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節
俞云雙這句話說得并不夸張。她若只是想要那個位置,在俞云宸即位之初根基不穩的時候就可以輕而易舉得到,但是她不能這么做。 讓出來的皇位,是讓賢,后世會傳其為美談。但是從天子的手中將皇位奪過來,無論在位時如何美化,本質依然是謀反,生前身后都要背上篡權者的罵名,更何況大寧國當時內憂外患,粗暴奪位只會傷及國體,使大寧陷入覆國之災。 俞云雙有自己的驕傲,而大寧一直以來都是她的底線,是她驕傲的來源,她不會允許任何人觸碰這條底線,哪怕是她自己。 李明濟聞言沉默,書房的大門恰在此時被人從外面推開,那人沒有提前請示,屋內的眾人皆以為是方才下去拿方巾的侍女回來了,便沒有注意。 然而那人的腳步聲在行至落地罩的時候倏然頓住了,訝異地“啊”了一聲。 俞云雙聞聲抬起頭來,恰與來人的視線對上,在她自己沒有察覺過來之前,面上已經綻出一抹明媚笑意,與方才和眾人談話時的淡然神態截然不同。 屋內姚永泰等人匆忙站起身來向來人行禮。 卓印清面上的迷茫之色不加掩飾,看起來有點呆,聲音啞啞解釋道:“我想進來尋本書,見門口并沒有人守著,以為無人在書房,便直接進來了,沒想到你們在議事。” “映雪下去拿方巾了。”俞云雙對他道,“你要尋什么書?” 卓印清想了想:“隨意哪本都好,本就是打發時間用的。” “那就這本罷。”俞云雙將自己面前的書遞給了他,“我正看到精彩的地方,等你看完了給我講講,我便不看了。” 卓印清笑著接過,又對著屋內眾人斯文一頷首。 姚永泰正好坐在卓印清的身旁,在卓印清轉過身來的時候,視線從他手中書的名字上劃過,不由抽了抽嘴角。 竟然是一本邊關小國的野史。 ☆、第118章 幾人初始進來的時候,就看到俞云雙意猶未盡地合上了書冊,一副遺憾的模樣。 姚永泰原本還在為打擾到俞云雙而感覺負疚,沒想到俞云雙看的是雜書不說,還將它推薦給自己的駙馬,在驚訝得嘴巴都合不攏的同時,那股子愧疚感也煙消云散了。 在座的其他幾個人都不是頭一次出入長公主府,卻都是第一次見到這位駙馬爺。 眼前的這位駙馬爺形容青雋爾雅,身姿頎長挺拔,若是不開口說話顯露出一副喑啞的嗓子,僅瞧外貌,便是占盡了人間風流。幾人聽到俞云雙與他交談時候的自稱,又注意到她自然而然流露出的溫柔口吻,都恍惚覺得眼前的這位無雙長公主,與他們所熟識的那個從容威嚴的長公主必然不是一個人。 坊間皆傳無雙長公主與裴鈞大將軍青梅竹馬天造地設,就是因為今上將她賜婚與如今的卓駙馬,而與裴鈞大將軍彼此錯過,所以無雙長公主對于這位駙馬成見頗深。那傳言傳的神乎其神,連兩人成親至今沒有子嗣這樣私密的事情都被拿來當做了證據,由不得人不信。 在場的幾人一直也都是這樣認為的,只是如今見到俞云雙與卓印清相處的情形,便知道這流言要多不靠譜就有多不靠譜。 方才沉重的談話因為卓印清的到來而被打斷,待到他離開之后,氣氛便轉而輕松了起來。 恰逢映雪拿了方巾進屋,羅暉從她的手中接過熱乎乎的方巾,一面擦著手與身上的雪水,一面口中道:“我禮部之中的左司郎中名喚卓印澤,聽說是駙馬爺的二弟,我以前沒見過駙馬爺還不覺得,如今見了,才覺得這兩人長得還真是不像。” 姚永泰從旁補充道:“我與懷安公相識十載,他兩個兒子我都見過,那二兒子樣貌上同他有些相似,性格卻正派爽朗的,說來與他也不像。” 羅暉聞言嗤笑道:“就卓崢那個老匹夫,生出的兒子與他都不像才是祖上燒了高香。” 俞云雙原本正喝著熱茶,聞言低咳了一聲,將茶盞放回到了桌案上。 坐在羅暉身邊的白鴻遠見狀,偷偷戳了戳羅暉。 羅暉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方才口中罵得是俞云雙的公公,不禁面露尷尬之色。好在俞云雙對卓崢無甚好感,聽到了便只當做沒聽到。 姚永泰緩和氣氛道:“聽聞駙馬如今還在大理寺任職?” 俞云雙頷首:“任主簿。” 姚永泰撫須道:“這便奇了怪了,我記得前年駙馬爺便在大理寺任七品主簿,怎么到了如今兩年過去了,駙馬爺還在主簿這個位置上坐著?” 