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這位女管事能在珠光閣里招待貴客,自也是胡家三爺胡三通的心腹,她聽到這話冷不丁就變了神色,又驚又疑的抬眼打量了一下謝晚春。片刻之后,她便起了身,鄭重禮了禮:“還請郡主稍候,我這就派人去通報三爺一聲。” 謝晚春沒說話,重又端起茶碗,低了頭慢慢的喝了一口。 這是靜候的意思。 ****** 半個時辰不到,胡三通就從外頭趕來了。 雅間的木門被人推開,撲面而來道便是一陣濕冷之氣。這樣的雨天,這位名聞天下的首富居然只帶了一頂竹笠,入了門抖落一聲雨水,方才把身上的竹笠取下放到門邊,朗聲一笑,頗有分自嘲之色:“適才在家中品酒觀雨,聽聞郡主之言方才駕馬趕來,不知可有叫郡主久等?” 謝晚春看了一眼手中已然喝了半碗的茶水,露出一絲笑來:“這兒的茶水倒也合口,也算不得久等。再說,”她眼珠子一轉兒,將目光投向門口處,唇邊笑意復雜,“比起我來,胡三爺等得怕是更久吧。” 胡三通從門口進來,步履雖然沉穩但也顯出幾分罕見的緊張來,他走得極快,不一會兒就到了謝晚春的跟前。 他已然年過三十,雙鬢微微發白,高瘦挺拔,面容平平卻頗有幾分灑脫自在之色。他身上的青色直裰邊角已被雨水打濕,倒也不甚在意,甚至還很是從容的對著坐在椅子上的謝晚春一笑:“是啊,我已足足等了七年。” 他言語坦率,眼中神色更是真誠認真。 謝晚春聞言也微微一怔,不覺嘆了口氣:“已經七年了...”她不愿在旁人面前顯露自己的情緒,很快便收斂起面上神色,意有所指的道,“鎮國長公主已死,我本以為胡三爺是不打算等下去了。” 胡三通聞言一怔,不由苦笑,自嘲道:“商人重利輕義,自來便是如此。但那位于我有救命之恩,我人微言輕也幫不上他什么忙,這點小事,還是能守住自己承諾的。” 說罷,胡三通伸手自懷中取出一個金絲楠木的匣子還有謝晚春適才遞給女管事的那張紙,直截了當的道:“郡主遞來的詩句一字不錯,印記也合得上。這匣子我就帶來了。” 謝晚春怔怔的看著那個木匣,眼中閃過什么,忽而開口道:“不管你信不信,我原本是不打算來取這東西的。”她說完這話便抿住了唇,不再開口,接過那個木匣子,取出自己之前帶上的玉扳指扣在木匣上面空出的鎖孔來,用特殊的手法轉了幾圈,聽到里頭“啪嗒”的聲音便知道這匣子是打開了。 邊上的胡三通為了避嫌走到后頭的屏風邊去看蘭花,由著謝晚春清點匣子里的東西。 謝晚春緩緩的抬手打開匣子,里頭只有四樣東西: 一本極厚的小冊子,一塊玄鐵令牌,一個羊脂玉雕成的藥瓶,一塊舊鐵片。 她先拿起那個羊脂藥瓶,打開塞子往手心一倒便見著里頭滾出三顆瑩白的丹藥來,她低頭嗅了一下,心中了然:的確是雪蓮丹沒錯。 雪蓮丹極難制成,不僅是因為它需要無數珍奇藥材,更是因為它以玉山雪蓮為藥引——此花數百年難得一開,開花一日便會枯萎,世所罕見。 所以,雪蓮丹號稱可解百毒、起死回生,每一顆都是一條人命,價值連城,能叫無數人為之瘋狂。而這藥瓶子里居然不止一顆而是三顆! 謝晚春確認之后卻并不馬上吞服,反倒是將藥瓶重又放回去,拿起匣子里那塊舊鐵片,用指腹在上面摩挲了一下。 只見鐵片正面刻了一行字:天下之大,故土之遙,甚憾之! 骨力遒勁,氣勢巍然,思鄉之情和黯然憾色躍然于上。 謝晚春凝神翻看起背面,上面刻著一行字,字跡比正面的新一些:若得卿心,白首不離。 雖是鐵筆銀鉤但收筆轉折卻更見溫和,如鐵血柔情,不禁叫人心頭酸軟起來。 23|第二十三章 謝晚春看到那行字,指尖輕輕一顫,不由自主的便閉上了眼睛。 她適才并沒有說謊,若非此回身中七月青之毒,她是絕不會來取這東西的。 因為她不配。 當年謝池春當庭許婚,那個一貫喜怒不形于色的人面上雖是不顯但心里卻著實受用。 入夜屏退眾人后,他便把謝池春抱到膝上,摘下拇指上的玉扳指扣到她的手上,柔聲和她道:“你今日中午說的話真是好聽,這個給你做聘禮好不好?”