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節
夜風透過洞開的門扇吹進來,四周纏繞的白布搖擺不停,被燭光照著,映在地上的影子如鬼魅般搖曳。 周成瑾穿著麻衣,高大魁梧的身材佇立在當間,神情凝重肅然。他樣貌酷似駙馬,跟忠勇侯也有幾分像,明明是俊美的長相,眼下看上去卻讓人不寒而栗。 周夫人莫名地發怵,穩了穩神,才道:“時辰不早了,阿瑾帶著侄媳婦回去歇著吧,明兒人肯定不少,侄媳婦要是身子得勁就跪跪,要是不舒服就坐會兒……不露面總是不好。” 楚晴淡淡地說:“我會量力而為。” 周成瑾卻又道:“今天五殿下過來,我已托他找營繕司郎中勘察分家之事,想必明兒人就能到,屆時還得麻煩大伯些許工夫。” 說罷,攜了楚晴的手往外走,一邊走一邊問:“累不累,要不要讓人抬了軟轎來?” 楚晴搖頭,“不用。” 這時,屋里便傳來撕心裂肺的哭喊聲。 高氏是真心想哭,倒不是為了懷念大長公主,而是哭自己命苦。一面哭,一面問周夫人,“嫂子,你也瞧見了,我怎么就遇到這么個無法無天的庶子?這根本就沒把當父母的放在眼里啊?”又罵周成瑜,“你也是個不中用的,你堂堂正正的嫡出身份,怎么就被個小婦養的壓在下面?你能不能爭點氣,分家不能由著他說了算,明天你也得跟著。” 哭一陣,停下來歇了會兒,想起周成瑜還得守孝。大長公主過世,沐恩伯與高氏以及長孫周成瑾應該守二十七個月,周成瑜至少要守一年,這成親的事兒又沒了影兒。 不由得悲從中來,又哭了一場。 周夫人跟高氏妯娌這些年,兩人私交還算不錯,解勸道,“弟妹且歇歇,哭久了腦仁兒疼。以前就聽說阿瑾不懂事,本以為成親之后就是大人了,該長進長進了,沒想到這性子還是這么急,好歹等入土為安再說分家的事情也不晚。還找來外人,這下滿京都還不都就知道了?” 高氏道:“誰說不是,他一貫行事乖張,卻被母親慣著……本想趁這個機會給他扳正過來,母親偏偏又留下這么個吩咐,一家人哪能分成兩家子?兩人歲數輕,阿瑾媳婦又從來沒掌過家,我就是有心幫忙也幫不上啊。” 再想一想,本來以為是忠勇侯主持分家,忠勇侯跟沐恩伯是叔伯兄弟,彼此很有幾分情意,再者忠勇侯也是做長輩的,肯定看不慣周成瑾這副輕浮囂張的德行,到時候手底下一滑,他們這般就能多出一塊地來。 沒想到周成瑾竟去找營繕司的人,營繕司就是管土木興建、工匠調撥的,這下他們不但占不到便宜,別吃虧就不錯了。 這邊高氏跟周夫人訴苦,觀月軒里周成瑾正跟楚晴相對用飯。 桌上四碟小菜雖不見葷腥,廚房卻沒少下工夫,以前留的高湯釅釅地燉了老豆腐,還有冬天里風干的小銀魚,用石磨磨成粉,菜出鍋時灑上一把,既提味又滋補。任誰看了都挑不出理兒來。 楚晴一整天都沒好生吃飯,聞到菜香就忍不住饞,比平日多吃了半碗飯。 周成瑾見她吃得香甜,胃口也跟著開了,風卷殘云般把盤子底兒掃了個精光。待暮夏等人將杯碟收拾下去,便擁了楚晴,道:“以前挺機靈的人,怎么今兒就傻了,你這都七個多月了,也不知道注意些。” “沒跪多久,”楚晴靠在周成瑾肩頭,懶洋洋地說:“靈堂里人來人往的,杵在那里不好看。反正來的人我不認識耶聽說過,有愛串門說閑話的,我就跪一跪,有那些個心眼實誠體貼人的,我就沒跪。