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周不聞的沉郁表情終于輕快了幾分,“你記得這句話就行。” 我笑了笑,打開了電視。有了電視的聲音,即使不說話,也不會顯得怪異了。兩人一邊看著電視,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 半個小時后,江易盛的叫聲傳來,“吃飯了!” 江易盛沒有征詢我的意見,就把桌椅擺放在了庭院里。周不聞洗完手后,也去廚房幫忙端菜。 我坐在藤椅上,悠閑地等著上菜。 四菜一湯,涼拌海帶絲、清炒小堂菜、干燒小黃魚、紅燒排骨、紫菜蛋花湯。 雖然看著色澤比一般人做得好看,可每道菜都是家常菜,周不聞沒有多想,隨意吃了一口小黃魚,表情卻立即變了,忍不住驚嘆:“第一次吃到這么鮮美嫩滑的小黃魚。” 他又吃了一塊排骨,贊嘆:“甜糯甘香,簡直舍不得咽下。” 我美滋滋地問:“怎么樣?不比去大酒店吃差吧?” 周不聞對吳居藍說:“吳表哥,實話實說,絕不是恭維,我吃過不少名廚做的菜,你的菜絕不比他們差。” 江易盛估計早在廚房偷吃過了,沒有周不聞的意外和驚喜,只是埋著頭一邊吃,一邊說:“小螺,我申請以后長期來蹭飯。” 聽到他們夸獎吳居藍,我與有榮焉,笑著說:“喜歡吃就多吃點。” 周不聞笑說:“你別光看著我們吃,你也吃啊!” 我左手拿著筷子去夾菜,一根小堂菜挑了半天,好不容易挑起來,結果剛送到嘴邊,就掉到了衣服上。我忙放下筷子,把菜撿起放到桌角,尷尬地說:“難怪外國人覺得我們的筷子難學呢!” 周不聞站起來,想要幫忙,吳居藍已經拿了紙巾,先幫我把手擦干凈,然后遞了一張干凈的紙巾,讓我去擦衣服。 吳居藍給我拿了一個空碗和一個勺子,撿那些形狀規整的排骨放在碗里,“用勺子舀著吃。” 我舀了一塊排骨放進嘴里,發現雖然有點像小孩子吃飯,但自己吃沒有問題了。我笑著說:“大家都接著吃吧,別盯著我,要不然我會很緊張的。” 周不聞和江易盛忙移開目光,繼續吃飯。 吳居藍恰好坐在我左手邊,他自己用左手拿著筷子吃飯,右手拿著公筷,一會夾一筷海帶絲放在我的勺子上,一會夾一筷小堂菜放在我的勺子上,沒有刺的魚肚部分也被他撕下來放到我的勺子里。 左右手同用,吳居藍卻一點不顯慌亂,吃得很從容,甚至可以說十分優雅,被他照顧著的我也是不慌不忙,輕松自如。 周不聞和江易盛都顧不上禮貌了,直接瞪著眼睛看。我也傻了,一邊呆呆地看著吳居藍,一邊機械地把菜一勺勺放進口里。只有吳居藍好像一點沒覺得自己有多么神奇,一直平靜地吃著飯。 江易盛忍不住問:“吳表哥,你左右手都可以用筷子啊?” 吳居藍眼睛都沒抬,很平淡地說:“我的左手和右手完全一樣。” 當事人都完全沒當回事,我們也不好一直大驚小怪,我和江易盛交換了個眼神,催眠自己“這沒什么大不了,很普通”,繼續吃飯。 吃完飯,周不聞和江易盛幫著吳居藍收拾好碗筷,四個人坐在院子里,一邊乘涼,一邊聊著閑話。 昨夜是離別多年的初見,緊張和興奮讓人忍不住地一直想說話。今夜大家都放松了下來,拿著罐啤酒,話語有一搭、沒一搭,身子也沒正經地歪著。江易盛甚至直接把腳高高地架在了另一把椅子的椅背上。 月光清朗、晚風涼爽,蟲鳴陣陣、落花簌簌。 周不聞看看熟悉的庭院,再看看江易盛和我,表情恍惚,“覺得好像回到了小時候,一切都沒變的樣子。” 江易盛笑搖著啤酒罐,伸出食指否認地晃了晃,“至少有一點變了。小時候我們絕沒膽子這么明目張膽地喝酒,都是躲在海邊的礁石上偷偷地喝!” 我和周不聞都忍不住笑起來,我說:“真的沒想到,我們竟然還能一起吃飯、一起聊天,就好像大家一起走迷宮,本來以為已經走散了,沒想到出口只有一個,大家竟然又在出口相聚了。” 江易盛搡了我一下,嘲笑:“吳表哥,你知不知道你家表妹這么文藝啊?” 