他弓馬半生,指腹上總帶了些厚繭,磨在嬌嫩的皮膚上,總能磨得人心頭微癢。 偏謝池春那時候心中需要思量的事情極多,所謂的許婚也不過是應急之策——不僅能夠使人無法拿她和齊天樂未成的婚事做文章,還能借勢而為。她聞言也不在意,隨口便道:“誰稀罕你的破扳指!?” 那人不以為忤,哈哈笑了兩聲:“我是寒門出身,確實家無余財,這玉扳指更是不值一提。只是,我這半生轉戰天下,踏遍山海,倒是頗有幾件珍奇,便用玉扳指做信物存在了他處,下次帶你去看?” 謝池春這才有點好奇,偏還不肯低頭,仰著下巴故作矜持傲慢的道:“誰稀罕!” 見她這般模樣,他反倒喜歡得很,伸手替她理了理有些凌亂的鬢角,嗅著那如云綠鬢上的一縷幽香,笑哄著道:“還有三顆雪蓮丹呢,你素來惜命,一定會很喜歡,對不對?” 他本是不必如此低頭遷就的,他雖寒門出身,但十四歲從軍,十七歲一戰成名,二十歲時天下聞名,待他二十二歲奉詔回京,已是赫赫有名的當朝第一名將,被稱軍神,風光無限。這樣的人是在累累白骨中殺出威名,是亂世之梟雄,治世之能臣。彼時皇帝有疾,儲位未定,西南亂起,該是謝池春這個公主來討好他才是。 謝池春眨了眨眼睛,纖長的眼睫輕盈盈的染著一層薄薄的燈光,烏溜溜的眼珠子跟著一轉,眸光似水,顧盼流波,足以叫鐵石開花。她展顏一笑,忽的一派歡喜的轉身抱住那人的脖頸,抓著他一縷落下的烏發,仰頭在他額頭落下一吻:“很對很對,我很喜歡!我就知道你待我最好了,宋大將軍,宋大駙馬~” 最后那聲“宋大駙馬”總算是把宋天河逗笑了。他低了頭,溫存的吻了吻謝池春的眉心,指尖勾著她一縷發絲,竟也生出幾分柔腸百轉的感覺:“可惜聘禮是送去了,人卻還得再等好幾年......”他垂眸望來,素來深沉的黑眸里含了極其少見的溫柔,好似銀白的月光落在暗夜的溪流間,淌出一條熠熠生輝的長河,“你才十四呢,至少得等四年。” 最兇惡、最可怕的猛獸或許也是如此呵護懷中的薔薇,輕輕的摟著,細細的嗅著,溫溫的吻著,只是不忍輕易攀折。 “啪嗒”謝晚春閉著眼睛,直接就把手上的東西重新丟回匣中,利落的合上了木匣重新鎖上。 “沒有錯,一件不少。”謝晚春深吸了口氣,只是面上仍舊稍顯蒼白,“多謝胡三爺了。” 胡三通這才從屏風那頭轉回來,手上拿著一柄不知從何處取來的折扇,扇柄在手上輕輕的敲了一下:“那便是了,也算是去了一樁心事。”說到這,他又自嘲一笑,“說句不好聽的,幸虧今日來得是郡主,倘若是鎮國長公主親至,我這心里怕也不好過。” “也是,”謝晚春抿了抿唇,笑意溫柔卻又復雜,“殺了人卻還要登門來拿他的遺物,當真是無恥之極。” 這是宋天河提前送她的聘禮,她當初既已反悔并且痛下殺手,自是沒臉來取。只是,對她而言最要緊的便是自己的性命,事到如今也只得再無恥一回了。 胡三通想來也不知謝晚春竟有這般膽子竟敢直接當著人罵起鎮國長公主,先是一怔然后撫掌一笑道:“倒不知郡主竟是這般妙人。” 謝晚春斜斜的瞥他一眼,眸光一動,總算及時止住了話,拿起木匣便起了身,嘴上卻沒一句好話:“我是不是妙人也與胡三爺你無關。今日之事,來日必有所酬,我便先告辭了。”要是放在以前,她說不得還要說幾句話籠絡一下胡三通,畢竟胡家財勢頗有可圖之處。可是如今謝晚春卻沒了這份心力,只想安安分分過日子,也就干脆了當的把話說開了。 胡三通反倒更覺好笑,也不敢沖突貴人,便忍了笑親自送了謝晚春出門,自個兒則是回雅間倒茶觀雨。 謝晚春獨自出了蘭字間的大門,正要找人尋瓊枝一同回去,目光輕飄飄的左右上下掠過,忽而眸光一凝,落到一樓處一個女人的身上。 那女人雖是帶了面紗,但舉止之間文雅有禮,氣質過人。若只看身形做派,當是個罕見的美人。她從柜臺拿了包東西后便行色匆匆的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