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節
楚晴看了心喜,可周醫正的神色卻是愈加凝重,診完脈也沒開方子,只取了片拇指粗的參片讓大長公主含著。 大長公主嫌棄地說:“最不喜歡這苦味,倒是聞到雞湯的味兒了,我喝碗湯,”抬眼瞧見楚晴,“給阿瑾媳婦也來一碗。” 淺碧應聲出去。 這空當,忠勇侯夫婦與沐恩伯夫婦先后趕了過來,齊齊問安。 大長公主點點頭沒作聲,仍對著周成瑾道:“淺碧六歲進府,跟了我整整十八年……拖到現在都老大不小了,你給她找個老實寬厚的人嫁了。這屋里也不剩什么了,都給她當嫁妝?!?/br> 高氏驚呼一聲,瞥了眼博古架,錯錯牙便要開口,淺碧端了托盤進來,正聽到這后一句,胸口哽了哽,卻做出個笑臉,“都給我當嫁妝,那么想娶我的人還踏破了門檻,大爺可得好生挑挑,嫌貧愛富的我不嫁。” 大長公主笑著附和,“對,是得好好打聽著。”伸手接過碗,也不讓人伺候,大口大口喝完,對忠勇侯道,“我吩咐你的事兒盡早不盡晚,早點分開早利索,中間沏道墻,東西不用交割,是哪邊的就歸誰,兩家各過各的日子,免得混在一處不安生?!?/br> 忠勇侯“喏喏”應是。 大長公主又看向沐恩伯夫婦,“這會兒能當家作主了,以后好自為之吧?!弊詈髮⒊缃械礁?,盯著她的肚子看了片刻,卻拉住她的手道:“我知道你是個好的,我什么都放心,只一件事你答應我,別欺負阿瑾?!?/br> 周成瑾人高馬大的,誰能欺負得了他? 楚晴錯愕,不由朝周成瑾看去,正瞧到兩行淚順著他的臉頰滑下。 楚晴頓時心軟,便在這一晃神間,聽到大長公主又道,“吃飽喝足,我也該走了,去找我的駙馬去?!?/br> 話說完,已經闔了眼,唇角噙一絲微笑,神情安詳之極。 眾人皆都愣住,還是淺碧反應得快,上前將手伸到大長公主鼻端,轉頭疑惑地看向周醫正,“太醫……” 周醫正試了試脈息,開口道:“趁著還沒走遠,換了衣裳吧?!?/br> 楚晴猶不置信,問道:“祖母她……” 周醫正感嘆不已,“大長公主果真名不虛傳,名不虛傳,便是七尺男兒,又有幾人能做到這般?” 原來大長公主已經去了。 楚晴恍然,卻覺得臉龐一片濕冷,卻不知何時已經流了滿臉的淚。 周夫人立刻大哭出聲,邊哭邊跟高氏一道,將替大長公主將早就準備好的壽衣換上。淺碧則吩咐丫鬟把蠟燭換成了白燭,將白燈籠掛在廊下,又取出白色麻衣給眾人穿在外面。 忠勇侯跟沐恩伯商議稟告皇上、往交好人家送訃告以及搭建靈棚之事。 唯有周成瑾茫茫然地站在床邊,雙眸空洞無神,像是被遺棄的小狗找不到回家的路,既可憐又無助。 楚晴心酸不已,上前挽了他的胳膊,“阿瑾,咱們回家吧……” ☆、第175章 此時天光已大亮,朝陽高掛在天際,明媚的陽光籠著亭臺樓閣,像是鍍了層亮閃閃的金光。暮春溫潤的風習習吹來,帶著不知名的花香,讓人神清氣爽。 楚晴卻完全沒有欣賞美景的心情,只慢慢地沿著湖邊走,周成瑾木木登登地跟著她,她停他也停,她走他也走,全無主見,眼神也是木,空空茫茫的沒有靈魂。 