吳居藍淡淡一笑,沒有說話,大概他很清楚今夜院內人的情緒和他并沒有關系。 “咚咚”的敲門聲突然響起。 吳居藍打開門,周不言拎著兩盒禮品走了進來,“沈jiejie,聽堂哥說你受傷了,我就給你買了點補品。” 我看是兩包燕窩,覺得太貴了,可當眾拒絕既傷面子又傷感情,只能先記在心里,以后再還,“謝謝你了。” 周不言略坐了一會,周不聞說:“時間不早了,我們還要趕明天早上的船,要回客棧休息了。” 反正以后還有很多機會見面,我沒有留客。 等他們走了,我已經鎖上院門,正看著吳居藍收拾院子,敲門聲又響起。 我奇怪地打開門,看到周不言站在門外,我忙問:“怎么了?把什么東西落下了嗎?” 周不言微笑著說:“我告訴堂哥來取落下的手機,其實,我沒有落下任何東西,只是想和你單獨說幾句話。” 我看著周不言,靜待下文。 周不言說:“聽說你被搶走了六萬多塊錢,你的積蓄應該很有限,想開客棧肯定很勉強了。看在你是堂哥的好朋友,我說句大實話,我不看好你的客棧。游客挑選客棧,要么喜歡風景獨特、要么喜歡交通便利,你這里什么都沒有……” 我打斷了她的話,“周小姐究竟想說什么?” 周不言自信地笑了笑,“我是想說,我真的很喜歡這套老宅子,請你賣給我,我不在乎有沒有房產證,價格隨你開。如果你實在不愿意賣,租給我也成,我只租兩年,每年租金二十萬,一次性付清。兩年后,房子完好無損地還給你。” 她這是想用錢砸倒我嗎?我懵了一會,說:“你十分慷慨,我真的很動心,如果是一般的房子,我肯定立即答應了。但是,這是我爺爺留給我的棲身之所,不僅僅是一座房子,我真的不能賣給你,也沒有辦法租給你。” 周不言著急地說:“可是,你錢那么少……” “錢多有錢多的過法,錢少有錢少的過法,就算一分錢沒有,這個客棧也能開。周小姐,我的話已經說的很清楚。” 我臉上仍帶著禮貌地笑,聲音卻有點冷。 周不言深深地盯了我一瞬,皮笑rou不笑地說:“希望沈jiejie以后不要后悔,等jiejie后悔時,我可不會像現在這么好說話。四十萬對我不算什么,對jiejie可不是一筆小數目……” “你、廢話太多!”吳居藍的聲音從我身旁傳來,硬生生地打斷了周不言的話。 我側頭看著他,所有的郁悶剎那間全變成了笑意,周不言氣得臉都漲紅了,盯著吳居藍說:“你、你……說什么?” 吳居藍像壓根沒看見她一樣,半攙半扶著我往后退了兩步,“啪”一聲,輕輕把門關上了。 我吃驚地看著他,他像什么事都沒有發生一樣,“你先上樓,我把垃圾收拾了,就上去。” 我聽著門外傳來的氣急敗壞的叫聲,看著專心干活的吳居藍,深刻地理解到:對一個人的漠視才是最大的羞辱。 ————·————·———— 回到臥室,我看看時間已經九點多,決定謹遵醫囑,早點休息,爭取早日養好傷。 我笨拙緩慢地用一只手搞定了刷牙洗臉。步履蹣跚地走出衛生間時,看到吳居藍竟然站在我的房間門口。 “有什么事嗎?” 他拿出藥瓶和棉球,戴起一次性醫用手套,我反應過來,他打算給我上藥。醫生特意叮囑過,腿上的傷早晚上一次藥,連續五天。 我忙說:“不用麻煩你了,我自己能行。” 他看著我,說:“彎腰。” 我猶豫著沒有動,自己的傷自己最清楚,要么坐、要么躺、要么站,只要一動不動,就還好。可一旦動起來,別說坐下、站起、彎腰這些大幅度動作,就是稍微扭動一下,都會牽扯到傷口,鉆心的痛。給腿部上藥,又是一只手,肯定會痛。 我一咬牙,正準備彎下身子,吳居藍已經走到了床邊,說:“躺下。” 我看了眼他沒有表情的臉,決定還是不要挑戰他的智商,乖乖地靠躺在了床上。 吳居藍先用浸了褐色消毒水的棉球輕按傷口,再把醫生開的藥膏涂抹在傷口上。 雖然他戴著一次性醫用手套,但那透明的薄薄一層塑料,能隔絕病菌,卻隔絕不了觸感和體溫。