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咋的?!”春妮娘把手里的半個窩窩頭扔在桌上,匆忙下床穿鞋。“咋這么快就生了?” “哎呀那小媳婦今天非要跟她婆婆上山砍柴,下山時不小心摔了一跤,當時沒事,回家后肚子就開始疼啦。”婦女邊解釋邊拉著春妮娘往外跑,“快去看看吧,估計一會兒就得生。” “熱水燒了嗎?”春妮娘披上件棉襖,帽子都來不及戴就奔出院子。 “哎呀,正燒著,快走吧。” “在家里生孩子?”王嬌驚訝。 “嗯哪。”春妮掰塊窩窩頭喂小弟,“農村不比城里衛生所多,何況俺們村位置又偏,生孩子是急事,耽誤不得,有功夫套車去衛生所,不如在家請個接生婆。”指指自己和meimei弟弟,俺,俺妹,俺弟,都是在家生的。” “安全嗎?”生孩子如同走鬼門關,王嬌從小就聽mama說過。 “那有啥不安全的?”春妮覺得王嬌的擔憂很多余,笑了笑說,“俺們農村人身體結實,不比你們城里人嬌氣。” “我不是這意思。”王嬌有些尷尬地撓撓頭,知道春妮是誤會她看不起農村人了。其實她沒看不起誰,只是擔憂這么遠的路,萬一孩子難產,再送衛生所來得及么。 喂弟弟吃了幾口窩頭,春妮像忽然想起什么,把弟弟交給三妹照看,舔舔手上粘的窩頭渣滓,然后迅速套上棉鞋下了床。 別看她懷孕四月有余,動作特利落。 “你去哪兒?”王嬌問。 春妮裹好圍巾急匆匆落下一句:“去王大奎家。”然后就掀開門簾走了。 望著她急匆匆離開的背景,王嬌把剩下的兩口粥一并灌進嘴巴,裹上圍巾準備去追春妮。路上滑,她怕她出危險。王大奎家兒媳婦生孩子,春妮過去大概是想積累經驗。畢竟還有幾個月,她也要生了。 王嬌剛掀開門簾,圍巾還沒系好,就看見容川從對面屋里走出來,端著的碗里有兩塊兔子rou。 “干嘛去?”他看著王嬌。 “沒事,我……出去轉悠轉悠。”生怕趕不上春妮,系好圍巾,王嬌拔腿就跑。 “哎——”容川剛想說把兩塊兔子rou吃完了再去,王嬌卻已幾步竄到院子門口。“跑的還挺快。”容川笑瞇瞇地看著她嬌小玲瓏的背影,“這要是吃完兔子rou還不得一步跳上房?” “川子。”沈有福喚他,“站在門口做啥,快進屋咱倆接著聊。” “來啦。”容川端著rou又回了屋。 王大奎家木頭樁外已經圍了不少村民,天氣寒冷,大家說話時嘴里呼呼冒著白氣,手揣在棉襖袖子里,聊著即將出生的孩子。 “她五嬸,你說生的是男孩還是女孩?” “我看是男孩。那丫頭肚子又小又尖,走路干活都不礙事,就跟沒懷似的,肯定是男孩。” “也沒準是女孩,那丫頭懷孕時可愛吃辣了。”說話的是王大奎家的一位親戚。 酸兒辣女,這個老話王嬌倒是聽過,不過她老媽懷孕時愛吃酸,結果不也是生了她這么一個丫頭?看來民間俗語不見得準。 屋里傳出女人的叫聲:“啊——” 還有幾個女人喊:“使勁啊,大花兒,使勁!” “疼死啦!”大花兒嚷著。 “哎呀媽,得疼死了吧。”春妮捂住肚子,想起幾個月后自己也得這樣,不禁愁眉苦臉。 “生孩子哪有不疼的。”一位大嬸很有經驗地說,“生第一個時都疼,大花兒年紀又小,等來年生第二個就不疼了。” 這個王嬌也聽說過,似乎與骨盆開裂有關系,不過她不學醫,年紀又沒到生孩子的時候,對婦產知識也只是略懂。