大寧官員的升遷以考評為主,在任期間風評為上者加官,中者平調,下者左遷。然而也有例外的,當初姚永泰之所以會在京兆尹的位置上連任幾年,不是因為他的風評不好,而是因為季派的排擠。 在場之人都時宦海沉浮的老手,聽到了駙馬兩年都未擢拔,第一反應自然是駙馬得罪了頂頭的上官,教人平白抹掉了功績。 姚永泰為人圓滑,既然看出來了俞云雙與駙馬爺鶼鰈情深,自然不會放過這個討好她的機會,對著俞云雙道:“要不待我回到吏部之后,去翻閱一下大理寺今年的考評,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若是真有人在考評成績在作偽,借以打壓同僚,我必然會秉公處理。” 在季竇兩派因為季太妃冊封皇太后一事大鬧奉天殿之后,兩派各有不少官員落馬,前任的吏部尚書溫禮便是其中之一。姚永泰身為尚書下一層的吏部左侍郎,在溫禮致仕之后,自然而然就接替了他的官職。 吏部尚書舊稱天官,為六部之首,掌百官升遷,自然是有權利過問此事的。 只是卓印清為隱閣閣主,當初俞云雙要見他,都需要提前遞帖子,在大理寺任職說來也只是他的權宜之計,哪里會在意官銜為幾品。俞云雙搖了搖頭言不必:“駙馬志不在官場,不升遷也是他自己的意思。況且你也看到了,駙馬的身體并不是很好,升擢于他來說意味著要消耗更多的精力去應付大理寺的事情,他的身體吃不消。” 既然俞云雙婉拒了,姚永泰自然不會強求,拱手應了。 幾人在與俞云雙就今日早朝上的事情討論了一番之后,見天色已然不早,便起身告辭。 俞云雙回到后院與卓印清的房間,卓印清已然寬衣,正披著外衫坐在內室的燈燭旁翻著方才俞云雙遞給他的那本書。他的長發已然松散開來,被搖曳的燭火染上了一層柔和的色彩,看起來就像是一匹流動著的錦緞。 他看得津津有味,就連俞云雙進來的動靜都沒有聽到。待到俞云雙走近了為他將身上將將滑落的外衫披好,卓印清這才抬起頭來,琥珀色的眼眸與俞云雙對上,先勾勒出一彎月牙般的形狀。 “回來了?”他聲音溫潤道。 俞云雙應了一聲,垂下頭來一掃他手中的書冊。卓印清閱書的速度十分快,厚厚的一本書冊,如今已經翻了一大半了。 “怎么到了這個時候還在看?”俞云雙嗔道,“你說是用來打發時間,我看倒是廢寢忘食了。” “我早已用過晚膳,現在也還未到就寢的時刻。”卓印清笑看向她,而后一掃她略顯疲憊的面色,問道,“我看今日書房里的人不少,是遇上了什么棘手的事情么?” 俞云雙將這幾日朝堂上所發生的事情的始末說與卓印清聽,而后搖頭道:“其實也不算復雜,只是裴鈞會誤入彥軍的圈套,大敗而歸讓我隱隱有些擔心。” 說到此處,俞云雙垂下眼簾,黛眉是微微蹙起的:“裴鈞的每一封戰報我都細細讀過,總覺得他字里行間的意思,是他的一舉一動盡在彥軍的掌握之中,這事聽起來太過聳人聽聞。” 卓印清沉默,只將手輕輕蓋上了俞云雙的手腕。 俞云雙抬起頭來:“我聽說寧彥兩國議和失敗之后,彥帝便將荊呈派去了邊關協助太子翊。這個荊呈我雖然沒與他交過手,但卻聽過他的威名,是一名狠辣的老將。李明濟率兵之時,曾遇到過荊呈的伏擊,兵力損失了一半不說,手臂也被荊呈刺傷,再也提不起劍來。只是這個荊呈在那之后便沉寂了,如今復又被起用,想必其中也有些什么蹊蹺。” “倒也沒什么內情。”卓印清緩緩道,“是因為沂都事變。” “你也知道他?”俞云雙問道。 卓印清言是:“齊王還在凌安的時候,曾與我提到過他。荊呈驍勇善戰,在當年的沂都事變中隸屬于保皇派,險些壞了彥帝的謀位大事。到了最后彥帝篡位成功,便釋了他的兵權派他去守帝陵。” “既然他忠于廢帝,彥帝為何不將他直接殺了了事?” 聽到“廢帝”二子,卓印清抬眸看了她一眼,而后笑道,“許是覺得他是難得的將才,將來興許還有用處罷。你看,現在彥帝不就將他放出來了么?” 俞云雙沉吟:“難道憑借一個被派去守了二十多年帝陵的荊呈,便能將裴鈞打壓如此?”她的唇角微微斂起,搖了搖頭道,“裴鈞用兵是如何爐火純青我比誰都清楚,要么彥軍的背后突然冒出來一個可以未雨綢繆的神算軍師,要么寧軍之中混入了彥國的細作,我想不出第三種可能。” “不在戰場之上,無法通觀全局,又怎么可能單憑幾封戰報便猜出問題問題所在。”