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圍巾有股淡淡香味,紀北平吸吸鼻子,沒接,只看著她,不經意地說:“你留著吧,我還有一條。” “我也有。”她笑笑,把疊成方塊的圍巾放到床上。 他挑眉,唇邊又染上冷意,“既然有圍巾,那天干嘛不戴?準備當草原英雄小姐妹?” 這時,李永玲打水回來了,王嬌長舒一口氣,起身對紀北平說:“時間不早,我們先回去了,明天連隊還有勞動,你好好養傷,袋子里買的紅豆酥餅,容川說你愛吃,我買了半斤,也不知味道跟北京稻香春做的味道一樣不一樣,如果不一樣,希望你別介意。” “如果我介意呢?”他冷冷地看著她。 “那就送給別人吃吧。”她對他禮貌地笑笑,然后拉著李永玲走出病房。李永玲搞不清狀況,“阿嬌,咋啦?你倆又吵起來了?” “沒有。”王嬌面沉似水,不明白本來聊得挺順暢,怎么忽然間氣氛就急轉直下了?難怪容川總跟他打架,這人脾氣確實古怪,估計愿意跟他接觸的人,不是拍馬屁的,就是心里有自虐傾向。 兩人正往前走,快要走出住院部大門時,身后,忽聽紀北平喊道:“王阿嬌!” 王嬌回過頭,正瞧見他一瘸一拐地下樓梯,身體極不協調。李永玲有點害怕,偷偷拽王嬌袖子,“完了,你把他惹急了,人家肯定是來找咱倆麻煩的。”王嬌不以為然,冷哼一聲,“一個瘸子,怕啥?” 紀北平走過來,病號服外披著一件藏藍色褂子。仿佛剛才那點不愉快沒發生似的,他看著她,淡淡笑一下,“謝謝你們來看我,我請你們吃午飯。” 王嬌禮貌拒絕,“不了,我們急著趕回去。” “再著急也得吃飯,縣城離連隊那么遠,不吃飯怎么行?走吧,飯館不遠,就在醫院對面。” 他看起來誠意十足,臉上沒有半分剛才桀驁不馴的影子,王嬌納悶,這紀北平到底什么脾氣?怎么忽冷忽熱喜怒無常?真叫人招架不住!難道官家子弟都這樣?王嬌活了兩世都為小貧民,實在理解不了上流人士心里活動狀態。 “下次吧。”她說。 他不讓步,“我下周就出院了,怎么,下周你還來看我?那敢情好,我有一堆衣服沒洗,你若是來,正好幫我洗了。” 王嬌瞇起眼睛,心想這是開玩笑?還是蹬鼻子上臉?正要張口反擊,李永玲忙站在中間打圓場,“好啦好啦,誰都不說了,大家都是好同志,好戰友。別為一頓飯傷了和氣。阿嬌,紀北平同志也是好意,咱們就犧牲一點個人時間,一起吃頓飯吧。”偷偷拉王嬌袖子,王嬌瞪著紀北平,問:“你真要請客?” “嗯。” “我們可點貴的,別把你吃哭了。” 他笑,一瘸一拐走到她跟前,低頭看著她眼睛說:“你若真把我吃哭了,我給你寫十封感謝信。” 有人請客吃飯何樂而不為,王嬌決定化憤怒為食欲,好好宰紀北平一頓。到了國營飯店,王嬌站在點餐口看著里面寫到小黑板的價目表,嘴下毫不留情,“一份鍋包rou,一份大拉皮,一份小雞燉蘑菇,一份……” “你們幾個人吃啊?”營業員拿筆的手一停,狐疑地望著他們仨。估計是覺得三個小年輕,兩個穿著兵團裝,一個穿著病號服,看起來瘦不拉幾,女孩的布鞋上還打著補丁,一點不像有錢人。 七十年代初,能去國營飯館搓一頓的,不是官員就是新婚男女。 “我們三個人。”王嬌說。 “三個人這么多菜就夠了。雖說自然災害已經離去十年,近幾年祖國糧食大豐收,但小同志你們也不能這么浪費啊。要時刻牢記艱苦樸素,做革/命的好接班人!”營業員義正言辭教育道。 “夠不夠的我們三個人說了算。”紀北平不耐煩地揮揮手,胳膊肘捅捅王嬌,“甭理他,你繼續點。” “夠了。”