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沿著從小到大走過無數(shù)遍的小徑，下到了我和吳居藍(lán)約定月圓之夜見面的礁石海灘上。

    這片海灘的形狀像一個歪歪扭扭的“凹”字，兩側(cè)是高高聳立出海面的山崖，十分陡峭，中間是一片連綿幾百米長的礁石海灘。因為水急浪大、怪石嶙峋，既不適合游泳、也不適合停船，很少有人來。只有附近的孩子偶爾會躲在這里抽煙喝酒，做一些需要躲避家長和老師的事。

    很長一段時間，這片海灘都是我、大頭、神醫(yī)三人的秘密花園。每一次，我心情不好，想一個人清靜一下時，就會來這里。

    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圓，可因為天上有云，月亮一會兒在云層外，一會兒鉆到了云層內(nèi)，海灘上就一會兒明亮，一會兒黑暗。

    我挑了個最顯眼的礁石，爬到上面，筆直地站好，把手電筒打開，握著它高高地舉起來，讓自己像一個燈塔一樣明亮耀眼。只要吳居藍(lán)趕來，不管他身在何處，都能一眼就看到我。

    當(dāng)我無法找到他時，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讓他能找到我，這也算是絕望中的一點希望。

    我一只手舉累了，就換另一只手，兩只手輪流交替，始終讓手電筒的光高高地亮在我的頭頂。

    沉默地佇立、沉默地祈禱、沉默地等待……

    我不知道我已經(jīng)等了多久，更不知道我還要等多久，似乎我已經(jīng)化成了一塊石頭，不知疲倦、不知饑渴，只要吳居藍(lán)還沒有平安回來，我就會一直舉著手電筒，等在這里。

    從海上吹來的風(fēng)突然變大了，厚厚的云層涌向月亮，把它包裹住。天地間變得漆黑一片，海水也失去了光彩，如墨汁一般漆黑。海潮越來越急，海浪越來越高。大海像一只被叫醒的發(fā)怒猛獸，咆哮著想要吞噬一切。

    根據(jù)爺爺?shù)恼f法：“一風(fēng)起、二云涌、三浪翻、四就是要下暴雨了。”有經(jīng)驗的漁民，聞到風(fēng)的味道就知道海龍王要發(fā)怒了，得趕緊找地方躲避。

    今夜的海龍王顯然很不高興，警告著所有人盡快遠(yuǎn)離他。

    可是，因為月圓之夜的約定，我舉著手電筒，站在礁石上，遲遲不愿離去。萬一我剛走，吳居藍(lán)就來了呢？

    再等一會兒……

    再等一會兒，我就走……

    再等一會兒，再等一會兒，我就走，馬上就走……

    一個又一個“一會兒”，沒有一絲預(yù)兆，瓢潑大雨突然傾盆而下，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砸下來，砸得我全身都痛。

    我把手電筒咬在嘴里，取出折疊傘，剛剛打開，“呼”一下，整個傘被風(fēng)吹得向上翻起，不但不能幫我擋雨，反而帶得我站都站不穩(wěn)，差點跌下礁石。

    我急忙松開了手，“嘩啦”一聲，傘就被風(fēng)吹得不見了蹤影。

    我覺得哪里有點不對勁，拿起手電筒，朝著腳邊照了下，才發(fā)現(xiàn)，海浪已經(jīng)隨著迅速漲潮的海面，悄無聲息地翻卷到了我站立的礁石上，幾乎就要淹沒我的腳面。

    我對水是本能的恐懼，立即倉惶地想后退。

    一波未平、一波更大的海浪向我站立的礁石翻卷著撲來。

    “啊——”我從礁石上滑下，被卷到了海浪中。

    我下意識地拼命掙扎，想抓住附近的礁石，卻驚恐地發(fā)現(xiàn)什么都抓不住。

    我身不由己，在礁石間沖來撞去，隨著海水向著大海滑去。

    就在我即將失去意識的最后一瞬，一只強壯有力的手突然伸過來，把我拉進(jìn)了懷里，摟著我浮出了水面。

    我大張著嘴，一邊用力地喘氣、一邊不停地咳嗽，整個身體都因為恐懼而在不自禁地抽搐，心里卻洋溢著喜悅，急切地想要看清楚救了我的人。

    是吳居藍(lán)，真的是吳居藍(lán)！

    雖然夜色漆黑，海水模糊了我的眼睛，只能隱約看到一個輪廓，但我無比肯定就是吳居藍(lán)。

    狂風(fēng)怒號、大雨如注、海潮翻涌，好像整個世界都要傾覆。

    吳居藍(lán)一手牢牢地抓著一塊凸起的礁石，一手緊緊地?fù)е摇Ｔ谒男靥藕徒甘g形成了一個小小的安全空間，讓我可以不被風(fēng)浪沖襲。

    我也不知道自己臉上究竟是雨水、海水，還是淚水，反正視線迷蒙，讓我總是看不真切。我伸出手，哆哆嗦嗦地?fù)崦^吳居藍(lán)的臉龐，確定眼前的一切不是幻覺后，我用力地抱住了他的脖子，把頭緊緊地貼在了他的頸窩。