伯娘來時還拉我說了半天話,真沒累著。” “自己能長個心眼兒就好,”周成瑾愛憐地將手移到她膝頭,“我給你揉揉。” “這里不疼,地上墊著墊子,就是腰有點酸,你幫我捏一捏。” 楚晴側躺著枕在靠枕上,周成瑾搓熱了手伸進她的衣衫,一下一下地捏,“……明天就找人來看地方,該從哪里壘墻就從哪里壘,我估摸著祖母過完七七,這邊就能利索出來。正好你也該生了……府里的下人咱們都不用,只留下咱們這邊和樂安居的使喚就成,要是不夠再喚人牙子來買或者先跟大伯母借兩個人來用……這半年我守孝哪兒都不去,就在家里陪著你跟孩子……” 開頭楚晴還“嗯嗯”地回應,后來就沒了聲兒。 周成瑾探身一瞧,她已經睡了。眉頭蹙著,像籠著心事,濃密的睫毛雕翎般遮住了雙眸,睫毛下面露出微微的青紫。雖然淺,但因她肌膚白凈,也能看得出來。 因是側躺著,圓挺的肚子分外明顯。 還犟著說不累,不累會這么早睡? 周成瑾心酸不已,輕輕下地,將她抱到床上,又替她褪去外衣,散了頭發。 楚晴睡得沉,即便這番折騰也沒醒。 周成瑾靜靜地凝視片刻,俯身在她額上親了親,才攏了帳簾出去。 問秋在廊檐下正舉著竹竿把燃盡蠟燭的白紙燈籠挑下來,見周成瑾出來忙退到旁邊。 周成瑾身形微頓,道:“我去樂安居守靈,你留下值夜伺候茶水,明兒一早我回來陪奶奶用飯。” 問秋急忙應了,又問道:“大爺那邊要不要送些點心過去,熬夜容易犯餓。” 周成瑾淡淡答一句,“不用,”邁開長腿闊步走了。 問秋換上蠟燭,將茶水點心等物準備好,又出去把自己的被褥抱了來,正要往床前鋪,帳簾里傳來楚晴的聲音,“地上涼,到外面羅漢榻上睡吧。” “奶奶沒睡著?”問秋嚇了一跳,手里的被子差點掉在地上。 楚晴掀開半邊帳簾道:“睡著了,又醒了。” 問秋悄聲道:“大爺去守靈,明早回來跟奶奶一道用飯。” 楚晴“嗯”一聲,輕輕翻了個身。也不知為什么,像是有所感應似的,周成瑾剛抽身要走她就醒了,倒是把他跟問秋的話聽在了耳朵里。 問秋在床邊立了片刻見楚晴沒再說話,可聽呼吸聲又覺得她不像入睡的樣子,悄悄走開點了一小截安神香。 樂安居里,沐恩伯等人都是忙碌了一整天,身子又累又乏,聽周成瑾說他要守靈,不需人陪伴,心頭俱都松快了些,象征性地叮囑幾句,各自回去歇息了。 周成瑾獨自留在靈堂,看著滿屋子縞素,想起就在前日,大長公主還樂呵呵地扳著指頭數算楚晴生產的日子,這才短短一日已是天人永隔。一時悲從中來,默默流了會淚,因見香爐里香已燃盡,又恭敬地奉上三炷香,拜了三拜。 剛起身,便聽到腳步窸索,抬眸一瞧,卻是淺碧。 “大爺,”淺碧兩眼紅腫,臉頰上淚痕猶存,一開口,聲音已哭得有些啞,“這屋里的擺設器具我已讓人收拾進箱籠了,大爺得空找人抬回去。” 周成瑾道:“這是祖母留給你的,你自個收著吧……以后留個念想,或是賣了傍身也好。” 淺碧猶豫著走到周成瑾面前,垂了頭,低聲道:“我不想出府,”頓一下,又補充,“也不想嫁人,我,我想留下來伺候大爺跟奶奶。” 周成瑾愣一下,“早兩年祖母就把賣身契還給你了,其實你已經不算府里的下人,不用再做伺候人的事兒。” “我愿意伺候大爺,”淺碧急急開口,“就算出府我也沒處可去,家里人也不知道在哪兒。在府里這么些年,我都習慣了,而且,我也只會伺候人的活兒。大爺有所不知,其實,其實……”雙手揪著衣襟,竟有些難以啟齒的樣子。 周成瑾仿似明白了什么,神情漸漸轉冷。 