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
俞云雙動了動嘴唇,卻并沒有開口反駁,蓋因他說的全部都是事實。 帝王之家的婚事從來都與政治和陰謀掛鉤,即便父皇對母后的一片情深被坊間廣傳為佳話,后宮中的美人也照樣源源不斷。 這倒不是在說先帝表里不一,內庭與朝堂相連,先帝這么做,也是為了平衡奉天殿上的滾滾暗流。 是以即便俞云雙自幼被當做皇太女來培養,也從未奢求過自己的命運會有多特殊。在她看來,裴鈞是良配,只因他出身將門,且兩人自幼一起長大,知根知底。若是季正元有一個成器一些的兒子,興許她當時還會勸父皇將他招為駙馬,借此來鞏固自己與季派的關系。 聯姻是強化自身的手段,而當駙馬的人選不能由她所控時,那自然是誰都可以,只要那人看著不礙眼。 “當時你需要一個駙馬來暫時壓住今上的猜忌,而我又恰在那時對你心存好感。這段三年之約,始于你的迫不得已,成于我的私欲作祟,說來并沒有開一個好頭。”卓印清的聲音舒緩,將她從沉思中驚醒出來,“我知道子嗣對你有多重要,沒有子嗣,你現在所謀劃的一切便都失了意義。既然這段關系開始的動機便不純,如今又生出這樣的變故……” 卓印清說到此處,抬起眼簾深深望向俞云雙,眸色沉靜的仿佛古井一般,一字一頓道:“只要你愿意,這段三年之約只作煙消云散,我放你走。” 俞云雙靜靜審視著卓印清,她能看出他是認真的。 他在認真地建議她離開他。 原本的慌亂隨著他給出的選擇而漸漸平息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一絲若有若無的惱然和焦躁。這是她鮮少遇見過的情緒,她知道它的根源。 鳳眸微微瞇起,俞云雙輕輕“嗯”了一聲,視線向著桌案上掃去。 卓印清追隨著她的目光,在看到他依然握在她腕間的手時,歉然一笑,將手收了回去。 手背上的冰涼不帶一絲留戀地撤離,俞云雙忍不住蹙了蹙眉頭,心口壓抑的惱怒在這個時候驟然爆發,她抬手便揪住了他的衣袖,口中詰問道:“卓印清,你將我當做什么了?” 卓印清的目光停留在俞云雙的眉間:“我捧在心尖上的人?!?/br> “是么?”俞云雙冷笑,執著地拽著他衣袖不松開。 卓印清道:“正因為你是我捧在心尖上的人,我才想將你要的都給你,但是孩子我給不了你?!?/br> “當初我之所以會同意與你的三年之約,便是為了堵住俞云宸的嘴,讓他不要再瞎折騰。若是我為此去服衰斬,三年之中也不會有任何子嗣?!庇嵩齐p冷聲道,“我看你才沒有把我捧在心尖上,你壓根沒將我放在心上,否則又怎會這么不了解我?我對你的心意與你對我的心意是一樣的,你真覺得我會……會去找其他人生孩子?” 兩人成親到現在一年有余,露骨的事做了不少,露骨的話卻未怎么對彼此說過。俞云雙說到此處的時候也有些難為情,用鳳眸恨恨挖了卓印清一眼,繼續道:“有些東西只消得到了,就沒有放手的理由。我今日話便給你撂在這里了,除了你,我誰都不要!” 雖然知道卓印清方才說的那些話并沒有錯,若是兩人互相換了角色,她興許也會這么做,可她就是覺得氣不打一處來,扶著桌案面無表情起身,轉身便向著屋門的方向走去。 只是還未走兩步,便被人從身后擁住。那人的手緊緊攬著她的腰身,手也與她的十指相扣,依然是寒玉一般冰涼的感觸,噴灑在她耳際的呼吸卻是熾熱的。 卓印清在她耳畔吐氣道:“你竟然將我比作東西。” 俞云雙掙他不脫:“那你不是東西么?” “我同你一樣?!弊坑∏宓馈?/br> 一樣不是東西么? 俞云雙正欲說他到了此時還要顯示自己的口舌靈便時,便聽他補充道:“我同你一樣,只要得到了,便不想放手。你是我捧在心尖上的人,這世間除了你,不會再有任何人進到那個地方?!弊坑∏鍖⒙曇袈裨谒念i窩處,聽著有些悶,“你不知道我說方才那些話的時候,心中有多煎熬??