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節
☆、第119章 花開花又落,冬梅謝盡,積雪消融,許是因為這個春夏太過短暫,所以當玉簪花鋪滿枝椏時,人們才恍然察覺到秋日在悄無聲息間到來了。 在這段如梭的時光中發生了不少事,對于俞云雙來說,最好的消息莫過于卓印清的身體漸漸健朗了起來,除卻天氣最嚴寒的那一月月中舊毒發作昏睡過兩日,其余的時候便與平常人無異。 據楚老先生解釋,卓印清的身體會好轉,一來是因為有俞云雙的長公主令護體,二來是因為他這些日子清閑了下來,需要cao心的事情少了,自然身體輕快不少。 不過有好消息,當然也少不了壞消息。大寧軍隊自那場慘烈一役之后,在寧彥兩國交戰的戰場上似乎徹底失去了優勢,幾場交鋒下來雖然勝負參半,但即便是勝,也勝得頗為吃力。 朝中有不少大臣為此進呈奏疏請求與彥國議和,俞云宸卻覺得都已經行到了這一步,現在放棄未免可惜,加之他身前還有一個處處迎合上意的季正元率領著的季派在前面擋著,一時間所有議和的諫議,都被俞云宸以“尚可再戰”四個字打了回來。 今日休沐,俞云雙本與卓印清約好一同去城郊十里亭飲桂花酒,只是因著姚永泰和李明濟臨時的拜見,俞云雙無奈爽約,在書房之中接見了姚永泰。 兩人所談的事情自然與朝堂的局勢有關,一番徹談完畢之后,俞云雙起身將姚永泰和李明濟送出了書房,正打算回書房去見卓印清,便見到趙振海由映雪領著,臉色慘白地向著三人的方向沖了過來。 趙振海素來沉穩,能讓他如此情態的,必然是不得了的大事。俞云雙頓住了步伐,目露詢問之色。 趙振海停在了俞云雙的面前,連呼吸都不穩當,便惶急道:“殿下,前線那邊傳來了新的戰報,裴將軍……裴將軍他……” 俞云雙的眼皮驀地一跳。 趙振海的背脊抖了抖,直挺挺地跪在了俞云雙的面前,聲音發顫道:“裴將軍所率的中軍傾覆于臧山,他也沒有回來……” 此話一出,俞云雙的瞳孔一縮,而她身側的映雪沒有掩飾住情緒的起伏,一聲驚呼破口而出。 趙振海將頭垂得更低:“戰報乃是監軍所書的,將所有的過錯都推到了裴將軍的身上,言在裴將軍攻下臧山之后,監軍曾建議守住臧山,待兵將養精蓄銳之后,再行進攻事宜,誰知裴將軍居功自傲,不聽勸誡,莽撞出兵才導致了此次戰役的失利……” 趙振海的這番話還沒有說完,一旁的李明濟已然暴怒出聲:“純粹一派胡言!就連我這個久不上戰場之人,都知道臧山易攻難守,奪下來是時因為臧山乃是向前進攻的必由之路,大軍過路后棄守才是正途,在那里修整軍隊,不是找死是什么!” 姚永泰因為不了解裴鈞,原本還因為戰報的內容對裴鈞的戰術心存疑慮,如今聽到了李明濟所言,直覺得此事蹊蹺。想到俞云雙與裴鈞之間的關系,姚永泰側過頭來一望俞云雙,才發現她的嘴唇緊緊抿著,視線滯留在身前映雪的身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這樣表情與她平日里沉思的表情無異,只是這種情況下,她的表現越是平靜,越讓人從骨子里發出戰栗。 趙振海顯然也察覺到了,忐忑抬起頭來,遲疑著低喚了一聲“殿下”。 俞云雙“嗯”了一聲,一字一頓道:“我問你,那句沒有回來究竟是什么意思?他死了或是沒死,給我一個答案。” 趙振海方才那話其實已經說得很明白了,俞云雙再問一遍,并不是因為她沒有聽到,而是因為她心存期冀。 將手上的冷汗在衣衫上擦了擦,趙振海道:“戰報上說,裴將軍的尸骸已經找到,身上大大小小傷口有百余處,致命傷……致命傷有兩處,一處從左肋插入,穿透胸腔……另一處在右肩,向著脖頸的方向劈下,長約……長約三寸。” 三寸的傷口,那是脖子便只剩下了一層血皮。 俞云雙的呼吸顫了顫。 