淺碧敏感地察覺到,鼓足勇氣道:“其實頭幾年大長公主本想把我給大爺做小的,大長公主覺得我做事還妥當,說放在屋里能管束著大爺,后來覺得沒成親先納妾不好……再以后,大爺娶了奶奶回來,因成親還不到一年,就沒再……” 不等淺碧說完,周成瑾已沉聲打斷她的話,“即便祖母提了,我也不會應。” 他了解大長公主,或許以前是有過這個想法,可見他跟楚晴夫婦和順恐怕早已打消了這個念頭,否則臨終前也不會說讓淺碧嫁人的話。 淺碧卻不死心,大著膽子問道:“為什么,是因為奶奶?” 周成瑾面上已有幾分不虞,可礙著淺碧終究是伺候大長公主臨終的丫鬟,冷冷地解釋,“我應允過奶奶,不會納妾,也不會找通房丫頭。” “可要是奶奶同意呢?奶奶愿意留下我呢?”淺碧早就對周成瑾有意了,別的不說,單看他對大長公主的孝心就覺得他值得托付,何況他相貌好,又有一身武藝,還會放下~身段哄人。她可沒少見到周成瑾嬉皮笑臉哄楚晴開心的樣子。 以前大長公主私下試探她的時候,她還有些猶豫,怕周成瑾在房事上是個混不吝的,說不定怎么折騰人,及至楚晴嫁過來,看到他們兩人相處的情形,淺碧就完全樂意了。周成瑾既知道體貼人,而楚晴也是個性子軟和的,跟在他們身邊日子定然不難過。她不求越過楚晴去,只希望周成瑾對她有一半的好,哪怕不是一半,有三成的好也心滿意足。 出府嫁人聽起來體面些,可外頭的男人有幾個好的?要是像周成瑜似的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跟個軟腳蝦似的,她可是一萬個瞧不上。 淺碧跟著大長公主這些年,眼皮子并不淺,也不是貪圖富貴,都老姑娘了,就圖個知冷知熱有擔當的男人。 聽到淺碧再三追問,周成瑾沉著臉肅然道:“她不會,我也不會給你機會到她跟前說三道四惹她心煩。眼下你有兩條路,一是按照祖母的遺命出府嫁人,我會給你挑個老實可靠的男人。如果實在不愿出府,就留在樂安居清修給祖母誦經。不過丑話說在前頭,不管你走不走,你這身功夫是不能留了……” ☆、第177章 淺碧尚未反應過來,周成瑾已出手如閃電,抓住她的腕用力一掰,只聽“咔嚓”一聲,伴隨著劇烈的疼痛,她兩只手已軟軟地垂下來。 “大爺,你……”淺碧疼得滿臉是汗,不可置信地問,“你為什么這樣做?” 周成瑾面無表情地回答:“你的功夫是跟祖母學的,本是為了方便照顧她,現下留著沒用,反而是個禍害。” 心念電閃之間,淺碧已經明白,咬牙道:“大爺是怕我對奶奶不利?大爺太小瞧我了,我平生最恨的就是欺負婦孺的人,豈會做出那種無恥之事?” “但凡有萬一的可能,我也不得不防。”周成瑾并不否認,抬腿踢向她腳踝,意圖甚是明顯,是要壞了她的腿。 淺碧縱身躲開,叫道:“大長公主尸骨未寒,大爺就如此對我?” “祖母若是有靈,想必也不會阻攔,”周成瑾幾個縱身將淺碧逼到墻角,氣勢凜然地俯視著她,“看在祖母面上以及往日你對奶奶的情分上,我只廢你功夫,不傷你筋骨,要是你硬要反抗,難保我不會失手。” 淺碧抬頭,對上周成瑾的眼眸。 那雙眸子幽深黑亮,冷冷地不帶一點情緒,全然不是平日對著楚晴那般的溫和多情。而臉上剛硬的神情清清楚楚地彰示著,他言出必諾毫無回旋余地。 淺碧驟然了解,他的柔情只是對著楚晴,而她,在他眼里根本什么都不是。