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
徐嬤嬤變戲法般又掏出另一只一式一樣的匣子,笑道:“還有呢,可也是巧,木匠把模子剛送來沒兩天,問秋就去了。餅干還是以前的做法,就是用模子磕出不同花樣來,再上鍋烘。頭兩次做得形狀不周正,味道還行,都給姑娘帶來了,待會兒分給丫頭們吃著玩兒,今兒這些做得好,裝了這兩匣子還有剩,就擺在鋪子里賣。” 出去才幾個月,徐嬤嬤原先豐腴的身材就瘦了一大半,楚晴忍不住紅了眼圈抱住徐嬤嬤問道:“你是不是吃的不好,要不還是回來吧?” 徐嬤嬤拍拍她的肩頭,和藹地說:“嬤嬤好著呢,就是有時候想姑娘,怕姑娘夜里貪涼不蓋被子,又怕丫鬟們不聽使喚給姑娘惹麻煩。聽問秋說姑娘都好著,我也就放心了……今兒一看,果然高了一大截。聽說,現在又管著廚房了?” 楚晴擦干眼淚點點頭,“跟二jiejie換了,她現在管針線房,伯娘讓我們把各處的差事都熟悉一遍,等明年把家事交給大嫂管。” 明氏身為伯母能教導兩個侄女,等王氏掌家之后,就不好讓小姑子再在里面摻和了。 徐嬤嬤笑道:“大夫人的胸懷見識有時候連男人都拍馬莫及,你好生聽她的沒錯……對了,打上個月起食緣開始盈利了,雖然只十二兩,可總算沒白干,我估摸著這個月能有五十多兩的利。趙睿也在食緣打雜,他也是個能干的,只這兩個月工夫,就把周遭酒樓館子跑了個遍,現在好幾家館子都用咱們的點心裝盤擺席面。” 楚晴還真沒想到點心生意還能做到酒樓里,不由嘆服地道:“嬤嬤是有大才的,窩在內宅里確實委屈嬤嬤了。” 兩人絮絮地敘了會兒閑話,楚晴留她用過午飯,才戀戀不舍地送她出去。 一眨眼十幾天過去,就到了沈琴的生辰。 沈家位于翰林院附近的杏林胡同,距離衛國公府頗有一段路程,馬車行了將近一個時辰才到。 一排五座一進三開間的宅子,沈家位于東面第二家。 有個約莫五十多歲的老蒼頭見到請帖,問也沒問就將楚晴與楚景等人讓了進去。 沈家大門開在東南角,繞過影壁是個方方正正的院子,靠西墻有棵枝葉繁茂的梧桐樹。此時正值花期,樹上綴滿淡黃色的花朵,空氣中洋溢著一股梧桐花的甘甜。 樹下,擺著石桌石椅,沈在野正鋪了宣紙在手把手地教沈琴寫字,旁邊另外橫著張躺椅,一個臉色蒼白的婦人坐在躺椅上,神情專注地盯著寫字的父女。 溫暖的陽光透過枝葉打在他們三人臉上,形成斑駁的光暈,溫馨而靜謐。 這情形美好得教人不忍心去驚動。 直到沈琴寫完一頁大字抬起頭,這才發現靜默站著的楚晴,欣喜地叫,“楚家jiejie來了。”急切地跳下石椅跑到楚晴跟前,愧疚地說:“都是我不好,沒出去迎jiejie。” 楚晴笑著拉起她的手,“說哪里話?你請我來,已是給我莫大的面子了。” 婦人看向楚晴,臉上浮起溫柔的笑意,“楚姑娘與楚公子快請坐,我身子不好不能起身,怠慢兩位了。” 楚晴趁機看清了她的臉,婦人很年輕,二十出頭的樣子,跟沈琴一樣長了雙薄薄的雙眼皮。五官很平淡,不知為什么卻偏偏讓人感覺有種無可言說的美。 尤其當那雙清澈的黑眸專注地盯著你的時候,會讓你覺得春風拂面般的舒服與安心。 對于沈琴特地邀請的客人,沈在野卻并沒有表示出格外的在意,等楚晴與沈琴寒暄過幾句后,他又鋪開另一張宣紙,溫和地問:“是現在寫還是等會兒寫?” 沈琴歪著頭問:“是不是寫完這張我就可以跟楚jiejie一道玩了?” 沈在野笑著點點頭。 “那就現在寫吧,”沈琴痛快地拿過筆,端正了姿勢。 楚晴這才發現,每一行的字頭,沈在野都事先寫了樣本,沈琴只需照著臨習便是。 沈琴一筆一畫地臨,沈在野則聚精會神地看,時而糾正一下她握筆的姿勢,時而溫聲提醒她要注意的事項,或者干脆握著她的手一道書寫。 楚晴羨慕不已,她心目中的父親,就該如這般教她認字教她作畫教她彈琴,自己可以撒嬌,可以耍賴,也可以扯著他的衣袖不依不饒。 