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忽然,眼前出現一只鋼筆。 轉頭一看,本應在沙土地勞動的容川不知何時坐在了自己身邊,眉頭皺著,但眼中含笑。 王嬌抬頭看一眼張小可,見沒注意這邊,就對容川低聲說:“謝謝,我有筆。”晃悠晃悠手。 容川哭笑不得,反唇相譏“有個屁!” 王嬌瞪他一眼,乖乖拿起鋼筆,剛寫了兩個字,容川遞過來一張紙條,上面龍飛鳳舞寫道:我先走,你趁機溜,牛棚往東300米,我等你。 她看紙條時,容川已經學著京劇中丑角常用的步伐,裝矮子,蹲著快步走了出去。五六分鐘后,見時機成熟,大家都認真聽課記筆記,王嬌鼓足勇氣剛要開溜,只聽張小可抬手一指,“阿嬌,你干什么去?” “廁所……”王嬌順勢捂住肚子。 張小可瞇起眼睛,將信將疑,“真的?” “嗯嗯。”王嬌點頭如搗蒜,“中午沒吃好,菜涼了,我脾胃弱,受不了。” “病鴨子!”張小可嗔怪,叉腰想了會兒,然后無奈揮揮手,王嬌身體弱,全連有名,“那趕緊去吧,如果疼得厲害就讓李永玲陪你回連隊休息。” 王嬌趕忙道謝,如果放在五十年后一定抱著張小可狂親。捂住肚子故作難受的走出連隊,王嬌挺直腰桿,先辨認那邊是東,然后一直往前走,大概真走了300米那么多,容川推著一輛黑色大梁二八自行車從一棵白樺樹后笑瞇瞇地走出來。 “呀!自行車!”王嬌笑著跑過去。左看看右看看,就跟看到一輛限量版布加迪跑車似的。 “飛鴿的,咋樣?” “好!真好!”王嬌摸著那擦得锃亮的大橫梁,車鏈子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晃人眼,“你的?” “算是吧。” “在哪兒買的?你咋能買的著?”因吃喝都在連隊,對于糧票的使用王嬌并不熟悉,但也知道購買自行車需要交納自行車票,有些地方是工業卷。各地標準不一,知青在連隊是不車票和工業卷的,糧票供應也有限,每月不如工人拿的多。 “以后再告訴你。”容川很享受王嬌目光中那點崇拜,一個長腿邁上自行車,興高采烈地拍拍后座:“別愣著,快上來,這里離柳河不遠,我帶你過去玩。” ☆、第052章 春天了,道路兩旁的白樺樹枝上終于有了大片盎然的綠意,再往深處,還有成片的松樹林。王嬌仰起脖子,看樹枝將蔚藍的天空分割成千百塊不規則的圖形,陽光忽明忽暗映撲在她臉上,耳邊車輪嗡嗡響。 “容川,你今天不是去馬棚了,怎么又上這里來找我?” “怎么,不高興?” “高興!特別高興!”即使每天都見面,可還是愿意時時刻刻待在一起。女孩會隨戀愛時間越來越動情,王嬌覺得現在的自己正逐步應征這條恒久不變的規律,越來越沉淪。望著容川山一樣高大的脊背,她情不自禁將臉靠上去輕輕貼在他洗得發白的藍布褂子上。 前方,容川心里一暖,手腳頓時有些痙攣,車把都扶不穩了。嗞!他把車停下。 “咋了?”阿嬌抬起頭,以為前方道路有突發情況。 容川回過頭,臉上洋溢著春風般的笑容,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但終于還是鼓足勇氣說:“阿嬌,坐前面來。” 大橫梁?王嬌臉紅,“不太好吧……萬一被人看見告到兵團會影響你評選優秀戰士。”z.nét(胭脂冇毐) “我不怕!”他一字一句表明態度,“你怕嗎?” 王嬌笑,“我也不怕!”跳下自行車后座走到前面,手指點點容川胳膊,“麻煩抬一下讓我坐上去。” 容川高興的合不攏嘴,放開一側車把讓王嬌坐上去,對于這種騎行方式兩人均無經驗,王嬌只在電視劇里見到過,容川則是上學時見高年級的哥哥們總在無人胡同里偷偷帶著心儀的女孩騎,他們是那么快樂,十幾米的胡同洋溢著他們年輕快樂的笑聲。那一刻容川就想,總有一天他也會騎車帶自己心愛的女孩走在路上。 磨合了幾分鐘,兩人終于順順當當上路。容川心里那個美呀,王嬌的發香順著風飄進他鼻翼,每呼吸一下,清新的空氣中都夾裹著她的味道。頭上是蔚藍廣闊的天空,四周是一望無際的白樺林松樹林,“啊——”他忍不住激動地大喊,天地間有了回音,美景令他大膽,不再壓抑,大聲喊出:“我愛你,阿嬌!” “我愛你!