“大花兒今年多大?”王嬌隨口問。 “17。”春妮隨口說。 “啥?”王嬌驚訝,十七生孩子,那十六歲時就得懷上,還沒成年就結婚,這不犯法?“好年輕啊……” 院子里,王家幾個上了年紀的女人們進進出出的忙活著,一盆一盆的熱水往屋子里端,大花兒的尖叫時斷時續,而男人們則圍坐在一個簡陋像是放柴火雜物的房子里商量著什么。春妮指著其中一個站在墻角,帶灰色兔毛帽子身材高大的男人說:“那就是大花兒的丈夫,王喜。” 王嬌仔細看過去,覺得王喜從外表來說還行,起碼個子高。“他多大歲數?” “30了。” 這么老嗎?王嬌略有吃驚。然而春妮接下來的話讓她更加吃驚,“大花兒是買來的。” 人口買賣?王嬌在家時看過央視一檔名叫《等著我》的欄目,里面常有被拐賣的婦女幾十年后出來尋親,她們大都來自偏遠山區,被賣后,在異地結婚生子,有的尋找到家人時,父母已不在人世。 聽春妮的意思,王喜十五歲進山里打獵,遇到熊瞎子,雖然命保住了,但臉被抓傷,一只耳朵沒了,右胳膊和腿都被熊瞎子咬斷,雖然后來去城里大醫院接上了,但跟殘疾也沒啥兩樣,現在吃飯干活都用左手,走路一瘸一瘸,連上山大柴都去不了。 在農村,男人是一家的主勞動力,他要是不盯勁,這家就撐不起來,本村和鄰近幾個村的姑娘都不看上他,原先定親的人家說寧可倒找錢,也愿意退了婚,王喜就這么一直挨到了二十七八歲。 那年,從外省來了一個人販子,個子不高,長得黑不溜秋,河南口音。說手里有個大姑娘,十七八歲,王喜娘就帶著家里另外一個婦女過去看,見那姑娘長得不錯,眉目清秀,個子雖不高,但胖乎乎的挺招人愛,就說買下來給王喜當媳婦。 第二天,她帶著王喜來看,王喜一聽就急了,說這是人口買賣,是犯法的,說寧可這輩子不娶媳婦也不干這缺德事,結果,那姑娘一把抱住他腿,求道:“哥,你是好人,求你買了吧,我不嫌棄你殘疾,我愿意跟你好好過,求你別再讓我回去,那人販子天天打我,不給吃不給喝,如果不是想著山里的父母,我早就一頭撞死了。” 原來姑娘來自山西,叫喬大花,上過兩年學,是去江蘇尋哥哥的途中被人販子拐了。 其實人販子好幾次都想侵犯她,但大花兒誓死抵抗,說生不容易,死還不容易么?如果我死了,你上哪兒掙錢?人販子一聽也對,女人到處都是,但錢可不是隨時都能賺。他怕賣到大城市惹麻煩,就帶著大花兒一路來到了七臺河。然后聽人說,離這里不遠的四松村子里有一個殘疾,一直娶不上媳婦,家里有點田地,興許能買出好價錢,就帶著大花兒一路趕到了這里。 見大花兒可憐,王喜生了惻隱之心,大花兒那年剛十六,跟王喜小meimei一邊大。回家后,王喜琢磨了一夜,第二天找了幾個兄弟,把人販子狂揍了一頓,然后解救出了大花兒。 “趕緊坐火車回家吧。”回到村里,王喜塞了十塊錢給大花兒。 “我不要錢!”大花兒哭著跪在地上。 后來的事就順理成章了,大花兒感謝王喜,說這樣的男人讓自己碰見是福氣,她不嫌棄他少了一只耳朵臉上傷痕累累身體還有殘疾,給在山西的父母發了一封平安電報,然后就留下來與王喜成了親。 原來是這樣……王嬌本以為會聽到什么惡心勾當,卻不想是一個溫馨浪漫的故事,她覺得是春妮起初的話誤導了自己,大花兒哪里是買來的?