一時竟看呆了過去。 沈在野察覺到她的目光,回視過來,這才注意楚晴長得非常漂亮,肌膚瑩白如玉,透著健康的粉色,雙唇紅而潤澤,一雙烏漆漆的眸子宛如夜空的星子,緊緊地盯視著自己,認真而專注。 像是渴求又像是孺慕。 穿件藕荷色褙子,下面一條紫丁香的湘裙,微風吹動,裙擺微微晃動,站在這綠樹下面,像是濃綠中悄然綻放的花朵,生機勃勃又別有韻致。 沈在野心頭涌上股說不出的感覺,悄悄地收了目光再度投在面前的宣紙上。 沈琴寫完大半張,揉著手腕撒嬌,“爹爹,手疼了。” 沈在野瞧著她竹竿般瘦弱的腕,不自主地又瞟了眼楚晴垂在裙前的手,玉雕般柔軟修長,手背上四個圓滾滾的rou渦,粉紅的指甲像是盛開的桃花瓣。 鬼使神差般,沈在野低聲問:“楚姑娘也習過字,不妨寫幾個看看?” 楚晴尚未反應過來,已被楚景推向前,無奈只得接過沈琴的筆,就著她剩下的半張紙寫了幾個字。 沈在野凝神看著,問道:“楚姑娘臨蘇子瞻的字,肩膀要再打開一點,手腕挑高,這樣運筆才靈活,能夠寫出那股狂放不羈來。” 見楚晴仍是懵懂,遂取過另一支筆,親自執給她看。 兩人同站在石桌旁,相距不過咫尺,近到楚晴垂下胳膊就能觸到沈在野的長衫。 不知為何,楚晴心中突然生起一個念頭,要是自己是他的女兒該有多好,會不會他也能像對沈琴那般對待自己? ☆、第75章 兩年后。 陽春三月,柳絮飄飛。 楚晴迷茫在坐著書案前,案上鋪一張澄心紙,易水硯里蘊一汪松煙墨,青花瓷的筆山上架一管兼毫,除此之外再無他物。 正是要練字或者抄經的架勢。 丫鬟們知道她的習慣,早識趣地退到了外頭。透過半開的窗欞,看到暮夏站在院子門口跟半夏咬耳朵。 這兩年暮夏個頭竄了一大截,性子也沉穩了些,用起來越發得力,楚晴便將她提拔成二等丫鬟比問秋比肩,半夏卻仍懵懵懂懂的,長不大似的。 這兩年發生的事情的確不少,楚暖果然與魏家二少爺魏明俊定親了,婚期定在明年二月。 楚晴聽從楚晟的話,讓暮夏在張姨娘的丫鬟跟前裝作口無遮攔般議論了幾句魏明俊的人才。張姨娘求著楚漸去打聽,打聽來結果是魏明俊素愛在演樂胡同一帶轉悠,但家里并無姨娘,也沒有庶子庶女什么的膈應人。 楚暖開始不太愿意,張姨娘苦口婆心地勸,“不過是好色,男人都這個毛病,成家之后自然會改過來,好在他家里干凈,沒有自小一同長大的通房丫頭什么的,那才是真正要命。你進了門就是正兒八經少奶奶,說出去多體面,別像姨娘似的,出了院子就得四處給人磕頭問安……再者,以后姨娘有得是整治男人的法子,自會一點不漏地教給你。” 面提耳命大半個時辰,楚暖羞答答地答應了。 楚曈姐妹不知怎么得了太子妃的青眼,前年隔上一兩個月太子妃就會將兩人接到東宮做客,賞賜的衣裳首飾跟流水似的,嘩嘩往家里流。 因被楚溥冷落而一直郁郁寡歡的胡姨娘也抖了起來,時不時扭著細腰弱柳扶風般在花園里走動。 去年上元節燈會,楚家姑娘到積水潭賞燈不留神被人群擠散了,楚晴素來謹慎一直跟著楚晟倒無大礙,可楚曈姐妹卻不知去了何處。 過了一個多時辰,楚曈才衣冠不整地被人送到了衛國公府,送她的人是方靜的哥哥方平,就是曾經在沐恩伯府躲在假山里的那個。 第二天方家找了官媒上門求娶。 國公爺本不想應,畢竟方家是皇后娘家,妥妥地是站在太子陣營。可架不住楚曈著了魔似的,要死要活地非嫁不可。 楚溥一氣之下將楚曈關進了柴房,誰知當夜楚曈就解下腰帶掛在橫梁上準備投繯自盡。要不是看守的婆子驚醒,一腳踹開了門,楚曈怕就沒了氣。 饒是如此,楚曈脖子上也多了道紅紫的勒痕,好幾天不能吃飯。胡姨娘哭哭啼啼地跪在大房院門口哀求明氏給楚曈一條活路,嫁到方家去。 國公爺氣得拍著桌子罵:“我們楚家沒有這樣的賤種,說不行就不行,她要再尋死就讓她去,誰敢攔著一道去死。” 這種事情不管是哪個府邸都是諱莫如深之事,除了幾個主事之人外,連近身的丫鬟都得瞞著。