦寒之物,性涼,女子若是常年服用,會致宮寒不育。更可怖的是它對男子也有用,且男子與女子體質不同,見效更是直觀一些,是以想要子嗣的人,是萬萬沾不得它的。” 說到此處,竇皇后苦笑著搖了搖頭:“我都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竟然能讓他們煞費苦心到找出這么一副涼藥,自我入宮開始便布局,不惜花上如此久的時間,也要讓我再無翻身的可能。” 俞云雙黛眉微蹙:“入宮開始?” 竇皇后肯定道:“這苦參有一種獨特的味道,那是苦到極致之后漫出來的甜,我自入宮之后,對于入口的東西便防備諸多,所以剛開始喝上這種味道的藥汁的時候,我還特意讓身邊的宮婢去查了查藥方。當時沒有在藥方上查出來,應是有人將苦參磨成米分末偷偷放入我平日里喝的藥劑中,但是那藥汁的味道是騙不了人的。可憐我一直將涼藥當成了補藥,若不是太醫查了我每日喝的湯藥,發現了這苦參,只怕到了現在,我還被蒙在鼓中,每日里做著能再次懷上龍嗣的夢。” 俞云雙對于苦參也只限于書冊中的了解,聞言將它放在鼻尖下輕輕嗅了嗅,面上的神色驀地一變。 竇皇后原本便一直注意著俞云雙,自然也注意到她的不同尋常,疑惑問道:“長公主這是怎么了?” 連喚了兩聲,俞云雙才回過神來,將手中的苦參狠狠在手中握了握,再抬起頭來時,方才驚疑不定的神色已經盡數收斂起來,口吻沉沉道:“本宮便只是想到這孩子不管是誰人所出,說白了都是今上的龍嗣,季太妃能狠心至此,當真是令人心寒。” “太妃娘娘自我小產之后便開始信佛,想必每日要為不少事情贖罪。”竇皇后冷笑道。 竇皇后大病初愈,身體耗損嚴重,兩人閑話了這么一會兒,她的精神便有些不濟了,俞云雙此刻的心思也不在宮中,見狀便打算告辭出宮的,誰成想她前腳剛踏出中宮大門,季太妃便不知從哪里得到了她入宮的消息,差遣了內侍前來請她去養安殿敘舊。 季太妃身邊的內侍是最難纏的,若是此刻不答應,只怕他能一路死纏爛打地跟到長公主府去。俞云雙無法,只能答應了那內侍,與他一同向著季太妃的養安殿走去。 而就在俞云雙在宮內與季太妃見面之時,卓印清在隱閣之中也沒有閑著,房間之中的人進進出出換了一批又一批,待到宋源執著方才新得的消息進入卓印清所在的屋子時,他正雙手交叉坐在桌案之后,雙眸微闔,一副想睡又不敢睡去的模樣。 宋源見他的面色疲憊,便一直沒有上前打擾,待他終于深吸了一口氣重新抬起頭來,才行至他的近前行了一禮。 卓印清也是才看到他,口中“唔”了一聲,問到:“你來了,方才讓你去查的事情,你可查出來了?” 他口中所說的方才,正是季正元流放的隊伍路過十里亭時。 說來季正元落到被流放的下場,與卓印清在背后的推波助瀾脫不了干系,所以當卓印清說要去城郊十里亭看看這位昔日權傾朝野的季尚書令時,閣中除了楚老先生抱怨他想一出是一出,其他人對此都不覺得奇怪。 自家閣主愿意到處跑,宋源自然是攔不住的,只是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閣主親點的陪伴他出城的人,除了屈易,另一個便是他自己,也沒想到幾人就在十里亭外呆了一會兒的功夫,他身上便又新增了一項任務。 宋源躬身應了一聲“查出來了”,湊到了卓印清的身邊,回答道:“那名內侍名喚和順,是季太妃宮里面的人,而季正元交給和順的那個錦囊,里面裝的……是一截斷指。” 