如果放到三十年后,春妮很有做網編用標題黨吸引公眾眼球的潛力。 “大花兒,再使點勁兒!孩子的頭已經出來啦!”屋子里傳來春妮娘加油鼓勁的叫喊。 “使勁啊!” “再用力!用力!” “哇——”隨著一聲嬰兒響亮的啼哭,屋里屋外的人頓時長舒一口氣。生了,生了。 “喜子,快來!你媳婦給你生了個大胖小子!”屋門打開,王喜娘站在門口激動地招呼依舊蹲在地上傻乎乎的兒子。 “快去呀,喜子,別傻蹲著啦!”鄉親們一個個笑瞇瞇。這個傻男人! “……哎!”王喜蹲在原地木訥了一會兒,然后才反應過來。從地上“蹭”地站起來,拖著殘疾的腿,一步一步,恨不得飛到屋子里去。俺當爹了!俺有兒子了!俺最寶貝的大花兒啊!“娘,大花兒咋樣!”跨進屋門前,王喜焦急的問母親。 “哎呀,在里面,好著呢,快去看看。”王喜娘推了兒子一把,然后又把屋門關上了。 “太好了!”春妮拉著王嬌的手高興地笑道,春妮家孩子多,王喜年少時常進山里打獵,弄回野兔子野山雞大孢子啥的,就大方分給這些年紀小的鄰家弟弟meimei們,春妮有一個白色兔毛帽,就是王喜送給她的。“一定是個漂亮的孩子。”春妮激動地說,“你不知道,受傷前,喜子哥是附近這幾個村子里長得最精神的男人。” 現在也是,王嬌在心里說。 大花兒母子平安,溫暖了這深冬的午后,屋里屋外一片笑聲。過了一會兒,那個被當做“臨時產房”的屋門再次打開,王喜娘和王喜一人拎著一個盛滿紅皮雞蛋的小籃子走出來。“來來來,鄉親們,雞蛋雞蛋!他五嬸,別拿一個呀,拿三個走,回家給孫子和小燕吃,小燕也快生了吧?” “可不,還有兩月就生了。”五嬸笑呵呵地說道。 王喜向春妮和王嬌笑呵呵地走來,他手大,一掌就握了四個雞蛋,“來,大妮子。” 春妮特別感動,雙手托著雞蛋,有點哽咽地說:“恭喜你啊喜子哥,兒子漂亮不?” “漂亮著那,小臉紅撲撲的,長得可像大花兒了,一會兒俺帶你進去看看。” “好,好。”春妮連連點頭。 王嬌也得到了兩個雞蛋,然后王喜的胳膊往她身后的方向一伸,笑呵呵地說:“來,川子,哥今天當爹了,這雞蛋你必須得吃。” 川子?王嬌一回頭看到李容川正站在自己身后。“你什么時候來的?”她壓根不知道后面還站了一個人。 容川看著她,笑瞇瞇地說:“先把你的鞋從我的腳上拿開,然后我再告訴你。” 鞋? 作者有話要說: 祝大家看文愉快~~ ☆、012 王嬌一低頭才發現自己的腳居然正踩在李容川的黑布棉鞋上。 “哎呦,對不起。”她像被踩了尾巴的貓,尖叫一聲。 容川哭笑不得,用熱乎乎的雞蛋頂了她鼻尖一下,“踩了我的腳,你還說哎呦,怎么著,腳底疼啊?” 摸著鼻尖的溫熱,王嬌忽然想起曾經聽到那個笑話,一人踩了另一人的腳,兩人打起來,被踩的人說了句:呦,哥們,這么說,還是我腳耽誤您腳落地了唄。 “你笑什么?”容川被笑的莫名其妙。 “沒什么。”王嬌擺擺手,心想這笑話還是不說了吧。把兩個熱雞蛋揣進棉襖兜里捂著手,轉頭看向另一處。春妮被她娘叫進屋子里去了,王嬌站在院子外有點不知所措,這時,容川拉拉她棉襖袖子,說:“走吧,外面怪冷的,回沈叔家休息休息,正好幫我一個忙。” “什么忙?” “回去再說。”容川轉身就走。 