容川!” “我愛你,阿嬌!特別特別愛你!” 恣意時刻,他們才不要委屈自己。誰愛聽誰聽去!那是嫉妒。 **** 小河邊,容川脫掉襪子和鞋,褲角挽起,下到剛化開的河水中準備撈魚。王嬌想起之前春妮的囑托,趕忙說:“快上來吧,水涼!” 容川不以為然,繼續往河中間走,還有沒化開的冰渣子,但他咬牙堅持。終于逮到一條半大的馬哈魚,歡歡喜喜跑回岸邊,冰涼的河水凍得他呲牙咧嘴嘴唇發白,說話都咬舌頭:“踹(快)!呃間(阿嬌)!我衣兜里有工具,把火生上。” 王嬌按照他指示拿出火柴和一小瓶白酒,倒在實現準備好的枯枝上,不大會兒功夫一叢小小的篝火生起,容川把魚用力摔在地上,反復三四次后,見不動彈了,才放心蹲在火邊靠手。無奈火光微弱,只暖了指尖那一點點,王嬌正一根一根往里續樹枝,生怕一次續多,小火再滅掉。 “阿嬌。” “嗯?” “給我一口白酒。”此刻,容川舍不得離開篝火一寸。 “凍壞了吧!”王嬌心疼他,嘴上卻不依不饒,“叫你逞能,這么冷的河水下去,老了非得關節炎。” “我不怕!”他嘴硬。 王嬌杏眼圓睜:“我怕!”二十出頭的男孩是不是都愛逞能?白酒打開遞到他嘴邊,卻聽他壞壞說一句:“用嘴喂行不行?”她微怔,然后淡淡微笑,他覺得有戲,閉上眼等待女友親自將雙唇送上門,卻在張開嘴巴的一刻,被白酒噴了臉,酒入鼻腔,辣的他流眼淚。 她利落地擰住他耳朵,“李容川同志,別蹬鼻子上臉!”他痛苦哀求,“王阿嬌同志,我再也不敢了!請再給戰友一次改過自新的機會,以后自己的事,我一定做到親力親為,不麻煩你老人家動一根手指頭。” 暖熱雙手,容川掏出水果刀動作嫻熟地刨開魚肚子,取出內臟苦膽,洗去血水,用枯木枝一穿,橫著架在篝火上。王嬌則蹲在一旁,左手托腮,滿臉崇拜地看他。我家男人,怎么什么都會?容川負責烤魚,王嬌也沒閑著,邊崇拜邊用手扇風,心里好奇,就問:“容川,這些都是跟誰學的?” “我爸。” 之前,容川經常談到父親,那是一位優秀的文藝兵,寧波人,很早就與容川母親在上海相識,起初同為青年話劇社學員,后來抗戰爆發,十幾歲的兩人毅然參加革命,從上海冒著槍林彈雨奔赴延安。 只可惜,天妒英才,容川八歲時,父親因患上急性肺炎去世,七十年代,那是不治之癥。 “叔叔真能干。”王嬌擊掌贊嘆,想有其父必有其子,心里卻很心疼容川。那樣一個家庭,父親走后,他一定就成了這家里的頂梁柱。幫助母親,保護meimei,時刻像一個男人頂天立地。 曾經,容川說無意中提到過,十歲時,一次家里煤氣沒了,母親在外地演出回不來,容慧餓得嗷嗷哭,他先是安慰meimei,然后忍著饑餓從鄰居家借了一輛三輪車,拿上煤氣本,一個人蹬著煤氣罐去換。 當時,煤氣站工作人員問:“你家大人呢?怎么讓一個小孩子來換?” 容川說:“家里現在我最大,還有一個meimei。你幫我換上吧,不然我倆今天都得餓肚子。” “你一個人安全嗎?這玩意掉地上可比上炸彈還厲害,很危險!” “您放心,我不是第一次換了。”其實,他就是第一次。那煤氣罐子四十五斤,頂他三分之二體重。 換好煤氣一路蹬回家,容川來不及休息便一頭扎進廚房,和面,開火,捏窩頭,又把咸菜切絲,與黃豆放在一起炒了個菜。吃過飯,把容慧哄睡,容川回到自己屋里,抱著父親的相片失聲大哭。他曾說,那一刻,他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委屈的小孩。 “容川。” “嗯?” “過來。”王嬌背靠大樹,對容川勾一勾手指。 “等會兒的,這魚快熟了。”容川兩眼只盯著魚,壓根沒注意王嬌話里有話。火焰如舌,將原本灰白的魚身烤得通紅嬌嫩,鮮美的味道撲得人口水橫流。他想,如果再來點鹽巴和孜然就更好了。 估摸時間差不多,容川煞有介事搓搓手,剛掰下一小塊魚rou準備放入口中,嘴角處,王嬌送來一記香吻。 容川愣住幾秒,反應過來后扔掉手里的魚,翻身將王嬌壓在身下。他眸色幽深,像一灘不見底的湖水,微風乍起,湖水泛起波瀾,蕩漾著王嬌微紅的臉龐。“阿嬌……”他聲音嘶啞到連自己都覺陌生。王嬌卻還逗他,雙手勾住他脖子,“怎么,不吃魚了?”容川瞇起眼睛,調整一下姿勢,狠狠吻住了她的雙唇。 