趙振海繼續道:“如今裴將軍的遺體已然入棺,只等今上允了,便可送回凌安。” 俞云雙頓了頓,又問:“戰報上可說裴鈞殲滅了敵軍多少?” 趙振海道:“這個我倒是沒有打聽到。” “差人再去打聽。”俞云雙道,“即便沒有確切的數字,我也要個大概。” 趙振海應了一聲是,起身行了一禮便向著門外跑去。 俞云雙又轉向一旁面色沉重的姚永泰李明濟:“裴鈞……死了,這場仗若是再打下去,只會將整個大寧都賠進去。既然我們三人收到了戰報,今上與季正元那邊必然也收到了,你們這就回去草擬議和書,以臧山為線,西為彥,東為寧,彥需每年向大寧繳納歲幣銀十萬,絹十萬匹,等收到敵軍的情況之后,再酌情修改。” 此封議和書對于彥國來說極為苛刻,不過如果彥軍在此次戰役中也是元氣大傷,便有談成的可能。俞云雙將條約擬成如此,自然是想要以最大的利益誘使俞云宸邁出議和的第一步。 姚永泰沒想到俞云雙在經歷如此大的變故之后,還能冷靜地思慮至此,因為噩耗而起伏不定的心情也被她感染得平復了不少,與李明濟向著俞云雙長揖作別,一同離開了長公主府。 一切人等離開,俞云雙卻依然站在原地久久未動。 雖是午間,天空卻翻涌著陰云,陽光透過層層云朵灑下來,落在人身上時只剩下了徹骨陰寒。 映雪垂下頭來掃視著身旁被蕭瑟秋風卷起打著轉兒的枯葉,渾身上下都在發冷,擔心俞云雙著了涼,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試探地喚了她一聲。 俞云雙的眼睫一顫,似是才清醒過來,轉過頭來問她道:“怎么了,可是還有什么事情?” 映雪抿了抿唇:“起風了,外間冷,我送殿下回房罷。” 俞云雙露出迷茫的神色,反應了許久,似乎都沒有聽懂她在說什么。 “殿下……”映雪忍不住又喚了一聲。 俞云雙荒蕪的視線這才慢慢凝聚起來,卻凝視著映雪問道:“你方才說什么?” 映雪道:“我說外面太冷了,殿下站在風口上會著涼的,還是先回書房罷。” 俞云雙微微一頷首,轉身便向著書房的方向走去。 映雪跟在俞云雙的身后,初始還留著小半步的距離,后來卻發現她的步履越來越快,越來越亂,到了最后竟然稱得上是踉踉蹌蹌。 映雪看得膽戰心驚,唯恐她哪一腳沒踩穩便摔在地上,便小跑兩步追到了她的身側,伸出手來想要去攙扶她,誰知剛碰到了她的手,俞云雙卻似不認識她了一般,冷硬的掌風襲來,將映雪推開了幾步。 “不必。”俞云雙道。 映雪收回了手。她知道俞云雙一直以來從容的表象正在決堤,而她不想被人看到。 自幼一起長大的交情,可以放心托付于彼此性命的知己,這輩子她最信任的人……即便俞云雙方才表現得再鎮定,對于裴鈞的慘死,她也不可能無動于衷。 一直以來秉持的驕傲讓她表現得冷漠,不斷堆積的隱忍卻是一把利刃,一旦劃破了表象,她崩潰得比誰都要厲害。 俞云雙繼續向前走,在行至書房的大門時,她的腳絆到了門檻兒,人便失了平衡,向著前面摔去。 映雪匆忙追上來將她扶住。 俞云雙重新站穩,這回沒有再推開她。 映雪注意到俞云雙的手一片冰涼,還在微微顫抖。 “殿下。”映雪頭一次見到這樣的她,“可用我將駙馬叫過來?” “不必。”俞云雙一口否決,“不必叫他。”而后迷茫視線環顧一圈書房,問道,“裴珩呢?” 映雪被俞云雙攪得發慌,咽了一口吐沫道:“裴郎將這個時候應該在校場,殿下您忘了么?” “這事他不應該最后一個知道。”俞云雙緩緩道,“派人去校場……”話說了一半,卻又搖了搖頭,“不必派人了,給我備馬,我親自去。” 她現在這幅模樣,映雪哪里敢讓她單獨走,便小聲道:“我要與殿下一同去。” “可。”俞云雙道。 映雪咬了咬嘴唇,又道:“那我先將殿下送回去換身衣裳罷。” 俞云雙垂下頭來一掃身上胭脂色的宮裝,既然是去報喪的,自然不能穿這一身。 “衣服我自己換。”俞云雙神色執拗道,“你去備馬。” 