不知為何流言竟從外頭刮了進來,說楚三姑娘在燈節被潑皮調戲,方平見義勇為出手相救,英雄美人惺惺相惜。 方家真心求娶,楚家卻不愿松口,楚三姑娘性情高潔情愿一死只為方平。 話傳得沸沸揚揚,還傳到了謝貴妃的耳朵里。 謝貴妃叫了明氏去,似笑非笑地說:“既是小兒女們你情我愿,你也不必非得攔著阻著。英雄救美說起來也是佳話一樁。” 明氏心里明白,謝貴妃這是敲邊鼓呢。 上一次,楚曈跟二皇子摟抱在一起,結果傳出來風聲,楚曈寧可絞了頭發也不嫁,時隔兩年,又發生類似的事情,這次倒好,楚曈為了嫁人不惜以命相搏。 擱誰身上都得生氣。 再者為了府里其他姑娘的名聲著想,通常姑娘們尋死覓活都是死壓著的,外人根本無從得知。事情能傳揚開來,要說衛國公府的人沒動手腳,是絕對不可能的。 明氏是個反應快的,當即跪下,低聲答道:“臣婦謹遵娘娘吩咐,回去就商量國公爺及老夫人,盡早把孩子們的事情定下來。” 謝貴妃氣得絕倒,她叫明氏來是點撥她考慮好立場的,可不是為了成全那對賤~人。 誰能想到竟會搬了石頭砸自己的腳。 果然沒幾天,京都就流傳開,說謝貴妃感動于楚三姑娘與方平的真摯情意,特地要求衛國公府成全兩人。 楚曈的親事也有了著落。 相同年紀的三個人,兩個庶女都說給了京都的勛貴,剩下一個楚晚就成了老大難。 楚曈是隔房的,什么時候出閣不妨礙,可楚暖卻是一早就定下明年開春的婚期,楚晚作為嫡女不一定得為庶妹的親事讓道,但至少得訂下人家來。 文氏急得連著幾個月睡不好覺,嘴角都生了瘡。在她看來,楚晚一定也得嫁個勛貴人家,總不能比兩個庶女門戶低。 可京都的勛貴是有數的,適齡的公子少爺就那么幾個,扒拉過來扒拉過去都不中意。 文氏一急之下病倒了,帶著楚晚四處出席花會宴會的重任就交到了明氏身上。 楚晴也躲不過去,成了陪同的。 楚晴悵然地嘆口氣,提筆蘸墨寫下,“阿琴,見信如唔”的字樣。 這兩年,每隔月余她都會給沈琴寫封信,講述她見到的趣事,久而久之,竟成了習慣一般。開始還是沈琴回信,后來,尤其是沈太太過世以后,回信的就成了沈在野。 沈太太是心悸而死,她去后,沈琴便病倒了。 楚晴看望過一次,是夏日的正午,沈琴蓋著被子躺在梧桐樹下的躺椅上,跟先前沈太太一樣,肌膚蒼白透明,雙唇一點血色都沒有。 沈在野俯石桌上畫林間野鹿,畫枝頭小鳥,畫啃菜心的小兔子。他畫的快,用了寫意手法,不過盞茶工夫就畫成一幅,舉著給沈琴看。 沈琴細細端詳了,又道:“聽說山上還有野狼,野狼是什么樣子?” 沈在野不假思索地又畫一匹傲然站立在懸崖邊上的孤狼。 楚晴看得只想哭。 畫過七八幅,沈琴困倦得闔上眼睛。沈在野抱著她回屋,他仍穿那件灰藍色的長袍,因瘦得離開,長袍空蕩蕩的,像是一陣風就會被刮倒似的。 再以后,楚晴的信里就多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她說迎春是春天第一花,其實山地里有種淡紫色的花,開得比迎春還早,只是花朵很小只指甲般大,又不像迎春總是一堆堆一簇簇地那么扎眼才不為人所知。 其實,紫色小花也是想讓人注意的,是吧? 信的結尾,楚晴這樣問。 回信仍是沈琴的口吻說的,可是信末卻額外加了一句,“六姑娘看到花的美麗,別人定然也會注意到。” 楚晴欣喜若狂,下一封信說:跟著明氏去莊子小住,莊子在桃花村,桃花盛開的時候潭水里會有一種桃花魚,細如銀絲,很難抓,需用細紗抽了絲之后制成網子來撈。桃花魚混著雞蛋羹蒸,或者用雞蛋炒都極鮮美。 只可惜桃花魚離不得水,離開水不過一個時辰就變得腥臭,而且桃花開過,桃花魚也就消失不見。 這樣好吃的東西卻不長久,且不能被更多人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