    天地間漆黑一片，狂風(fēng)猶如饑餓的狼群，不停地哭嚎著；大雨如上帝之鞭，惡狠狠地鞭笞著世間萬物；大海像一只發(fā)怒的洪荒猛獸，想要吞噬掉整個天地。

    似乎，世界就在毀滅的邊緣，我卻覺得此時此刻，安寧無比，在他懷里，頭挨著他的頸窩，一切都是堅實可靠的。

    ————·————·————

    暴風(fēng)雨來得快，去得更快。

    半個多小時后，突然間，風(fēng)小了，雨停了，大海平靜了，云也漸漸地散去。一輪金黃色的美麗圓月懸掛在深藍(lán)的天空中，映照著波光粼粼的海面。

    我抬起頭，凝視著吳居藍(lán)，用手輕輕地幫他把臉上的水珠抹去，“謝、謝……阿嚏！”

    我一開口，立即打了個寒顫，才覺得好冷。

    吳居藍(lán)輕輕地推開我，想要幫我翻坐到礁石上。

    我像只八爪章魚一樣，立即纏到了吳居藍(lán)身上，這才發(fā)現(xiàn)他沒有穿上衣。裸露的肌膚和冰涼的海水幾乎一個溫度，我下意識地揉搓了一下，想幫他增加一點溫度。等做完后，才意識到這好像……更像是在占便宜。

    我不好意思了，忙放開了他一些，掩飾地說：“我們一起上去。”

    吳居藍(lán)搖搖頭，指指家的方向，把我的手拉開，又想把我推上礁石。

    我終于后知后覺地察覺到有點不對勁了。

    我緊緊地抓著吳居藍(lán)的胳膊，“我不會先回家！你、你……和我說句話，叫我一聲‘小螺’就可以。”

    吳居藍(lán)沉默地看著我，嘴巴緊緊地閉著。

    “你不能說話了？是他們做的嗎？”

    我的眼淚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伸手去摸他的嘴唇，“你讓我看一下，到底傷在哪里了？”

    吳居藍(lán)十分避諱，猛地偏了一下頭，避開了我的手。

    我不解地看著他，他沉默不語，深邃的眼睛里隱隱流動著哀傷。

    我不想再勉強他，一手抓著他的手腕，一手去抓礁石，想要爬上岸，連對水的恐懼都忘了，“我們現(xiàn)在就去找江易盛，立即去看醫(yī)生。”

    吳居藍(lán)在下面輕輕托了一下我，我輕松地爬到了礁石上。

    我回轉(zhuǎn)身，用力拉他，想要把他拉上岸，吳居藍(lán)卻一動沒有動。

    我正想更加用力，卻不知道吳居藍(lán)的手怎么一翻，竟然輕輕松松就從我手里掙脫了。他慢慢地向后退去。

    我驚恐地大叫：“吳居藍(lán)！”立即就想跳進(jìn)水里，去追他。

    吳居藍(lán)停住，對我安撫地抬了下手，示意他不是想離開，讓我好好地待著。我沒有再動，跪在礁石上，緊張困惑地盯著吳居藍(lán)。

    吳居藍(lán)確定我不會跳下海后，慢慢地向著遠(yuǎn)離礁石的方向退去。

    我眼睛一眨不敢眨，緊緊地盯著他。

    他停在了幾米外，一個能讓我看清楚他，卻又保證我們接觸不到的距離。

    他沉默地看著我，遲遲沒有說話，也沒有任何動作。

    我擠了個干巴巴的笑出來，輕聲叫：“吳居藍(lán)！”

    他終于開始動了起來。

    就像海下有一個平臺托著吳居藍(lán)一樣，他慢慢地從海面上升了起來，一直升到了腰部，整個上半身都露在海面上。

    他穩(wěn)穩(wěn)地停在了海中央，靜靜地看著我，似乎在提醒我，讓我看清楚一切；又似乎在暗示我，如果想要逃避，一切都還來得及。

    皎潔的月光下，他的上半身猶如希臘神殿前的大理石雕塑一般完美，肌rou結(jié)實有力，肌膚白皙緊致，一顆顆水珠似乎閃著銀光，從起伏的曲線上滑落。

    如果說我沒有察覺到異樣，那肯定是撒謊，但這些還不足以讓我害怕，我緊張地笑了笑，調(diào)侃說：“身材很好！”

    吳居藍(lán)深深地盯了我一眼，似乎最終下定了決心。“嘩啦”一聲水浪翻卷中，我好像看到一條巨大的魚躍出了水面。

    等浪花平息，我看到吳居藍(lán)平靜地坐在海面上，整個身體沒有任何遮擋地展現(xiàn)在我面前。

    我眼睛發(fā)直，張著嘴，大腦一片空白。

    剛剛經(jīng)歷過暴風(fēng)雨的天空，格外干凈澄澈，猶如一塊毫無瑕疵的藍(lán)寶石。一輪金黃色的圓月懸掛在天空，又大又亮，皎潔的光輝傾瀉而下，映照得整片大海波光粼粼。

