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廚房的一面窗戶朝著庭院,一面窗戶朝著院墻,正對著一大片開得明媚動人的三角梅,搬一把舒適的椅子,坐在窗邊,待多長時間,都不會覺得難受。 我戴著耳機,聽著mp3,看上海辭書出版社的《唐詩鑒賞》。這是爺爺的藏書,我來爺爺家時,它已經在爺爺的書柜里了,是比我更老資格的住戶。 曾經有一段時間,每天晚飯后,爺爺會要求我朗誦一首詩,一周背誦一首。剛開始,我只是當任務,帶著點不情愿去做。可經年累月,漸漸地,我品出了其中滋味,也真正明白了爺爺說的“一輩子都讀不完的一本書”。每首詩,配上作者的生平經歷、寫詩時的社會背景,以及字詞典故的出處,細細讀去,都是一個個或蕩氣回腸、或纏綿哀婉的故事。 我沒事時,常常隨便翻開一頁,一首詩一首詩地慢慢讀下去。是非成敗、悲歡得失、生離死別,古今都相同,讀多了,自然心中清涼、不生虛妄。 我讀完一頁,正笨拙地想翻頁時,一只手幫我翻過了頁。我扭過頭,看到吳居藍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地坐在了我身旁。 我摘下一只耳機說:“沒有關系,我自己可以的。” 吳居藍看著書,漫不經心地說:“沒事,我也在看。” 我反應了一瞬,才理解了他話里的意思,“你是說,你要和我一起看書?” “嗯。” 如果這是一本武俠小說或者玄幻小說,我還能理解,可這是唐詩,連很多大學畢業生都不會拿來做消遣讀物。我不禁懷疑地打量著吳居藍,他專注地盯著書,眼中隱悵、唇角抿嘆,應該是心有所感、真正看進去了。 我暗罵自己一聲“狗眼看人低”,諾貝爾獎得主莫言小學還沒畢業呢!我把書往吳居藍的方向推了推,也低著頭看起來,是王維的《新秦郡松樹歌》: 青青山上松, 數里不見今更逢。 不見君, 心相憶, 此心向君君應識。 為君顏色高且閑, 亭亭迥出浮云間。 一首詩讀完,吳居藍卻遲遲沒有翻頁,我悄悄看了他好幾眼,他都沒有察覺,一直怔怔地盯著書頁。 我覺得好奇,不禁仔細又讀了一遍,心生感慨,嘆道:“這首詩看似寫松,實際應該是寫人,和屈原的用香草寫君子一樣。只不過,史籍中記載王維‘妙年潔白、風姿都美、性嫻音律、妙能琵琶’,這樣文采風流的人物竟然還贊美另外一個人‘為君顏色高且閑,亭亭迥出浮云間’,真不知道那位青松君是何等樣的人物。” 吳居藍微微一笑,說:“摩詰的過譽之詞,你還當真去追究?” 我聽著總覺得他這話有點怪,可又說不清楚哪里怪。吳居藍看上去也有點怪,沒有他慣常的冷淡犀利,手指從書頁上滑過,含著一抹淡笑,輕輕嘆了一聲,倒有些“千古悠悠事、盡在不言中”的感覺。 他這聲嘆,嘆得我心上也泛出些莫名的酸楚,忍不住急急地想抹去他眉眼間的悵惘,討好地問:“要不要聽音樂?” “音樂?”吳居藍愣了一下,不動聲色地看向我手里的mp3。 剛開始他這副面無表情的淡定樣子還能唬住我,現在卻已經……我瞅了他一眼,立即明白了,這個時時讓我不敢小看的家伙,肯定不會用mp3。 我把一只耳機遞給吳居藍,示意他戴上。 吳居藍拿在手里把玩了一會,才慢慢地放到自己的耳朵里。第一次,他流露出了驚訝喜悅的表情。 我小聲問:“好聽嗎?” 吳居藍笑著點點頭,我說:“曲名叫《夏夜星空海》,我很喜歡的一首曲子。” 兩人并肩坐在廚房的窗下,一人一只耳機,一起聽著音樂,一起看著書。外面的裝修聲嘈雜刺耳,里面的小天地卻是日光輕暖、鮮花怒放、歲月靜好。 ————·————·———— 晚上,工人收工后,宅子里恢復了清凈。 我和吳居藍,一個行動不便,一個人生地不熟,吃過飯、沖完澡后,就坐在沙發上,一起看電視。 我把遙控器交給吳居藍,讓他選。發現吳居藍只對動物和自然類的節目感興趣,他翻了一遍臺后,開始看《動物世界》。 我平時很少看動物類的節目,想當然地認為這種講動物的節目肯定很無聊,但是真正看了,才知道不但不無聊,反而非常有意思。那種生物和大自然的斗爭,捕食者和被捕食者的斗爭,鮮血淋漓、殘酷無情,卻又驚心動魄、溫馨感人。 這期《動物世界》拍攝的是非洲草原上獅群和象群的爭斗。根據解說員的解說,獅群實際上很少攻擊象群,因為大象不是弱小的斑馬或羚羊,攻擊它們需要付出巨大的代價,而且象rou比起斑馬rou或羚羊rou,幾乎難以下咽,所以獅群和象群可以說井水不犯河水。 