一念及此,渾身的力氣像是開了閘的洪水,頓時散了個干凈。垂眸道:“大爺動手吧。” 話音剛落,只覺得腳踝一陣刺痛,不由晃了晃,差點摔倒。 淺碧忙穩住身子,聽到周成瑾淡漠的聲音,“這幾天不可使力太過,休養一陣子便跟常人無異,不礙著走路做事……祖母下葬之后,我會遵從她的遺命,盡快選個可靠的人,風風光光地把你嫁出去,以后好生過你的日子。” 盡快地嫁出去。 看來,為了楚晴,即便她失掉功夫,周成瑾也不會容她在府里。 淺碧黯然道:“什么樣的人才老實可靠?又怎么樣才是過得好?” 周成瑾清清冷冷地答:“從周家門里嫁出去的,沒人敢欺負你,至于其它……十年之后,如果你愿意回來,那就回府,樂安居的偏院會給你留著。” 十年的時間,不出意外的話,她應該會是兒女繞膝。如果仍想著回府,就說明過得不好。他不介意留她在府里養老。 淺碧略思索便明白,心里既悲且酸,說不出什么滋味來。說他無情吧,卻愿意給她留條后路,說他有情吧,適才斷她手腳的時候卻是半點不曾猶豫。 默了片刻,低低答應著,“好。” 周成瑾回轉身,淡淡道:“你退下吧,我想一個人待著。” 淺碧掃一眼筆直地站在靈牌前那個高挺的身影,忽地嘆了聲,“大奶奶何其幸運,能嫁給大爺。” 周成瑾聽到她的低語卻沒作聲,直到聽她腳步聲遠去,才在心底默默說了句,“該是我何其有幸,能夠娶到苒苒。” 想起臨來時楚晴乖巧的睡顏,周成瑾心底酸酸軟軟的盡是滿足。 她高興的時候會彎了眉眼,淺淺的梨渦一上一下地跳動;撒嬌的時候會嘟著小嘴,好看的杏仁眼斜斜地瞟著你,即便是生氣也不會由著性子胡鬧,或是沉默地坐著,或是關了門抄經書。每每他哄上幾句,她就會瞇了眼笑。 生得這么漂亮,性子又是這般地和順,不管嫁給誰都會如珠似玉地待她吧? 何況還有岳父跟楚晟替她撐腰,再沒人會苛待她。 周成瑾眸底閃過連自己都不曾察覺的溫柔,點燃三支香,對著大長公主的靈牌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 忠勇侯進來時,看到的正是這樣一副情形,跳動的燭光下,周成瑾筆直地跪在棺木前,身姿偉岸得像是漠北草原上挺立的白楊樹,堅韌得仿佛能經得起任何風吹嚴寒。 他不禁愣了下,想起了凡事拿不定主意需自己拍板定奪的沐恩伯,和唯唯諾諾話不成句的周成瑜。 兩個侄子相差不過數月,一個已經能夠擔當起家業,而另一個卻如溫室里教養的小花,需得在父輩的蔭庇下生活。 忠勇侯突然就明白了大長公主的用意,早早地分家,不單是怕周成瑾迫于孝道而被壓制,也是希望沐恩伯跟周成瑜能夠自立,擔負起自己的責任來吧? 心中芥蒂已消,忠勇侯突然想跟周成瑾討論下如何分家的事情,可周成瑾卻完全沒這個想法,只淡淡招呼一聲,“大伯安好”,就起身匆匆離開。 觀月軒,楚晴尚未起身。 她夜夜與周成瑾相擁而眠習慣了,突然一個人睡覺得很不踏實,加上肚子沉重,醒了好幾次,直到窗戶紙透出魚肚的白色才又沉沉睡去。 問秋起得早,先把自己被褥收拾了,又到廚房吩咐早飯,及至回來正好看到周成瑾拎著一包東西從外面回來。 周成瑾將紙包遞給她,“讓廚房熱一下。” 問秋見紙上隱約有油漬滲出來,知道是吃食,連忙接過又回了廚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