    吳居藍(lán)就優(yōu)雅地側(cè)身坐在那輪圓月下的海面上，他的上半身是人身，腰部以下卻是魚，又大又長的銀藍(lán)色魚尾漂浮在水面上，讓他看上去就好像是坐在了水面上一般。微風(fēng)吹過，波光粼粼的海面溫柔地一起一伏，吳居藍(lán)的身子也微微地一搖一晃。

    第19章 chapter 92

    我覺得我要瘋了！我究竟看見了什么？

    真的？假的？死亡前的幻覺？

    其實我已經(jīng)快要死了吧！不管是被吳居藍(lán)救了，還是現(xiàn)在看到的畫面，都是死亡前的幻覺……

    可是，不管我多么一廂情愿地催眠著自己一切都是假的，理智都在一個小角落里，頑固地提醒著我，一切都是真的！

    我本能地想尖叫，那是人類自然而然的自我保護(hù)和防御機制，但是，讓我神經(jīng)錯亂的畫面中還有我熟悉的面容。雖然我現(xiàn)在心神震駭、頭腦昏潰，卻就是清楚地知道那樣做一定會傷害到他，不可以！絕對不可以……

    我像個化石一樣，一直保持著跪趴的姿勢，表情呆滯地看著吳居藍(lán)。

    他也一直沒有動，不動聲色地安靜等待著，就像是一個走投無路下把命運完全交給了老天去決定的人，除了漫長的等待和更漫長的等待外，再沒有別的辦法。

    在吳居藍(lán)足夠耐心、足夠漫長的等待后，我終于找到了自己的聲音，干澀地問：“你、你在cosplay嗎？”

    這是我在一一否定了做夢、發(fā)瘋、幻覺等等選項后，認(rèn)為唯一合理的解釋。我怕他沒聽懂，比劃著說：“就是通過服裝和道具，把自己裝扮成電影、小說、游戲里的某個人物，高明的cospalyer能把自己裝扮得和想象中一模一樣。”

    吳居藍(lán)搖了搖頭，將近兩米長的尾巴高高揚起，在天空中劃過一道美麗的弧線，又落回水里。月光下，銀藍(lán)色魚尾的一舉一動，都美得驚心動魄，絕不是人力所能為，只能是造物主的恩賜。

    真的！

    一切都是真的！

    不得不接受了事實后，驚駭反倒慢慢地消散了。

    為什么我非要希望眼前的一切全都是假的呢？為什么一直想從吳居藍(lán)那里要一個合理的解釋呢？為什么不能接受吳居藍(lán)有一條魚尾巴呢？就算一切都是真的，又能如何呢？他依舊是他！

    我忍不住仔細(xì)地看著吳居藍(lán)，他好像知道我其實現(xiàn)在才有勇氣真正地看他，微微地側(cè)過了身子，讓我能看得更清楚一些。

    月光下，他好像又有了變化。

    他的眼眶更加深陷、眉骨更高、鼻梁更挺、鼻翼更窄、下頷更突出，整張臉更加棱角分明。漆黑的頭發(fā)濕漉漉地垂在他肩頭，令他看上去十分妖異英俊，也十分冷酷無情。

    除了前半身，他全身上下都覆蓋著一層細(xì)密的藍(lán)色鱗片，這和獅子、老虎那些猛獸很像，只有前腹是沒有防護(hù)的，所以猛獸從來都是深藏腹部。鱗片的顏色從下往上漸漸變淺，尾鰭是喀什米爾藍(lán)寶石般的深藍(lán)色，到肩膀時幾乎變成了水晶般透明的淺藍(lán)色，如果不是在月光下，鱗片泛著淡淡的銀光，幾乎注意不到他肩膀上有鱗片。整條手臂也覆蓋著鱗片，顏色從肩頭往下逐漸加深，接近腕骨時已經(jīng)變成了喀什米爾藍(lán)寶石般的深藍(lán)色。

    我好奇地問：“剛才在水里時，我沒有感覺到你肩上和胳膊上有鱗片，是因為剛才還沒有嗎？”

    吳居藍(lán)點了點頭。

    我問：“是因為擔(dān)心我害怕……你才沒有顯露？”

    吳居藍(lán)靜靜地看著我，沒有吭聲。

    我突然想到——不是只有我緊張害怕吧？吳居藍(lán)不緊張、不害怕嗎？

    他怕我害怕，特意隔著一段讓我覺得安全的距離，坐在那里，一直展示著他的身體，還要配合我的每一個詢問，沒有人會喜歡這樣吧？更何況是向來高傲冷淡的吳居藍(l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