卓印清在她的手腕上輕輕按了一下,“想不出來便先休息一會。對了,你還未用晚膳罷?” 其實方才與姚永泰等人談話的時候,俞云雙是用了一些果子茶點的。卓印清不說俞云雙倒還覺得沒什么,一說俞云雙倒真的覺得有些餓了,舔了舔唇角道:“還有吃的么?” “我猜你便沒有用膳,方才讓長青給你留了些飯菜,就在后廚的灶上熱著,我去喚他給你端進來。” 長青是何等機靈,還未等卓印清吩咐,便已經端了托盤走進來,俞云雙向著托盤內一看,除卻了平日里吃的家常菜色,竟然還有一碗她最愛吃的榛松甜羹。 卓印清見狀笑道:“我今日回來得早,路過那家甜羹店,便順手為了捎了一份回來。”一掃甜羹上面冒著的熱氣,“這榛松甜羹蒸得久了,想必有些燙口,你吃的時候要注意這些。” 話音未落,俞云雙的手果然已經伸向了那碗甜羹,在碰觸到碗沿的時候飛快地縮了回來,用嘴不停對著被燙到的指尖吹氣。 卓印清抓過了她的手就著燭火光仔細瞧著:“沒事罷?” 見她的指尖只是有些微微發紅,并沒有被燙傷,又面露無奈道:“我說的話你便當做耳邊風。也不是沒吃過好吃的,怎么一碗甜羹就能讓你饞成這幅模樣。” 俞云雙皺了皺臉道:“我是真的餓了……” 邊說著,還邊往甜羹的方向瞟。 卓印清沒搭理她的話,執著俞云雙的手,轉過頭來對著長青吩咐道:“去打些清水過來,我給她泡泡。” “不必了不必了。”俞云雙匆忙道,“又不疼……” 長青黑葡萄一樣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轉,轉身便跑了出去。 俞云雙將手從卓印清那里抽了回來,手指纖細,向著桌案上竹箸的方向一勾,便將筷子翻了個花執在了手中,翹起了方才被燙了的食指與拇指對卓印清道:“你看,并沒有什么大礙。” 卓印清卻拿起了被她落在一旁的勺子:“動作沒有往日里靈活了,還是我喂你罷。” 俞云雙聞言大驚:“長青進來了怎么辦?” “他不會進來了。”卓印清道。 俞云雙問他:“你不去看書了么?” “書沒有你好看。” 俞云雙被卓印清的話噎了一下,他已經舀了一勺榛松甜羹輕輕的吹起氣來。 心心念念的甜羹就在眼前,奈何瓷勺卻不在自己的手中,俞云雙心中哀嘆一口氣,想到往日里自己給他喂藥的模樣,倒也認命了。 卓印清將甜羹喂過來,她便張嘴吃下去,如此吃了幾口,俞云雙倒是明白了卓印清為何每次都喜歡讓她來喂藥了。 看著瓷勺在羹碗里面輕輕攪動,待到卓印清下一勺喂過來的時候,俞云雙舔了舔唇角,張口正要去吃,便見執著那瓷勺的手方向一拐。 是卓印清自己將那勺甜羹吃了。 “你……”俞云雙瞪大眼睛,“你怎么吃我的羹!” 卓印清線條精致的面容倏然湊近,左手扣住她的后腦,對著她柔軟的唇便吻了下去。 糊里糊涂躺在榻上時,俞云雙發覺自己被卓印清欺騙了,抬起酸軟地胳膊抵在他的胸口,俞云雙請喘一口氣問道:“我們不是暫時不能生孩子了么,你還做這些做什么?” 卓印清為理了理因為汗濕而腮邊的鬢發,對她耐心講解道:“做著個也不都是為了生孩子的。” 修長手指撫上了她的眼角。俞云雙的眼角微微向上挑起,平日里美得鋒利奪目,情動的時候會泛起一層櫻色,那是只有自己能看到的最嫵媚情致。 想到這里,卓印清的眼睫微微一顫。 俞云雙的視線有些朦朧,玉藕一樣的雙臂攀上他的,細聲問道:“不是為了生孩子,那你為了什么?” 卓印清俯下`身來,吻了吻她的額頭,輕笑道:“也有可能是吃醋了。” “吃醋?”俞云雙迷茫地眨了眨想,咬著嘴唇回想了一下方才的情形,“你是說方才在書房么?他們都是我的……臣下……嗯……” 話還未說完,就被卓印清的動作打斷了。 “我說的不是這個。” “那是什么?”俞云雙問道。 “方才你給我的那本書。”卓印清懲罰她道,“為何里面的公主都嫁與了將軍?” 難不成是在吃裴鈞的橫醋?俞云雙簡直欲哭無淚:“那分明是野史,別人的故事,與我有什么關系……” “嗯。”卓印清攬著她起身,動作卻沒有停歇,“但是你喜歡看。” 熾熱的暖意蒸騰著簾幕,從俞云雙的方向,能從床幔的縫隙間看向屋門。 卓印清所料沒錯,一直到了此夜結束,長青那混小子都沒有將清水端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