但這一次因為缺乏食物,瀕臨死亡邊緣的饑餓獅群決定捕獵象群,目標是象群里的小象。象群為了保護小象,成年象走在外面,用自己的身體去抵抗獅子們的鋒利爪牙。雖然獅子足夠狡詐兇猛,可大象也不是弱者,前兩次的狩獵,獅群都失敗了,甚至有獅子受重傷。但是,面對死亡,獅群不得不再一次發起襲擊。根據它們的體力,這將是它們的最后一次襲擊,如果不能成功,在非洲草原這個完全憑借力量生存的環境中,它們不可能再發動另一次狩獵,只能安靜地等待死亡。 上千里的追殺,幾日幾夜的奔襲,沒有任何一方可以退出,因為退出就是死亡。我看得十分揪心,不知道該希望誰勝利,如果象不死,獅子就會死,兩邊都是令人起敬的強者、都在為生存而戰。 最后一次襲擊,經過不死不休的殘酷廝殺,獅群不但成功地撲殺了一只小象,還放倒了一只成年象,象群哀鳴著離去。 仍然活著的獅子們分食完血rou,平靜地蹲踞在地上,漠然地看著冉冉升起的朝陽。它們的耳朵警惕地豎著,它們的身體慵懶地臥著,眼睛里既沒有生存的痛苦,也沒有勝利的喜悅,只是自然而然地又一天而已。 我被震撼到了,因為它們的眼神和姿態何其像吳居藍——無所畏懼、無所在意的冷淡漠然;警惕和慵懶、兇猛和閑適,詭異和諧地交織于一身。 吳居藍卻沒有任何反應,甚至字幕剛出來,他就按了關機,準備睡覺。 我循循善誘地問:“看完片子有什么想法?” 吳居藍漠然地掃了我一眼,說:“沒感覺。” 突然之間,我真正理解了幾分吳居藍的別扭性格。 他從不花心思處理人際關系,一句無傷大雅的小謊言就能哄得別人開心,他卻完全不說。我最初以為他不懂、不會,可后來發覺他并不是不懂、也不是不會,而是,就像那些獅子,并不是不懂得如何去捕獵大象,但在食物充足時,有那必要嗎?沒必要自然不做,真到有必要時,也自然會做。這是一種最理智冷靜地分析了得失后,最冷酷的行事。吳居藍不會說假話哄我高興,也不會委婉地措辭讓工人們覺得舒服,因為我們的反應都無關緊要,麻煩不到他。可他會告訴江易盛他是我的表哥,因為一句謊話能省去無數麻煩。 我眼神復雜地看著吳居藍,他究竟經歷過什么,才會讓他變成這樣?一個人類世界的非洲草原嗎? 吳居藍面無表情地說:“時間不早了,你該休息了。” 我很清楚,他不是沒看出我的異樣目光,但他完全不在意。我說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感覺,賭氣地站了起來,冷著臉,扔下一句“我的事還輪不到你指手畫腳”,就回了書房。 ————·————·———— 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一直睡不著,總覺得很生氣、很不甘。我以為我們雖然相識的時日不長,但我們的關系……可原來在吳居藍眼里,我無足輕重、什么也不是。 氣著氣著,我慢慢地冷靜了下來。 吳居藍有義務把我的喜怒放在眼里嗎? 沒有義務!連我親爸親媽都顧不上我的喜怒,憑什么要求吳居藍? 吳居藍對任何人都一樣,并沒有對我更壞。我是老板,他來打工,份內的事他有哪一件沒有做好嗎? 沒有!洗衣、做飯、打掃,都做得超出預料的好!甚至不是他份內的事,監督裝修,照顧行動不便的我,也做得沒有任何差錯。 那我還有什么不滿? 不該有! 作為老板,我只應該關注吳居藍做的事,而不應該關心他的性格。 我理智地分析了一遍,不再生氣了,很后悔自己剛才莫名其妙地給吳居藍甩臉色,至于心底的不甘,我選擇了忽略。 我輕輕地拉開了書房的門,隔著長長的走道,看著沙發那邊。黑漆漆的,沒有任何聲音,實在看不出來吳居藍有沒有睡著。 正躊躇,吳居藍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怎么不睡覺?” 我往前走了幾步,拉近了我們的距離,但顧忌到他正在睡覺,沒有太接近,“我有話想和你說。” 百葉窗沒有完全拉攏,一縷縷月光從窗葉間隙落下,把黑暗切割成了一縷又一縷。我恰好站在了一縷黑暗、一縷月光的交錯光影中,覺得整個世界都好像變得隱隱綽綽、撲朔迷離。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黑暗中輕輕響起,一時清晰、一時模糊,也是交錯的,一縷一縷的,很像我此時復雜的心境。 “剛才……對不起。我……我有點莫名其妙,請你原諒。本來不應該……打擾你睡覺,可爺爺一直教導我,永遠不要生隔夜氣,傷身子、也傷心。”我一邊說話,一邊努力看著沙發那邊。但黑暗中,我在明、他在暗,我只能模糊地看到他一直沒有動過,如果不是他剛說過話,我都懷疑他其實在沉睡。 我的話音落后,吳居藍一直沒有回答。 寂靜在黑暗中彌漫而起,我覺得越來越尷尬時,吳居藍的聲音終于又傳來,“我原諒你。” 很冷淡,就像他通常的面無表情,但隱隱地,似乎又多了一點什么。我說:“謝謝!” 我等了等,看吳居藍沒有話再想說,打起精神,微笑著說:“晚安!做個好夢!” 第11章 chapter 52 兩個星期后,裝修如期完工,加上為屋子配置的電視、桌椅,和修換了一些老化壞損的地方,總共花了四萬七千多塊。 我花錢花得很心痛,但裝修完的房子讓我非常滿意。松脫的插座,老化的淋浴器都換了新的,廚房里壞了的柜子也被修好了,整個房子住起來,比以前更舒服了。 經過兩個星期的休養,我腿上的傷好得差不多了,可以像正常人一樣如常走路。手上的傷口也愈合了,醫生說還不能干活,但偶爾碰點水沒有關系。淋浴時只要戴個防水手套,稍微注意一下,就沒有問題了。 我終于脫離了生活不能自理的“殘障人士”行列,心情振奮,指揮著吳居藍仔細布置兩間客房,力求溫馨、舒適。 房間布置好后,我叫來江易盛,讓他從各個角度給房間照相,舒適的床、嶄新干凈的衛生間、爺爺收藏的海螺珊瑚,院子里的鮮花……我把相片編輯好后,配上合適的文字,在各個旅游論壇上發布。 我還打印了不少小廣告,拉著吳居藍和江易盛一起去碼頭張貼……當一件件瑣碎的事一點點完成后,我的手除了還不能干重活外,吃飯、洗臉已經一切都正常了。 一個陽光明媚的早上,王田林和江易盛、吳居藍一起,把裝修時順便做好的客棧招牌裝了起來。深褐色的牌匾,白色的字,當看到“海螺小棧”四個字端端正正地懸掛在院門的門檐下,我親手點燃了鞭炮。 噼里啪啦的鞭炮聲中,王田林、江易盛和看熱鬧的鄰居們大聲恭賀:“開張大吉!”“客似云來、財源廣進!” 雖然有不少波折,但我的客棧總算是開張了。我笑著說“謝謝”,視線下意識地去尋找那個幫著我走過這段路的人。 吳居藍置身事外地站在一定距離外,帶著禮貌的微笑,靜靜看著,和周圍熱絡的氣氛格格不入。我幾步跑到他身旁,墊起腳尖,故意貼著他的耳朵,大聲說:“謝謝!” 吳居藍盯著我過于明媚得意的笑臉。 我歪著頭,有點故意的挑釁——我就是戲弄你了,你能拿我如何? 吳居藍沒搭理我的“小人得志”,他伸出手,把我頭發上粘的紅色鞭炮屑一片片仔細撿掉。兩人站得很近,隨著他的一舉一動,他指間的溫度、身體的氣息,都如有實質,從我的鼻子和肌膚涔入了我的心間。我的心跳不自禁地加速,笑容僵在了臉上,再沒有了剛才的得意。 吳居藍看著我的傻樣,笑吟吟地問:“發什么呆?沒有事做了嗎?” 他的笑容和剛才禮貌的微笑截然不同,看得我恍惚了一下,才力持鎮定地回答:“我、我……在想點事情,是、是……和客棧經營有關的事。”我非常嚴肅地一再加重著語氣,說完,立即轉過身,朝著鄰居們走去,幾乎可以說落荒而逃了。 我懊惱地想,明知道他是頭獅子,何必故意挑釁呢?結果戲弄不成反被戲弄。 ————·————·———— 雖然有心理準備,不會那么快有客人來住,但人總會有不切實際的期待。我一直守在電話機旁,希望哪個客人慧眼識珠,把我的“海螺小棧”挑選了出來。 江易盛嘲笑我:“不要財迷心竅了。你這才開張兩天,哪里有那么快……” 電話鈴聲突然響了,我有點不敢相信地愣了一下,急忙接了電話,“你好,海螺小棧!” 幾分鐘后,我興奮地掛了電話,對江易盛示威地拍拍記錄本,“本店即將迎來第一位客人,預訂了一個月。” 江易盛把記錄本搶了過去,“胡小姐訂房,一個月。”他挑挑眉頭,“你這是什么狗屎運?” 我罵:“滾!人家不是觀光游,而是希望在海島上住一段時間,看中了我們客棧很家居,布置溫馨、環境安靜。” 江易盛笑嘻嘻地說:“不管怎么樣,恭喜你開張大吉。” 我和吳居藍一起把所有房間打掃得一塵不染,等著迎接海螺小棧的第一位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