映雪不敢在這個時候忤逆她,只能松了她的手,走了幾步又不放心地回過頭來深深看了她一眼,而后才轉身離開。 外面的天色暗淡,連帶著書房也變得分外濕冷。 ☆、第120章 身邊的人都走了,書房之中一片空落,唯有寂寥相伴。 俞云雙麻木向前,腿腳仿佛有千鈞重,每跨出一步,都要耗盡所有心力。 眼前隱隱發黑,她踉蹌了一下,指尖摸到一件堅硬平滑的物事,俞云雙知道那是書房正中央的桌案。 身體有了倚靠,一直緊繃著的那根弦便就此松懈了下來,俞云雙腳下發軟,順著桌腿滑坐下來。 裴鈞曾經說過,無論如何都會護她周全。他那人一諾千金,只要他說了,她便會信。 但是俞云雙卻沒有想過,以為會一輩子陪在身邊的人,會離開得這么突兀,讓人措手不及。 視線隱隱模糊,淚水墜落在胭脂色的裙裾上,暈染出來的顏色宛如鮮血一般殷紅。 俞云雙伸出手來,將那塊淚漬死死攥住,氣力大到指尖都泛起了慘白。 一時間空蕩的書房只剩下壓抑到近乎于無的嗚咽聲。 半闔著的房門被人從外推開,來者的腳步聲極輕緩,走到了俞云雙的身旁,靜默著凝視她許久之后,終于蹲下身來。 手指修長有力,泛著玉一樣的光澤,攬過俞云雙的肩頭,輕輕喚她:“云雙……云雙……” 俞云雙的抽泣聲一滯,動作僵硬地側過頭來,嘴唇顫抖,眼白發紅。 卓印清的呼吸發緊。 “他死了。”俞云雙張了張口,聲音抖得厲害,“裴鈞死了。” 卓印清伸出手來為她將眼角的淚水劃開,分明沒有觸覺,卻覺得自己的指尖也被濕意灼燒了起來:“我聽說了。” 俞云雙痛苦地闔上了眼睛,攥住裙裾的手也越來越緊,似乎唯有這樣,才能將自己的情緒隱忍下來。 卓印清能感覺到掌心下她的身體在顫抖,擁她進自己的懷中,口吻極盡溫柔:“沒事的,哭出聲來,哭出聲來就好了。” 俞云雙卻將臉埋在他的胸口,咬著嘴唇不發一聲。 沒有撕心裂肺的哭訴,沒有聲嘶力竭的吶喊,這樣厚重的無聲,卻是最強烈的哀泣,強有力地宣誓著她對裴鈞的不舍與悲慟。 她在哭,他的心口仿佛有一把鋒利的刀在翻攪,刀口的每一次撞擊,都比五覺散帶來的折磨激烈。 卓印清輕撫上她瘦削的肩頭,垂下眼簾,將所有的情緒都掩藏在半闔的睫毛下:“你知道么,自我記事開始,便羨慕二弟有母親呵護著,而我卻沒有。他們都說我的母親死了,唯有蒙叔說我的母親并沒有走,只是我看不見她了而已。” 他說到此處頓了頓:“你有沒有想過,裴鈞其實并沒有走,只是你見不到他而已。” 懷中的俞云雙沒有什么反應,只是用垂在身側絞緊裙裾的手,氣力狠到幾乎錦緞將撕裂:“我要報仇。誰害死了他,我一個都不會放過。”俞云雙的聲音喑啞,卻帶著狠絕的恨意,重復道,“一個都不會放過……” 卓印清手上安撫她的動作一滯,輕輕“嗯”了一聲。 屋外是一片黑云密布,屋內燒灼著悲慟與仇恨,無論哪一個,似乎都無法化解。 ~ 秋季是凌安最善變的季節,晌午十分還是一片烏云沉沉,午時過后,云將散未散,伴著習習涼風,倒是隱隱有放晴的架勢。 凌安城的城門前,一隊商旅打扮的車馬正由城門的守衛做著入城的檢查。 這隊商旅為首一人是一名面相方正的漢子,衣著樸實,就連笑容看起來也憨憨的:“咱做的就是小本買賣,就是給城南頭的養樂堂供貨的,貨賣完了就走,賣完了就走。” 話畢,上前一把掀開蓋在牛車上面的麻布,車的前半截是一堆藥草,后半截放置著一個大竹籠,籠中關著的烏雞一見到光,便撲騰著翅膀咯咯噠地邊飛邊叫。 如今正當戰時,進出城門按理說都應該嚴格檢查的,只是這雞籠子又臭又臟,自然沒人愿意沾手。 前來檢查的守衛以右手掩鼻,左手揮了揮揚在面前的雞毛,甕聲甕氣道:“過罷過罷。” 那漢子“嘿嘿”一笑,沖著車夫招了招手,正要入城門,便聽到一聲嘹亮的馬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