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我的心漲得鼓鼓的,心酸和感動交雜在一起,想哭又想笑的感覺。 我說:“吳居藍,你能游過來嗎?” 吳居藍看著我,沒有動。 我懇求:“我怕水不會游泳,你過來,好嗎?” 吳居藍的魚尾優雅地一擺,沉到了水下,他的人也向下沉了沉,只胸膛以上露在了海面上。 他向著我游過來,其實,并不像游,因為他雙手根本沒有動,身體也是直直的,更像是從水中飄了過來。 還有一米多遠的距離時,他停住了,盯著我,似乎在確認我真的不會害怕。 我心里那種酸酸澀澀的感覺滿漲到就要溢出來,忍不住輕嘆了口氣,絕不是難過,而是窩心的柔軟感動。我第一次發現,原來每一次以為自己已經夠喜歡一個人時,下一刻又會因為他的一個小小動作,更加喜歡他。 吳居藍誤會了我的嘆氣,他眼中滿是無奈悲傷,想要退后。 我立即說:“不要動!” 既然他不能說話,那就我來說好了! 我說:“你不會真以為我害怕你吧?拜托!我雖然不是《暮光之城》和《來自星星的你》的腦殘粉,但我也是從頭到尾,一集沒落地全看完了。” 吳居藍的表情很茫然,顯然根本不知道《暮光之城》和《來自星星的你》究竟是什么玩意,又和他有什么關系。 “《暮光之城》是講吸血鬼的電影,《來自星星的你》是講外星人的電視劇,你肯定想象不到全世界有多少女人是他們的腦殘粉。現在的女孩子可不是《白蛇傳》那個年代的人了,一見妖怪不是怕得要死,就是喊打喊殺,大家現在都巴不得遇見妖怪、吸血鬼和外星人。對女孩子而言,‘男朋友不是人’絕對比‘男朋友是高富帥’更有誘惑力……” 呃……我剛才說了什么,好像說了“不是人”,這算罵人的話嗎?我立即閉上了嘴巴。 我看著吳居藍,吳居藍也看著我。 我張了張嘴,卻覺得任何語言都難以表達我此時的心情。我干脆不說了,身子往前探,一手撐在礁石上,一手伸向吳居藍,用行動表明——我不怕你!我想要你! 吳居藍看著我,一動沒有動。 我的手在吳居藍面前固執、安靜地等待著。 良久后,吳居藍迎著我的視線,慢慢地抬起了浸在海面下的手,卻不是想握住我的手,而是想讓我看清楚,我想握住的手究竟長什么模樣。 我的呼吸一滯,連瞳孔都猛地收縮了一下。 銀色的月光下,一串串水珠正從他的指間墜落,本該是一幅很溫柔唯美的畫面,但現在只會讓人感覺到震撼和恐怖。 他的整個手掌都被藍黑色的細密鱗片覆蓋,看上去像金屬一般冰冷堅硬。手背上暴起五道筋絡,凸顯著可以摧毀一切的力量。五指細長,指甲尖銳鋒利,猶如五根鋼針,很容易就能刺穿獵物的要害。指間有相連的蹼,手掌完全張開時,幾乎是正常人的兩倍大。 客觀地評價,與其說這是一只手,不如說這是一只猛獸的利爪。 我非常震驚,甚至本能地畏懼,但是,當我逃避地去看利爪的主人時,吳居藍平靜深邃的雙眸,也正在細細觀察我的反應。我意識到我的任何一絲反應都有可能傷害到他,立即平靜了下來。 我再次把目光投向他抬起在月光下的手,仔仔細細地看著。再一次,我肯定這是一只可以撕碎一切的猛獸利爪,但是他那么小心翼翼,連靠近我都會怕嚇到我,就算它是猛獸的利爪又如何?這只利爪根本不會傷害我! 我凝視著他,固執、安靜地伸著手。 我看清楚了我將要相握的手長什么樣,我依舊確信——我不怕你!我想要你! 沉默地對峙。 終于,吳居藍慢慢地把手伸向我,他的速度非常慢、非常慢,就好像唯恐我沒有機會反悔和逃走。當兩人的指尖即將相觸時,他停住了,還在給我反悔和逃走的最后機會。 我等得不耐煩起來,不管身前就是汪洋大海,使勁一探,抓向了他的手。他一驚,尖銳的指甲猛地縮回了手指里。我抓了個空,身子搖晃,眼看著就要摔下礁石,他握住了我的手,輕輕一撐,讓我穩穩地趴在了礁石上。 我立即反握住了他的手,沒有溫暖柔軟的感覺,而是冰冷的、堅硬的,一如我的想象。 我凝視著他,握著他的手,一點點用力,把他往我身邊拉——我想和你在一起,不害怕,不勉強,更不會后悔! 他隨著我的牽引,慢慢地游到了我身邊。 我對他展顏而笑,他靜靜凝視著我的笑顏。 這一刻,我們眼里的光輝,令五十二年來最美的月色都暗淡了幾分。 ————·————·———— 我趴在礁石上,吳居藍浮在礁石旁的海水里,兩人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我一直看著吳居藍,直到看到吳居藍都好像有點不好意思,微微垂下了眼簾。 我擔心地問:“你不能說話是被那四個人傷到了嗎?” 吳居藍點點頭,又搖搖頭。 “一半是因為傷,一半是因為別的?” 吳居藍點頭。 我想了想說:“因為你變回了……魚身?” 吳居藍微微一笑,似乎在表揚我聰明。 這又不難猜,他能下半身和人類不一樣,舌頭或氣管那些發聲器官和人類不一樣不是很正常嗎? 