楚晴見過他身穿緋衣時的邪肆張揚,也見過他一身甲胄時的威嚴凝肅,更見過他瞇了鳳眼嬉皮笑臉地逗著她玩兒,何曾見過他這般的呆滯無助。 大長公主離開,像是也把他的精神骨兒帶走了似的。 楚晴不知如何才能安慰他,抬眸瞧見前面松樹掩映下青瓦屋頂的小院落,心念上來,回身吩咐暮夏,“讓人把里頭略微收拾收拾,再送點酒菜過來?!?/br> “酒還是算了吧,這個時候……被人瞧見說閑話?!蹦合牡吐晞竦?。 楚晴垂眸,“祖母明白我們的孝心不會見怪,至于別人,我管不了那許多?!?/br> 暮夏聞言,先到挹翠齋吩咐丫鬟收拾,而后又去觀月軒找到尋歡,惡狠狠地吩咐,“奶奶讓送兩壇酒去挹翠齋……你小心點兒,要是被人瞧見,就別想著成親了?!?/br> 尋歡想笑,思及大長公主剛過世,忙收斂了神情,“放心,這點事不算什么。讓奶奶盡管陪著大爺,這邊我應付得來。” 暮夏臉色這才好看了些,又去找了問秋。 問秋嘆道:“你去吧,小心伺候著,別落了人眼目?!?/br> 這才不到一個時辰,觀月軒已經變了模樣,屋里所有沾紅帶綠的擺設用品俱都收了起來,擺出來的無一不是青瓷白瓷,床上的被褥帳幔都換成了石青色,丫鬟們也都卸了金銀釵簪,換上素衣,看上去暗沉沉的。 待在這種地方,無論如何沒法讓心情舒暢起來吧。 暮夏多少明白了楚晴的想法,自去將束腰的綢帶換成了青碧色。 半夏收拾了一個包袱過來,“里面是奶奶和大爺的衣裳,還有幾樣首飾,奶奶昨兒沒回來,也不知道換了沒有?” 楚晴穿得還是昨天那件玫紅色襖子,本是為了送周琳出閣新裁制的,現在是決不能再穿的。 暮夏默默地接過包袱,回了挹翠齋。 挹翠齋門口也掛了白燈籠,里面卻是沒變。院子西頭梧桐樹下安置了桌椅,上面擺著四碟素淡的菜肴,兩壇酒。 楚晴柔柔地對周成瑾道:“阿瑾,我知道你難過,我心里也不好受,可日子總得往下過……你奔波了一天一夜想必累得不行,咱們好生吃點東西喝點酒然后睡上一覺,我以茶代酒陪著你?!闭f罷,給挾一筷子菜放到周成瑾面前的碗里,抿一口茶,笑笑,“先吃菜再喝酒,免得肚子里發空?!?/br> 周成瑾學著楚晴的樣子,先把菜吃了,然后倒了滿滿一碗酒,咕咚咕咚喝完,再吃一口菜,再喝一碗酒。 到最后,干脆舉起酒壇子,仰頭往嘴里倒。 酒順著臉頰、下巴淌下來,周成瑾兩眼通紅,滿臉濕漉漉的,衣衫也濕了大半,分不清到底是酒還是淚。 這般隱忍的痛比放聲大哭更讓人酸楚難過。 兩壇酒喝完,周成瑾用衣袖擦一把臉,將頭埋在袖彎里,半晌不動一動。 楚晴強壓著心頭哀傷走上前,輕輕拍著他的背,“阿瑾,進屋歇會兒吧?!?/br> 周成瑾低低“嗯”一聲,正要起身,雙腿卻一軟跪在地上,兩手環在楚晴腰間,“苒苒,你別走,別離開我?!?/br> 楚晴微闔了下眼,淚水如斷了線的珠子般撲簌簌往下落,片刻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溫柔地道:“阿瑾,我不走,我陪著你,還有咱們的孩子?!?/br> “可我沒有了祖母……苒苒,我沒有祖母了。”周成瑾再忍不住,臉貼在楚晴腹前,像個四五歲的孩童般嗚嗚咽咽地哭起來。 楚晴任由他抱著,抬手拂在他發間,默默地陪著他哭。 *** 西邊的太陽慢慢地沉下去,糊窗的綃紗籠上了鴿灰的暮色。 周成瑾猛地醒來,睜開眼睛瞧見屋內陌生的擺設便是一愣,臨睡前的情形走馬燈般一幕幕閃現在腦海里。他記得自己偎在楚晴跟前哭,她把他扶起來給他拭淚,帶他到床上歇息,她溫柔地拍著他哄他入睡,又耐心地一遍遍說,她不離開,會永遠陪著他。 聲音輕柔又溫存,像母親陪伴摯愛的孩子。 周成瑾有片刻的赧然,又覺得心里鼓脹脹的,像是兜滿了風的風帆,全是感動寬慰。探身取過旁邊衣衫剛穿好,外頭伺候的丫鬟聽到動靜,隔了門簾輕聲地問:“大爺可醒了?奶奶吩咐讓溫著茶,大爺要不要喝一杯?!?/br> 喝過酒很容易口渴,過年時他出去應酬得多,夜里楚晴總會在床邊溫一盞茶備著。 周成瑾心里酸酸軟軟地漲,翻身下炕趿拉著鞋子走出內室,問道:“奶奶呢?” “去了樂安居,”小丫鬟捧了茶,低著頭回答,“尋歡來回過兩次話,說上門吊唁的客人已經來了不少,五殿下也來過,正在觀月軒等著。奶奶吩咐,說大爺要是醒了別急著出去,屋里備了熱水,讓大爺洗一洗換過衣裳再出門?!?/br> 是讓他先散了酒味。 說到底楚晴終究是個循規蹈矩的女子,沒法不顧及外面的蜚短流長,可便是這樣性子的人,卻在這個關頭,陪自己躲在這僻靜之處飲酒。 周成瑾低低嘆口氣,聽了楚晴的話進屋略略洗漱一番,外頭系上白色麻衣才回了觀月軒。 五皇子在書房里等著,見周成瑾回來,不迭聲地問:“你去了哪里到處找不見人,尋歡也不肯說,”急急地走到他面前,“你沒事兒吧?我聽到信兒就趕過來了……人這一輩子生老病死,無論是誰都會有這一遭,你切莫太過悲傷。況且姑祖母已經年近……” “我明白,”周成瑾不等他說完,抬手重重地拍在他肩頭,“放心,我沒事,以前也想過總有一天祖母會離開,就是覺得太突然了,”話至此已哽咽不能語,頓一下,輕輕呼口氣,續道:“本來以為怎么能看著孩子出生,給孩子取個小名兒……” 五皇子覷著他臉色,見他雖是悲哀,精神卻還好,心頭松了幾分,嘆道:“世事無常,誰能料想得到?前不久姑祖母興沖沖地進宮尋奶娘,父皇還說她氣色好?!?/br> 周成瑾喟嘆一聲,換了話題,“正想知會你一聲,我得守制三年,再過兩個多月阿晴要生產,家里這亂攤子她一人忙不過來,我在家里幫把手?!?/br> “三年太久了……”五皇子思量片刻,“父皇聽說姑祖母去世,早晨起來吐了血,要不他還想親自過來吊唁。聽太醫說父皇的身體怕是也撐不了太久,要是保養得宜,或者能到年底,否則也說不準什么時候……阿瑾,文官必需守制二十七個月,武將可以奪情,要不你在府里守半年,半年之后看情況再說?” 周成瑾道:“我就是守制也不是全然不問世事,該出手時肯定不會觀望。再者,金吾衛有個廖運據說也是江西人士,或許他可以一用?!?/br> “廖氏族人……”五皇子輕聲道,“以前我就猜測廖氏能力非淺,如今看起來他們在朝中的勢力果真不能小覷,不管是文官還是武將,他們都能扯上關系,現在倒好說,只怕以后恐成禍患。阿瑾,除了你,我沒法相信別人?!?/br> 果然是皇家人,還沒坐上那個位子,就琢磨著想提防人家了。 