王嬌說。 他挑眉,“就這么幾個菜也想把我整哭?” “我是怕你哭相太難看,嚇到廣大人民群眾。”煞有介事地說完,王嬌在紀北平憤憤不平的目光中,示意營業員結賬。 一頓飯吃的舒舒服服,走出飯館大門時,王嬌只覺自己的肚子仿若懷胎十月,走路都有些遲鈍。李永玲跟她狀態差不多,一看就知平日里嘴虧,倒是病人紀北平沒怎么吃,吃兩口菜就放了筷子,看她們兩個大姑娘狼吞虎咽,順便揶揄兩句:“你們三十二團特窮吧,連rou都不給你們燉?”夾一塊鍋包rou放王嬌碗里,“慢點吃,別噎著,不夠再給你買。” 出于禮貌,吃完飯,王嬌和李永玲把紀北平送到醫院門口。她說:“我們就不進去了,你好好養病,爭取早日回到勞動崗位。” 紀北平看著她:“今天吃的開心么?” 王嬌微怔。剛才那一桌花去12塊5外加4兩糧票,知青一個月才掙35元,一頓飯花去三分之一確實頗費,于情于里也得恭維一下,況且油水充足真的很解饞,點點頭:“很開心,謝謝。” 紀北平微揚嘴角:“我下周才出院,如果你還想吃鍋包rou和小雞燉蘑菇,就來縣城,我請你吃。” 王嬌咋舌,心想若自己再來還不讓人笑話死,和紀北平分開,剛走出兩步,李永玲一捂肚子,“不好!我……我,那個來了。阿嬌,你手紙帶的多嗎?”王嬌忙把書包里的衛生紙全部給了她。醫院里,紀北平正站在花壇邊抽煙,見一個綠色身影跐溜從眼前一晃而過,定睛瞧時,綠色身影已鉆入住院部大樓。他笑笑,這武漢人還挺逗,轉過頭就看到了站在大門外的王嬌,午后的陽光把她的臉映得紅撲撲。 紀北平看著她,抽煙的動作一停,好多聲音和景物在這一刻離自己遠去。他扔掉煙,抬起胳膊對她招招手:“王阿嬌!” “干嘛?” “你過來。” 王嬌猶豫一瞬,然后不情不愿走過去。紀北平說:“怕什么,又吃不了你。剛才那個武漢人她怎么了?” “有點事。”王嬌簡單說。 紀北平不追問,本來也只是隨口問問,就說:“我腳踝還沒好,上樓費勁,你能扶我回去嗎?” 兵團戰友理應互幫互助,何況剛才還宰了人家一頓,王嬌沒猶豫,痛快應道:“行!”然后友好的伸出手扶住他胳膊,紀北平笑了,“現在不用,我還沒笨到那份上。” 走到樓梯口,他才示意她攙扶。 他上樓確實費勁,走兩步歇一會兒。受傷的腳踝不能太用力,所以走的格外小心謹慎,輕點地面后,就馬上換到另一只腳。動作必須迅速,否則疼的要死。慢慢的,紀北平額頭出了一層汗。 畢竟不熟,王嬌的手只輕輕扶著他胳膊,見他哪一步吃力了,才用力扶住他撐一下。這么走走停停,終于上到二樓時,一個清潤甜美的女聲在耳畔響起,“天那!北平,你去哪兒了?!” 王嬌循聲望去,卻見沈雨晴提著一個點心匣子走過來,見到她,沈雨晴也是一愣,然后笑呵呵快走幾步,“原來是阿嬌同志,你怎么來了?好久不見,最近過的好嗎?春播忙不忙” 聽容川說過,沈雨晴的母親是團里民歌組的臺柱子,沈雨晴從小也學過聲樂,在他們共同生活的部隊大院里,她的外號是“百靈鳥”可見音色之美。對于她,王嬌的了解全部來自容川有意無意的敘述。 雨晴的父親在運動開始的前一年因病去世。而她與紀北平間也不是什么娃娃親,戀人的關系。她有一位傾慕的愛人,比她年長兩歲,這事部隊大院里的孩子都知道。那人六八年時本要來北大荒插隊,卻因家庭成分不好,父母是沒有交代清楚問題的“走/資/派”,導致兵團不接收,最后不得以去了陜北一個極為貧困偏遠的農村落戶。 據說那地方常年缺水,一年下不了幾場雨,老鄉們晚上睡覺從不洗腳,洗澡的次數也屈指可數。