扇羰俏掖丝滩唤o你選擇的機會,將來你一定會怨我……” 卓印清若將此事瞞著俞云雙,以她的脾性定然會怨恨的,只是他既然這么了解她,難道不知道這么說她會生氣么! 說話的語式有那么多中,他卻專撿了這一種來將,俞云雙直覺卓印清的話哪里怪怪的,卻又品不出來,想要轉身望他,才發現自己被他牢牢禁錮在懷中,那力道大的似是要將兩人釘在一起一般。 “既然你此刻不走,我便不會再放你走了,直至三年之約結束。”他在她身后道。 “既然我們一切都說開了,還提什么三年之約?”俞云雙黛眉微蹙,“你仔仔細細說與我聽,為何你說自己無法擁有子嗣?你也只是身體不好,又不是不行?!?/br> 卓印清被她問得有些尷尬,遲疑道:“我這個不好,與不行是一樣的?!?/br> “那便是了?!庇嵩齐p一錘定音道,“只是因為身體的原因,而不是本身不行,那從今往后讓楚老先生好好為你調理身體,總有恢復如常人的時候。我們的時間還很長,若是三年我們還沒有孩子,便五年,五年沒有便十年……” 卓印清卻在她身后闔著眼眸搖了搖頭:“只三年就夠。” “只三年便能調理好?”俞云雙詫異道,而后嗔怪他,“那你方才直說讓我等你三年便是,說那些有的沒的做什么?” “三年也有可能再也調理不好。”似是也察覺到自己用的氣力不對,卓印清松了松她道,“若是那時還是這個樣子……” 俞云雙從他懷中轉過身來,抬手掩住了他的唇。 “沒有若是,你定然能調理好?!彼龐趁牡拿加铋g帶著自己都沒察覺到的執拗,“我只要你?!?/br> 夜風凌厲,吹拂在窗紙上撲簌撲簌作響,分明是刺耳的聲音,此刻卻綿長地縈繞在心口,怎么都剪不斷似的。 屋內繞著熊熊炭火,屋外卻飄起了細細碎碎的雪霰子,一粒一粒暈在窗戶紙上,竟在外層結下了一層冰霜。 大寧朝近十年來最寒冷的冬日來了。 ☆、第117章 冬日嚴寒,一場鵝毛大雪之后,往日紫氣蒸騰的凌安便染上了一層素凈的白色。 霜雪壓枝,草木枯萎,唯有冬梅迎風盛開,勾勒出一副詩意盎然的美景。世人皆愛寒梅凌霜傲雪的錚錚風骨,民間有不少雅士為了賞梅,專程驅車城郊十里亭,而禁中的妃嬪們無法出宮,卻有別的法子。 季太妃命人在御園挖了一條渠,引不凍泉水橫穿梅林,欲擺一場流觴曲水與后宮中的諸位嬪妃一起把酒行令。這原本是一件風雅無邊的事情,誰成想卻偏偏出了大事。 竇皇后在趕去御園的途中不甚滑了一跤,天寒地凍,這一跤摔得頗狠,當時便見了紅,太醫令折騰了大半日的時間,終究還是沒能保住她腹中的孩子。 說來竇皇后走的路是通往御園的必經之路,大家走過去都沒有事,唯有懷著身孕的她摔了。這件事聽著蹊蹺,可細查起來還真的怪不到誰的頭上去。 俞云宸得知消息后大慟,在竇皇后的身旁守了大半夜都沒緩過勁來,最后索性連早朝也罷了,直接吩咐內侍在宮門口攔著前來上朝的官員,讓他們各自散去。 這孩子畢竟是俞云宸第一個孩子,一腔的殷殷期盼轉瞬間落空,他會失魂落魄到這個地步倒也正常。俞云雙在被內侍攔下之前就已經收到了竇皇后流產的消息,是以沒有太過驚訝,問了兩句竇后的狀況的近況之后,話鋒驀地一轉,對內侍道:“那太妃娘娘現下如何了?” 流掉的孩子既是今上的龍嗣,也是季太妃的外孫,這個問法在外人看來顯然沒有什么問題,反而像是在關心季太妃。內侍不疑有他,只躬身恭敬回她:“老祖宗傷心得很,自昨夜起便一直在殿中念經,說要送送未來得及出世的小皇子,讓他下輩子投個好胎。” “太妃娘娘竟然也信佛了?!庇嵩齐p淡淡道,“想必她心里是真不好過。” 這話的味道深長,內侍不敢接,唯將頭埋得更低,硬著頭皮道:“小皇子得了老祖宗的祈福,日后必定福澤深厚?!?/br> 俞云雙不置可否。 兩人閑敘完畢,恰巧又一臺轎子在宮門口停了下來,俞云雙向內侍揮了揮手,示意他自去迎接,便轉身打道回府。 下雪不冷融雪冷,俞云雙來的時候坐的是暖轎,卓印清怕她凍著,還硬給她塞了一個手爐。