方才探查出來的消息太過匪夷所思,宋源緊張地咽了一口唾沫,才繼續說道:“根據我這邊得來的消息,季正元在被關押在天牢之時,曾經數次要求見季太妃,只是不知是何原因,季太妃一直沒有出面,直到今日他流放之時,才派出來了一個內侍前來相送。那截斷指為拇指,就是季正元自己的,想必他是想要憑此,來傳達對季太妃避而不見的不滿罷?” 卓印清沉默著聽宋源將一番話說完,修長指尖在桌案上輕輕一敲,問他道:“我若是從今往后不再見你,你可會斷掉自己一根手指頭送來給我,以宣泄自己心中的不滿?” 宋源沒想到卓印清會突然問自己這么一句,面上一本正經的表情瞬間破裂,連連擺手否認道:“若是真有這么一天,我寧愿在隱閣門口長跪,也不會這么做。”他這句話說完,又撓頭思忖了片刻,繼續補充道,“我這么做倒不是因為舍不得自己的手指頭,就是覺得這么做不像是在宣誓自己的意志有多堅定,倒像是在威脅閣主一般。” “這便是了,季正元這人惜命得很,若只是不滿,絕對不會用如此激烈的方式。”卓印清蹙了蹙眉頭,“至于威脅……” 宋源一臉期冀地看向卓印清。 只可惜卓印清的心思卻非常人所能及,只見他右手成手刀狀,對著自己的左手大拇指需做了一個砍手的動作,而后便搖了搖頭道:“我覺得應該也不是威脅。” 宋源便郁結了,問道:“為何又不是?” “因為如今季派分崩離析,季正元已然沒有什么用來威脅人的資本了。”卓印清回答道,“我們繼續用你來做例子,若是有人將你的斷指寄給我,我興許會覺得那是威脅,若是你自己將自己的斷指寄給我,我要么覺得你瘋了,要么覺得你是在向我求助,迫我為你做什么你一個人做不了的事情。” “我們可不可以不拿我來舉例子?”宋源的口吻帶著些許委屈道。 “那我們便調轉一下,若是我將自己的斷指寄給你……” 宋源打了一個寒戰:“別別別……閣主的手指頭我不敢收,若是真有那么一天,我……我便先死給閣主看!” 卓印清的一番話被宋源這么一噎,想說的話也說不出來了,只能不停摩挲著自己的大拇指,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宋源這個時候自然是不敢出聲打擾的,更何況即便他說話了,他垂著頭也聽不見,便靜靜地候在一旁。 半晌之后,卓印清終于抬起頭來。 宋源開懷道:“閣主這是理出來頭緒了?” 卓印清說沒有:“可能性有太多種,不過我覺得最為可能的,是季正元有什么事想請季太妃去做,奈何季太妃并不愿意,甚至對他避而不見,季正元在走投無路之下,為了讓她按照他的意思來,才使出了這么一招來。” 宋源側著腦袋想了想,與方才自己提的可能性比起來,卓印清說的這一個確實更通順一些,不由嘆道:“三千里流放路,什么時候能得今上赦免回到凌安城都未可知,也不知道季正元究竟提了什么樣的要求,會讓季太妃排斥到連見他最后一面都不想的地步。” “不管怎樣,我們還是要時刻留意著他的動靜。”卓印清胸口有些悶,捂唇輕咳了兩聲后,又問向宋源道,“彥國那邊的情況如何了?” 說到了彥國的事情,宋源的表情也嚴肅了起來,回答他道:“已經將閣主的話帶給我們安排在太子翊身邊的線人了,只是不知道為何,太子翊到了現在都沒有什么動靜。” 卓印清應了一聲:“話帶到了便夠了。太子翊的膽子素來不大,這么重要的決定,總歸是要給他一些時間好好思量思量的,若是待我離開凌安之前,他仍是沒有行動,我們便應該準備另一條路了。” 宋源一喜:“閣主是已經定下回沂都的時間了么?” 