本來,雨晴也要跟去,她不怕苦不怕累,但紀北平的父親心疼她,不顧懇求,執意將她送往了兵團。 大概也是基于這個原因,知青們才傳言她是紀家內定的兒媳婦。但容川說:“怎么可能?雨晴看上誰,也不會看上那個混蛋!” 其實,王嬌與沈雨晴沒有矛盾,但上次兩個連的知青鬧得天崩地裂多少與她有些關系。按王嬌的想法,這個女孩有點嬌氣。所以,相比雨晴的熱情,王嬌的反應很平淡。她禮貌地對雨晴笑笑,聲音冷淡地說:“你好,沈雨晴同志。” 感受到她的疏遠,雨晴臉上露出些許尷尬。王嬌不看她,對紀北平說:“那你們聊,戰友還在樓下等我,先走了,再見。” “慢走。”紀北平目光一暗,總想對她再說些什么,但王嬌步伐很快,幾步便消失在樓梯口,背影風風火火。這時,雨晴很不高興地說:“都怪你,紀北平!” 北平糊涂,“大小姐,我又怎么惹到你了?” 雨晴扶著他往病房走,委屈道:“還是上次的事!我只是跟你提一嘴,沒讓你去三十二團打架!這事在兵團鬧得沸沸揚揚,所有責任都該你來承擔!況且,你去就去吧,非難為人家阿嬌做什么?人家當初是替我解圍,結果被你鬧得里外不是人!你說,以后讓我咋跟人家見面?丟死人了!” “不至于吧。”北平語氣淡淡,又調侃一句:“王阿嬌心眼那么小嗎?也難怪,上海人么。”這么說著,紀北平眼前又恍然出現那天自己帶人去三十二團打架的情景。大雪紛飛中,他本要找楊強剛算賬,卻陰差陽錯不知哪根筋搭錯,把王嬌拉進自己懷中。當時,她抬起頭,漆黑如墨的眼睛望著他,慌亂的像一頭小鹿。而他呢,也是第一次抱女生,那么近的距離,他的下巴幾乎噌到她鼻尖,那是一種奇妙的感覺,以前從未有過,只可惜還未來得及過多體會,容川的鐵拳就打在了他左眼眶。 后來失控,多多少少也有這個原因。 美妙的感覺忽然中斷,誰不生氣? 雨晴不知紀北平腦袋里在想什么,聽話音以為他諷刺王嬌,便氣憤地說:“咋不至于?人家王阿嬌同志多好,見義勇為拔刀相助,你欺負她干啥?還有容川,那天打你,一點都沒錯。” “嗯,他應該打死我才好。”紀北平笑呵呵的,壓根沒往心里去。想著雨晴說的“欺負”二字,心中莫名騰起一股歡喜。 雨晴嘆氣,“北平,你跟容川從小打到大?你倆究竟為啥呢?” “不為啥,看見他就煩!” “以后能不打了么?” 紀北平思索一瞬,搖搖頭,特別認真地說:“不行。” 雨晴停下腳步,無奈地望著他。他個子高,需仰視:“北平,難道你不知道?咱們獨立三營馬上就要……” “就要啥?”北平也停下,一臉困惑,“說吧,別吞吞吐吐,你知道我受不了磨嘰。” 樓道里閑雜人多,雨晴指指病房,“進屋說吧,我怕聽完你在這里跳腳!” ☆、第050章 辦公室氣氛略有凝重。指導員卷好一只煙,點燃后遞給對面的容川,“嘗嘗這個煙葉,鮮族人抽的。” 容川接過,抽一口,頓時嗆得咳嗽,“這么嗆?啥玩意做的?” “他們沒說,估計是鮮族特有的煙葉吧。”指導員自己也卷了一顆,抽一口,媽的!確實夠嗆! “這次他們只給了咱煙葉?大米不給了?”抽到第二口,容川鼻腔似乎適應了許多。但還是覺得好嗆,仿佛吸入幾滴辣椒水。 “大米也給了些,你不知道,昨天寶良和力生他們送貨過去,半路上逮了兩只小黃狗,那幫鮮族人可高興了,當時就扛著一袋子米過來換。因為熟了,那家人又給了他們一包煙葉,說是自家種的,外面沒有賣。” 距離連隊往東二十公里外有一座朝鮮人居住的村莊,幾十戶人家,人口不多。他們平日以種水稻為主,所以大米多。