我問:“上個月的月圓夜,你一整夜都消失不見,是不是因為……和現在一樣了?” 吳居藍點頭。 “哦——那你是不是每個月的月圓之夜都會變回魚身?” 吳居藍點頭。 “好神奇!”我難以想象兩條腿變成一條尾巴,一條尾巴又變成兩條腿的情景。 “你昨天晚上說腿突然抽筋不能動了,也是因為這個原因?” 吳居藍點頭,指了指天上的月亮。 我明白了,五十二年來最異常的月亮引發了他身體的異常。 “你什么時候變回人身?月亮落下,太陽升起時嗎?”我記得他上次應該是在日出后才出現的。 吳居藍點頭。 我看看天上的月亮,對他說:“我陪你一起等。” 吳居藍指指我的濕衣服,示意我先回去。 我搖頭,“不要!我還沒聽到你親口對我說……反正我不回去,這會沒有風,天氣并不冷。我身體很好,從小到大幾乎沒生過病,你不用擔心。” 我說著不冷,實際不僅冷,還很餓。突然,我想起什么,從口袋里掏啊掏,掏出一袋巧克力,放在礁石上。 我一只手握著吳居藍,舍不得放開,想只用另一只手撕開塑料紙袋,卻顯然有點困難。 吳居藍的指尖從袋子上輕輕劃過,塑料袋就裂開了。 我拿起一塊,遞到吳居藍嘴邊。他愣了一下,微微張開嘴,用舌頭把巧克力卷進了嘴里。 我心如擂鼓,咚咚地加速跳起來,卻裝作若無其事,拿起一塊巧克力,塞進嘴里,感覺到指尖的濡濕,一塊普通的巧克力被我吃出了千滋百味。 ————·————·———— 月亮漸漸西沉,吳居藍指指不遠處的峭壁,示意他要離開一會。 “是要……變回雙腿了嗎?”我問。 吳居藍點頭。 雖然我很想陪著他,但這應該是一件很私密的事,就像人換內衣時,肯定不會喜歡有人旁觀。 我輕聲說:“我等你,你有事就……隨便發出點聲音,或者拿石頭丟我。” 我戀戀不舍地松開了手,吳居藍對我安撫地笑笑,倏一下就無聲無息地沉入了水底。 我努力往水下看,卻什么都看不到。吳居藍在我面前一直速度非常緩慢,但顯然他真實的速度是快若閃電。 海潮還沒有完全落下,我所在的礁石又在大海的最里面,四周的水很深。我克制著恐懼,手腳并用地站了起來,向吳居藍剛才指的山崖眺望著。 月亮落下、太陽還未升起的一刻,天地間十分黑暗。我孤零零一人站在礁石上,幾乎什么都看不清,正覺得緊張害怕,就聽到了隱隱約約的歌聲傳來。 發音和旋律都很奇怪,完全聽不懂在唱什么,可就是說不出的美妙動聽。天籟般的歌聲,都不像是用耳朵去聽見的,而是每一個毛孔、每一寸肌膚都能聽見,直接鉆進身體,和靈魂共鳴。 是吳居藍在唱歌! 他猜到我會害怕,用歌聲告訴我他就在我身邊。 被愛護珍惜的感覺讓我幾乎落淚,心情變得安寧平靜。 天空漸漸透出朦朦朧朧的光芒,將海面照亮。 我看到山崖下的海水有點泛紅,想著今天的日出應該是紅霞滿天,十分好看。可惜這邊的海灘是朝西的,看得見日落,卻看不到日出,我只能根據天亮的程度判斷著太陽是否升起了。 連綿不斷的海浪聲中,我突然發現,那美妙動聽的歌聲消失了,因為它太過溫柔,離去時猶如朝云散、晨露逝,竟讓人一時間沒有察覺到。 我有點慌了,探著身子,手攏在嘴邊,朝著山崖的方向,大聲叫:“吳居藍!” “我在。” 聲音就在我腳下,我驚喜地低頭看去。 吳居藍從海水里冉冉浮起,手一撐,翻坐到了礁石上。 我快速地掃了一眼,確定是兩條腿,就不好意思再看,視線迅速上移。他穿著濕漉漉的黑色短褲、白色t恤,正是前天晚上他失蹤前穿的衣服,可是昨天晚上,他明明什么都沒有穿。 看到我困惑地打量他的衣服,吳居藍說:“我把衣服藏在了珊瑚洞里,要不然上岸前又得想辦法去偷衣服。” 我想起第一次見到他時的滑稽打扮,不禁笑起來,“原來那些衣服是你偷的,難怪那么混搭呢!” “不過這次是匆忙間跳下海的,鞋子只剩下一只,手機也壞了。”吳居藍晃了晃兩只還泡在海水里的腳,左腳光著,右腳趿著人字拖。 我看看凹凸難行的礁石灘,把身上的外套脫下來,遞給他,“用這個包著腳,等回家后再去買雙新鞋。” 吳居藍用我的外套包了個很利落的“貼腳鞋”,我懷疑他以前做過這事。 我擔心地問:“你剛剛才……走路不會有事吧?” “沒事。如果很長時間沒來陸地上,需要適應一下,這次沒事。”吳居藍站了起來,看上去一如常人,沒有絲毫異樣。 兩個人面對面站著,不大的礁石,顯得有點局促。 突然間,我們好像得了失語癥,誰都不說話,只是看著對方。 一會兒后,我聲音不大,卻一字字很清晰地說:“我的心意沒有變。” 吳居藍說:“你以后會后悔的。” “那是以后的事情,現在要我放棄,我會現在就后悔,而且你不是我,不要替我下判斷。” 吳居藍沉默,不言也不動。 山不就我,我去就山!我腳尖動了動,往前蹭了一點,又往前蹭了一點,直到幾乎貼站在了吳居藍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