外面寒風冽冽,她卻渾身上下冒著熱氣兒,被涼風一吹只覺得通體舒暢,也不想再進轎子了,便揮退了轎夫,自己慢悠悠地晃回去。 沒想到還沒走上幾步,便遇到了一個老熟人。 卓印澤一襲湛藍色文官袍,步履匆匆地向著六部衙門的方向趕,與俞云雙的視線在不經意間對上后,他腳下的步伐一頓,竟然轉了個彎,向著俞云雙走來。 說來自那日宮中一面之后,俞云雙再也沒有見過卓印澤,只聽說他因著能力出色,如今已經升為禮部左司郎中,官拜從五品上,算得上是年輕有為。 卓印澤停在了俞云雙的面前,長揖行禮喚她一聲“長公主”。 此刻正是點卯的時候,遲到了即便不被鞭刑,也會影響考評。卓印澤不著急趕路,反而跑到自己的面前,俞云雙自然不會以為他只是來寒暄的,于是開門見山問道:“不知卓世子找本宮所為何事?” 卓印澤聞言直起身來,容色俊朗,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臣方才出門的時候聽說宮中出了事情,太醫令昨日急急入宮,至現在還未出來,不知……”他的話說到此處一頓,面上的表情欲言又止。 他話都直白到了這個份上,俞云雙哪里有不懂的道理,搖了搖頭道:“反正這事過不了多久便會傳開,告訴你也無妨,季妃無恙,出事的是竇后,她流產了。” 卓印澤聞言微微張大了眼,低聲呢喃:“竟是竇皇后?!?/br> 卓家隸屬于季派,即便在季竇二人分崩離析了之后都不曾動搖過。按理說卓印澤對于這個消息應該高興才是,可是眼前的他神情在頃刻間變幻了好幾回,無論哪樣都不可能被形容為高興。 俞云雙見他沒有別的事情,越過他正要繼續往前走,便聽卓印澤突然低聲問了一句:“是不是她做的?” 這個她,自然是卓印澤一直心心念念的季盈。 俞云雙生長于朱紅高墻之內,經歷過各種jian惡齟齬,看事情的方式自然與別人不同。竇皇后流產一事,若說真的與季氏沒有關系,俞云雙是無論如何都不信的。這本是一件心照不宣的事情,卓印澤卻當著她的面明明白白地問了出來,也不知他是真沒將她當做外人,還是胸懷太坦蕩了兜不住事兒。 俞云雙半側過身來,并沒有回答他,反問道:“如今皇后腹中的孩子已經沒了,是與不是還重要么?” “于我來說重要。”卓印澤急急道,“有了一次便會有第二次第三次,停不下來的。她本是一個良善溫婉的人,手上不應該染上鮮血?!?/br> 俞云雙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卓印澤面上的神色執著。 “你既然想知道答案,何不自己想辦法去問她?”俞云雙似笑非笑建議,抬眸一看天色,有道,“時候也不早了,你若是再不走,只怕要遲到了?!?/br> 卓印澤的嘴唇動了動,最后只是嘆了一口氣,著俞云雙拱手行了一禮,轉身離開。 卓印澤到了最后有沒有確定自己的猜測俞云雙并不清楚,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次事件最大的受益者,便是前些日子因著冊封皇太后一事失敗而倍受打擊的季氏。 竇后因為流產身體虛弱,短時間內無法承恩,俞云宸方開始還日日前往中宮陪著她,到了后來便逐漸流連于各宮之間,留宿次數最多的,是他的表妹季妃那里。一時間季盈取代了竇后承受盛寵,在內宮之中風頭無兩,而季正元在奉天殿上遇見竇仁,也會面露挑釁之色。 大寧朝堂因著黨派之爭一片烏煙瘴氣,前線的戰場也因著對方的戰術奇詭而連連失利。 其實在這次的戰報之前,大寧已經在戰場上小敗了幾次,只是因著損失不算嚴重,且眾人被先前大寧入彥國的勢如破竹沖昏了頭腦,所以沒有放在心上。 這一次大寧軍隊的左翼被彥軍前后包抄,幾乎全軍覆沒,算是裴鈞手下大大小小的戰役中最為慘烈的一次了。 