周成瑾卻無法置喙,自古以來帝后就是這樣互相利用互相牽制,現如今的順德皇帝如此,已經駕崩的先帝也是這般。 五皇子的想法在帝王家最是正常不過。 話說回來,即便五皇子現在對廖氏全心全意,即位后為了拉攏朝臣平衡權勢,得納十幾、幾十個妃嬪來跟廖氏爭寵? 周成瑾無比慶幸自己沒有生在皇家,不用應付那么多女人,只守著楚晴就好。思及楚晴,面色不由柔了幾分,語氣也輕緩,“到時候再說?!?/br> 五皇子料定周成瑾會是這般說法,沒再多勸,只開口道:“你節哀順變,既然姑祖母有遺命留下來,這事兒盡早不盡晚,早點利索了免得以后孩子出生還得左右提防?!?/br> 周成瑾贊同地點了點頭。 送五皇子回來,不想竟在觀月軒門口遇到了楚晟。 楚晟道:“上午父親已帶我來吊唁過,沒看到你,父親放心不下,囑咐我再來一趟?!?/br> “阿晴挺好的,請父親不必掛念。”周成瑾一邊把他往屋里讓,一邊吩咐小廝,“叫人請大奶奶回來?!?/br> 楚晟忙止住他,“不用,父親是記掛你,六meimei嫁過來的日子短,說句不中聽的話,情分上到底有限,再者,你好了,自然會顧著六meimei。你卻不同,你是跟在大長公主身邊長大的,父親的意思是生前既已盡到孝心,身后就不必太過傷懷,那些都是做給別人看的,哀過于傷身,讓你看開點兒?!?/br> 這真正是體己話了,以前除去大長公主,誰還肯跟他說這樣的話? 周成瑾只覺得眼眶發熱,默了片刻才道:“我明白,便是為了阿晴跟孩子,我也會照顧好自己。請父親放心,過幾天我就去看望他?!?/br> 楚晟微微頜首,拍一下他的臂膀,“天已經晚了,我不多耽擱你,你節哀!” 周成瑾送他出門,順便拐到了樂安居。 樂安居白幡飄揚,當間的廳堂布置成靈堂,正中擺放著棺木,沐恩伯、忠勇侯與周成瑜等人全身縞素跪在左邊,高氏、周夫人與楚晴等人則跪在右邊,只待有人來吊唁,他們便要俯首還禮。 瞧見周成瑾,沐恩伯氣就不打一處來,斥道:“你這個孽畜滾到哪里去了,虧得你祖母平常那么偏心你?” “我另有拜祭之處,”當著大長公主的棺槨,周成瑾不欲跟沐恩伯紛爭,冷冷地答過一句,走到楚晴面前,伸手拉她起來,“你身子重,別跪了?!?/br> 高氏道:“阿瑾,你這是不孝!” “我不孝?”周成瑾冷笑,“祖母尚未走遠,當著祖母的靈牌,你且問問是讓阿晴跪還是不跪?”幽深的黑眸從高氏身上移到周成瑜身上,冷厲的寒意絲絲縷縷地散發出來,“祖母因何而去,想必你們也知道。你們覺得到底是誰不孝?” 高氏咬唇怒視著他,周成瑜卻嚇得癱在地上渾身直冒冷汗,此時靈前的白燭卻忽地爆了個燭花…… ☆、第176章 據說白燭爆燭火是亡靈有所不滿,本想開口勸阻楚晴的周夫人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咽下了欲出口的話。 周成瑾冰冷的目光順次掃過眾人,落在正中的靈牌上,沉聲道:“祖母在天有靈,阿晴懷有周家子孫,請祖母佑她平安康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