你這樣,還怎么讓我有心吃魚? 他們從未這樣激烈的吻過對方,似乎要將胸腔中的氧氣全部耗盡,舍不得離去,快樂的想哭,帶著同歸于盡的味道。 山坡上,紀北平舉著軍用望遠鏡,嘴唇緊抿,面沉似水,看不出喜怒。 張強拍他肩膀一下,“北平,看啥呢?” “風景。” 張強不理解,左右看看,忍不住腹誹,“這地方咱都來三年了,除了樹就是樹,一年比一年多,連鳥都看不見幾只,有啥可看的?” 紀北平收起望遠鏡,面色冰冷蒼白,戰友們往前山下走去,他低著頭不言不語跟在后面,似乎想著些什么。 對,有啥可看的? *** 在別人勞動中偷偷跑出去獨自浪漫的代價是慘重的。 晚上回到宿舍,全體女生對王嬌擅自離崗,將那么多牛糞留給戰友們處理的做法感到極為“憤怒”。 “偉大的革/命/先/烈教導我們勞動最光榮!請問王阿嬌同志,你下午跑到哪里勞動去了?!”張小可盤腿坐炕上,手里邊織毛衣邊面容嚴肅的審問。由于手法熟練,她訓人時,眼睛不用看毛衣,雙手依舊織得飛快。 王嬌還沒開口,小黃豆率先舉起胳膊答:“報告班長!王阿嬌同志確實勞動去了,不過是跟著隔壁男生班的李容川同志一起勞動,具體勞動地點不詳!” “具體勞動內容也不詳!”高敏英補充。 其他女生哄笑起來,“不詳”兩字倒是詳細地透露出某些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美事”。王嬌趕緊賠不是,“對不起,對不起,下午擅自離崗是我的事,但我沒跟容川在一起。我發誓!” “對什么發誓?”高敏英問。 “對燈!”王嬌剛用手指燈,三瓦的小燈泡“啪”的一聲,滅了。這么靈?好歹給個面子啊! 一片黑暗中,女生們哈哈大笑,也虧了黑燈瞎火,不然王嬌番茄似的大紅臉非讓大家嘲笑半個月的。 時間在勞動中過的飛快。五月中旬,團部正式下發通知,將三十二團七連與獨立三營合并,還是“七連”,兩地原住址不變,全體人員重新洗牌。王嬌宿舍,有一半女生安排去了獨立三營,只剩下李永玲,張小可,高敏英和小黃豆。其他班女生也走了不少,李紅霞,劉愛玲還留在七連。 男生班那邊調動也非常大,但容川,寶良,春生,董力生這些熟人都留在了七連,楊強剛分配去了獨立三營。調令下發后,大家帶著不舍開始收拾清理宿舍,連隊充斥在一種悲傷送別的氣氛中。 兩天后的清晨,兩輛大卡車從七連拉走一半知青。 中午,又從獨立三營拉回一半人。 王嬌端著搪瓷缸子站在窗前,想看看來的都是誰。結果,一口熱茶還沒咽下去,就剛看到穿著兵團裝的紀北平扛著行李,第一個從車上跳了下來。 ☆、第053章 “他怎么來了?”李永玲指指窗外,臉上興奮多于擔憂。 cao場上,已聚集了十幾個人,還有更多的人正從卡車上陸陸續續跳下來。他們背著大包小包,無論男生女生面容里多少帶著些緊張與不安。畢竟之前很多人來這里打過架,如今勢單力薄重游舊地,簡直跟單獨入狼窩差不多。 “天吶!啥意思?!他怎么也來啦?!”小黃豆剛洗完臉,正摸著雪花膏。當看清“他”時,不禁驚訝地張大嘴巴。雪花膏也不抹了,鼻子貼著玻璃,小眼睛隨著窗外那個“他”來回移動。 他,紀北平。陽光下一副沒睡醒的樣子,把鋪蓋卷和行李箱放在地上,伸一個懶腰,打一個哈欠,然后坐在鋪蓋卷上,翹起二郎腿,神色漠然地點燃一根煙。齊連長站在隊伍前方,見他抽煙,用手點點他。 一句話沒說,紀北平卻會意,不甘心地撇撇嘴,把手里的煙扔了。 齊連長揮舞手臂大喊:“后面的知青快一點!別磨磨蹭蹭的!誰最后一個下來,負責打掃一個禮拜的廁所!” 聞言,還留在車上的知青幾乎是滾下來。 宿舍里,張小可把剛剛聽來的“新聞”說給大家聽,“據可靠消息,紀北平是自己主動跟團部要求申請調到七連的。” “為啥?”李永玲趕忙問。 小黃豆分析:“還能為啥?方便跟容川打架唄!以前手癢癢了還得開車走十幾公里山路,如今住一個連隊,啥時候不順眼就啥時候上。哎!你們說領導咋想的,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都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