此次的失利徹底驚醒做著一統天下美夢的俞云宸,只是當初便是他力排眾議手腕強硬地主戰,一手撕毀了彥國議和的協定,并且軟禁彥國的議和使臣彥景,如今大寧處于劣勢,又將彥國得罪了個徹底,再想走議和的路子難上加難,便只能硬著頭皮繼續戰,將希望寄托于裴鈞可以扭轉戰局。 前方的戰事焦灼,大寧朝中因著戰敗的噩耗而漾起的漣漪也從未停歇。朝堂會有文臣武將之分,就是因為他們各自術業有專攻。大部分文官對于戰場上的知識其實多限于書本,不過這并不妨礙他們喜歡上書諫言。 如今每日的早朝上討論最多的,一是是否應該繼續嘗試議和,二是是否應該增兵換將。 第一項提議等于在俞云宸的面上狠狠扇了一記,他自然不會同意,而對于第二項提議,俞云宸也是極力反對。 因為要被換去的新將領的人選中,呼聲最高的是無雙長公主。 說來朝臣們提議無雙長公主還是有幾分道理在的。雖然大寧除卻裴家與俞云雙,也不是沒有其他武將,只是因著大寧朝這些年來寡有戰事,唯二常在戰場上摸爬滾打的,便是這兩位,且前線軍隊之中有五萬大軍隸屬于俞云雙的鸞軍,俞云雙作為主將前去,可以比其他將領更快磨合。 這個提議是真的嚇到了俞云宸。當初因為俞云雙手握長公主令,掌寧國的十萬大軍,俞云宸便已經覺得坐立難安,如今大寧將近一多半的兵力全都壓在邊關,要是讓俞云雙得了這些兵權,想要收回去就難了。 俞云宸倒是信以俞云雙性子,不會在兩國交戰的時候兵變,但是等到戰事平息了,一切就由不得他了。 除卻了俞云宸,朝臣之中反對最激烈的,竟然是素來超然的中立派。 自從季正元與竇仁徹底撕破臉之后,季竇兩黨斗得兩敗俱傷,中立派的話語權就顯得尤為重要。中立派如今如日中天,實力不容小覷,加之當朝天子的有意無意的偏袒,這兩項提議最終還是被否決掉了。 俞云雙自早朝歸來之后,便一直在書房之中看書,過了不久,姚永泰、羅暉、白鴻遠和李明濟這幾位參與今日朝辯的主要中立派官員便陸續來到了長公主府。 因著俞云雙如今與中立派的關系尚且不為外人所知,所以姚永泰等人每每來長公主府議事,都要隱蔽著行蹤。俞云雙不好意思每次都讓他們都將自己包得連親娘都認不出,便學著卓印清打理隱閣的方法,在長公主府另辟了一條小道,這條小道繞過演武場,直通凌安城西的一間字畫古玩的鋪子。每每姚永泰等人來長公主府,在其他人眼中,就是幾人同去了一間鋪子品鑒字畫而已。 今日散值了之后天空飄起了小雪,演武場的那段路全部露天,也沒有轎子,姚永泰等人一路走過來,身上掛了不少細雪,此刻入了暖意融融的書房,細雪化在了衣服上,便顯得濕漉漉的。 俞云雙命映雪為幾位大人去拿方巾擦拭衣裳與手頸,自己則將案上的書卷闔上,對著幾人笑道:“今日還要多謝幾位從中周旋。” 姚永泰便坐在俞云雙左下首的位置,聞言搓了搓手道:“長公主若真的離了凌安,我們中立派便是群龍無首,即便長公主不開口,我們也不會坐視不管?!?/br> 俞云雙微微頷首:“即便大軍中有我的長公主軍,卻也只占了極少一部分,若是真的換了將領,重新磨合要浪費時間不說,還會影響軍心,這一點文臣不懂,武將卻知道此乃兵家大忌,輕易用不得?!?/br> 李明濟聞言卻面露猶疑之色:“只是這確實是攥住兵權的大好時機……” 李明濟身為兵部尚書,曾經亦當過主將親臨戰場,自然知道兵權意味著什么。在他看來俞云雙大可以在拿到兵權之后一舉奪位,這比任何一種方法都要來得簡單干脆。 坐在他身側的羅暉聞言冷冷瞟他一眼,從鼻腔中劃出一聲輕哼。 因著李明濟原本是季派中人,曾與季正元一同排擠過羅暉,是以羅暉對于李明濟頗有微詞,只是俞云雙都能接受他的投誠,他自然也不會多說什么來顯得自己心胸狹隘,但是還是打心底里對于李明濟沒什么好感。 俞云雙看了羅暉一眼,對李明濟解釋道:“舉兵確實可以一勞永逸,但是由人拱手讓出來的御座與奪過來的是不一樣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