有時連隊大米不夠,就拿自個兒產的蔬果花生玉米酒或者白面去跟他們換大米吃。 不過,鮮族人最愛要的還是狗rou,一只半大黃狗能換半袋子大米。然而,食物緊缺中,狗rou對于知青們也很重要。所以不到萬不得已,基本都用別的去換。對于吃狗rou,容川沒啥禁忌,有就吃,沒有就拉倒。 容川沒養過狗,十幾歲時又差點被紀北平養的德國黑背咬傷,所以對狗這種動物他沒啥特殊感情,不親近,不疏遠,但他知道王嬌很反感。一次聽說連隊拿小狗換大米,還忍不住掉了眼淚。并且,還讓容川發誓,以后再不許吃狗rou。容川想也沒想立馬答應。 “指導員,您說吃狗rou是不是特別殘忍?” 指導員嘬一口煙,“你若養過狗自然舍不得吃,但若餓極了,好幾個月吃不上rou,看你吃不吃。” “那您養過狗么?” “沒有,老齊養過。”指導員說。 容川回憶起一些往事,就問:“齊連長好像不吃狗rou。而且,聽見誰吃狗rou他就急。這是為啥?” 指導員緩緩吐出一口煙,不愿多談的樣子,“說話話長,以后有時間再告訴你,對了,剛才說的事,你有什么想法?” “什么事?” 指導員看他一眼,“川子,你今天咋了?從早上開會我就發現你心不在焉,病了?” “沒病。”容川撓撓頭。 “那就是家里出事了?” “不是不是。”容川忙坐正身子,“我挺好,家里也挺好,啥事都沒有。” 指導員狐疑地看他一眼,實在分析不出,就揮揮手說:“我的意思是,你對咱們連即將和獨立三營合并有啥想法。” 容川笑笑,禮貌地說:“合并是團領導的決定,與誰合并?何時合并?我沒權發表意見。” 指導員不滿地“咦”了一聲,指指他,“你這孩子,啥時候說話變得這樣吞吞吐吐,叫你說你就說,怕啥?這屋子又沒第三個人?咋的,嫌我老劉級別不高?不配你說出心里話?” “指導員,您別這么說!您是英雄,上過戰場,在我心里,您跟齊連長一樣都是照顧我們的好領導!來北大荒三年,您對我最好!在我心里可從沒有不尊重您的想法啊!我,我——”容川急得站起來,話說不利索。 指導員抬手示意他坐下,笑道:“你看你,年紀越大,咋就越不穩重?連玩笑話都聽不出來了?得了,我不繞彎子,從昨天到現在開了十幾個小時的會,想必你也累了,我就直接說吧,如果讓你跟紀北平在一個連隊,甚至住在一個班,整日生活勞動都待在一起,你煩不煩?” “煩!”容川沒思索直截了當地答道。這點還用問嗎?他倆是死對頭啊!“但是,我能保證不主動挑事。” “能不能再多讓一步?” “咋讓?” 指導員語重心長,“容川,這么說吧,紀北平一定會調過來,這是上級的意思,具體上級的上面還有誰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只能說合并來的非常突然,但也在情理之中,咱們兩個連隊挨得近,無論出于戰略考慮還是其他目的,合并對團部來說,更加好管理,當然,我可以把你調走,也可以不讓他來,但領導們顯然是想看看你倆到底能不能做到和睦相處。” 聽到這兒,容川噗嗤笑了,看著一臉嚴肅的指導員,“聽您的意思,領導是準備拿我倆當小白鼠做實驗?” 指導員沒有笑,“差不多,我們當兵的脾氣都倔,典型的哪有困難就往哪里上,我不管你倆到底有啥積怨能從小打到現在!作為領導,我就想看看,能不能讓你倆在同一屋檐下做到平安無事。”說著,不服氣地拍一下桌子,“我老牛就不信了!還治不了你們兩個小兔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