棉鞋踩著積雪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容川走在前面,王嬌跟在后面,他個子高腿長,一步頂王嬌兩步,再加上積雪深,有的的地方已經沒過腳脖,漸漸的,王嬌落得越來越遠。前方,容川停下了腳步,待她走近,才問:“現在上海多少度?” 這個王嬌還真不清楚,沒想到穿越能穿成一個上海姑娘,只得瞎猜,“也挺冷的,零度左右吧。南方沒暖氣,空氣又潮濕,其實冬天比北方還難過。” “這個我知道,我mama就是上海人,咱們算半個老鄉呢。”容川笑著說,臉上是十□□歲的年輕人特有的明媚。他特意放慢腳步跟王嬌并排走,“有一年春節,我跟她回上海看我外婆,天冷得要命,但屋子里比屋外還冷,家里也沒生爐子,我外婆說了,他們每年都是這么過來的,早習慣了,還說我嬌氣,可是真的很冷啊,手都凍出瘡了。你呢,手上有凍瘡嗎?” 王嬌一愣,把手從兜里拿出來仔細看了看,也不太確定地說:“應該沒有吧?”作為冬天溫度都在20°以上的熱帶地區人民,王嬌壓根不知道凍瘡長啥樣。 她懵懂又認真地樣子逗笑了容川,“你這人可真逗!”他停下腳步認真地看著她,看那雙清澈、睫毛纖長的大眼睛,揶揄道:“這還用現看?以前得沒得過這病你自己不知道?”他覺得她在故意逗他。誰說南方人沒幽默感,這不挺幽默的? 王嬌撇撇嘴,有心告訴容川,她跟現在的自己確實不熟,一切尚在磨合了解中。 兩人回到沈家時,沈有福已經去了公社。快新年,社里要開始給各家各戶算公分了。每年這會兒都是賊忙,村里有幾個掛上號的投機倒把分子,每到算公分時,就會跳出來魚目混珠,說社里之前算的公分不對,自己吃了虧,要重新算。可一年已過,打下的糧食早變成了大糞,怎么重新算?沈有福猛嘬一口煙,為即將到來的年底憂心忡忡。而家里,小妹與小弟正在睡午覺,三妹坐在炕上,手里搓著兩根玉米,黑黃的玉米粒子噼里啪啦掉下來,落入炕桌的一個小笸籮里。 “三妹,家里有富余的針線嗎?”容川一手掀開門口,小聲問道。 “有呢。”三妹趕緊放下手里的玉米,在棉襖上蹭兩下手,然后回身從炕邊一個破舊的小木匣子里拿出綁幾個在硬紙殼上的針線。“容川哥,你要啥顏色?” “白色。” 三妹把纏繞白線的那個硬紙殼遞給容川。容川道了謝,放下門簾,指指一旁的小馬扎,對站在外屋的王嬌說:“這針線你先拿著,坐這兒等我一會兒。”說完,跑出了屋。王嬌看見他進了像是一間柴房的屋子。 這人,干嘛去了? 屋子里挺暖和,木柴在爐子里噼啪作響,王嬌搬著馬扎靠過去,暖著冰涼的身子。剛才人多擠在一起不覺冷,可跟容川獨自走回來,走到一半,手腳就凍麻了。王嬌差點以為自己走不回來。 半響后,容川跑了回來,手里提著一件滌確良的白襯衣。“來,王嬌同志,幫我縫一下衣服。” 他指著衣服左下擺,還有右邊袖口和肩膀的地方,“這兒,還有這兒都破了,扣子也掉了兩顆,這是扣子,麻煩幫我縫一下,謝謝。” 王嬌目瞪口呆,脫口而出一句:“干嘛讓我縫?”難道你自己不會? 容川誤會了,反問一句:“怎么,你不會?” “我,我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