卓印清微微一頷首:“凌安城這邊該收的網已經收完了,還未來得及收的,其實已經不是我的棋局了,而沂都那邊卻在最緊要的關頭,是以即便再不想離開,也到了該走的時候了,畢竟我的時間也不多了。” 宋源知道卓印清那句時間不多意味什么,在跟隨他的這些年中,宋源一直都明白卓印清的壽命要比常人短上許多,只是心中鋪墊得再多,事到臨頭了他還是覺得難以接受。 “閣主。”宋源神色猶疑地開口,喚了卓印清一聲。 “怎么了?”卓印清問道。 “閣主回到沂都之后,還會再來凌安么?”宋源鼓起勇氣問道。 卓印清蒼白指尖在桌案上輕輕一點,搖頭輕聲道:“應該是……回不來了。” 他說話的口吻平和,與尋常無異,宋源卻無端覺得心口像是被人揪著一般,悶悶地讓人喘不上氣。 在隱閣中的眾人都在為能回到彥國而歡喜的時候,卓印清卻對這里生出了眷戀,只是他的眷戀與隱閣比起來太過渺小,讓他不得不逼迫自己忽視它的存在。 宋源突然有一種感覺,楚老先生每每教訓卓印清的話其實一點兒都沒錯,若是卓印清肩上沒有背負著隱閣,沒有國仇家恨,沒有這一切的一切,即便他身中五覺散之毒,他也會活得比誰都灑脫風雅。 卓印清顯然沒有宋源那么多的離愁別緒,此時此刻,他的注意力已然被推門而入的楚老先生吸引了去。 楚老先生手中端了一碗他的藥,進屋之后,銳利的視線便上上下下將卓印清掃了一個遍,在看到他單薄的衣衫與略顯蒼白的面容之后,臉色陰沉得堪比硯臺中的墨汁:“讓你不要出去見風,你偏偏不聽,看完那季正元了?” 卓印清笑道:“看完了。” “好看么?”楚老先生又問。 “一個糟老頭子能有什么好看的?”卓印清向后倚上椅背,意態風雅道,“不過十里亭那邊的風景確實不錯,我在那里賞了景致,活動了活動筋骨,曬了曬太陽,還……” 他的話到了這里卡了一下,估計也想不出來自己除了吹風,還做了什么益于身體的事情了。 宋源顯然不明白卓印清勸慰楚老先生的良苦用心,急匆匆接話道:“還送了一趟無雙長公主。” 卓印清瞥了他一眼,而后一本正經對楚老先生總結道:“總之這一趟回來,我覺得身體舒暢了許多。” “行了行了,我還不知道你了!”楚老先生重重“哼”了一聲,“你便少說這些有的沒的了,快些將藥喝了罷,待會兒我為你把脈,若是脈象有什么不平穩的地方,后面的這些日子你便別想再下床了。” 卓印清聞言張了張嘴,還未來得及開口說話,便聽楚老先生補充道:“你求我也沒用。” 卓印清搖頭輕嘆,乖乖端起了白瓷碗。 卓印清的藥向來都是極苦的,更何況自他五覺散發作至第二重之后,楚老先生還在藥方里面添加了一味苦參。 苦參這東西藥如其名,苦到只消讓人聞上一下,臉就忍不住皺起來。宋源隔著老遠,都能聞到從卓印清的藥碗中飄過來的一股子nongnong苦澀味兒。 隱閣主怕苦在隱閣中是出了名的,以前每每喝藥,都如同要了他的命似的,如今宋源眼見卓印清毫不猶豫地端起白瓷碗,面上的表情沒有半分不樂意的樣子,心中倒是突然覺得五覺散將卓印清那挑剔至極的味覺散去了,對他來說其實也不是什么壞事兒。 像是能猜出宋源心中想得是什么一般,卓印清忽然掀起眼簾來看向在一旁幸災樂禍的宋源,和顏悅色道:“怎么,你又想要嘗嘗么?” 什么叫做“又”?!宋源被卓印清的話嚇出一身冷汗,心道閣主你的心眼怎么能小成這樣!自己不就是在方才多嘴了一句,提了一句無雙長公主,他就能記仇記到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