他的手指看著白皙修長,卻一點都不柔軟,很堅硬,充滿了力量。我開始相信他真的是靠出賣力量為生,但當他輕輕地涂抹藥膏時,我一點沒覺得疼,甚至因為他冰涼的手指,還會有一些涼涼的舒服。 不知道是因為沉默所以尷尬,還是因為尷尬所以沉默,兩人誰都沒有說話,我的心里如同鉆進了無數只螞蟻,說不清的又慌又亂,猛然出聲,打破了沉默,“你的手好涼,肯定是氣血不足,以后要多注意一下身體,干活別太拼命了。” 吳居藍看了我一眼,沒有吭聲,繼續上藥。 我再沒有勇氣亂說話,只能繼續在沉默中尷尬,尷尬中沉默。 好不容易等處理完傷口,我如蒙大赦,立即說:“謝謝!你早點休息!”就差補一句:請你趕快離開。 吳居藍把藥水、藥膏都收好,平靜地說:“晚安。” 目送著吳居藍走出我的房間后,我像是被抽去骨頭一般,軟軟地倒在了床上,那種無所適從的慌和亂依舊縈繞在心頭。 第10章 chapter 51 樓上的兩間客房是要重點裝修的房間,吳居藍必須趕在裝修前,把房間騰出來。雖然我的房間不需要裝修,但我琢磨著,自己腿腳有傷,不方便上下樓,也不想去聞那股子刺鼻的裝修味,不如和吳居藍一起搬到一樓去住。 我和吳居藍商量后,做了決定。吳居藍湊合一下,在客廳的沙發上睡一段時間。我搬到一樓的書房住,以前爺爺就用它做臥房,床和衣柜都有,只是沒有獨立的衛生間,需要和吳居藍共用客廳的衛生間。 我們一個動嘴、一個動手,匆匆忙忙把家搬完。 九點鐘,王田林帶著裝修工人準時出現。 簡單的介紹寒暄后,王田林把需要注意的事項當著我的面又給工人們叮囑了一番,才正式開始裝修。 裝修是一件很瑣碎、很煩人的活,雖然王田林已經用了他最信得過的裝修工人,但對工人而言,這只是一筆賺錢的普通生意;對我而言,卻是唯一的家,要cao心的事情一樣不少。 我的右手完全用不了,路也走不了幾步,不管什么事都只能依靠吳居藍去做。幸好吳居藍聽了我的話,在網上看了不少含金量很高的技術帖,裝修的門門道道都知道,讓他去盯著,我基本放心。 只是,吳居藍雖然窮困潦倒,可他言談舉止、待人接物完全沒有窮人該有的謹慎圓滑,反倒傲氣十足。他不會討好人,不懂得說點無傷大雅的謊話去潤滑人際關系,也從不委屈自己。我擔心他和工人會有摩擦,一再提醒他,如果看到工人哪里做得不好,要婉轉表達,說話不要太直白。對方不改正,也千萬不要訓斥,可以給王田林打電話,找他來協調。 沒想到,吳居藍的脾氣比我想象的還要糟糕。 他性子冷淡,凡事苛求完美,習慣發號施令。話語直白犀利,絲毫不懂虛與委蛇,幾乎句句都像挑釁辱罵,還一動不動就用看白癡的目光看別人,幾個工人第一天就和他鬧翻了。如果不是看在我是老板王田林的朋友,一個姑娘滿身是傷,怪可憐的,估計已經撂挑子不干了。 我想起自己當初因為吳居藍說我做飯很難吃時的抓狂心情,完全能理解工人們的心情。不過,理解歸理解,我現在和吳居藍是一伙的,沒覺得吳居藍做錯了什么。那些工人是做得不夠好,做得不好,還不能讓人說了?吳居藍雖然說話犀利,卻從來都是根據事實,就如他嫌棄我做的飯,和他比起來,我是做的不夠好吃嘛! 但是,不管我心里多站在吳居藍這邊,也不敢真直白地說裝修工人們技術差。只能吳居藍扮黑臉,我扮紅臉,他打了棒子,我就給棗。 我賠著笑臉,請工人們多多包涵“不懂事”的吳居藍,為了緩解大家的怒火,主動提出裝修期間包所有工人的午飯。 我沒有把自己彎彎繞繞的心思解釋給吳居藍聽,只把錢交給他,告訴他,中午要管所有工人一頓飯,去買菜時多買一點。 吳居藍很多時候一點不像打工仔,架子比我還大,但只要是工作上的事,他都非常認真。我吩咐了,他就照做,并不質疑。 如我所料,吳居藍沒有因為是給工人做的飯,就偷工減料,像是做給我和他自己吃一樣,認真做給大家吃。工人們吃完吳居藍做的午飯后,對吳居藍的敵意立即就淡了。 我偷偷地笑,難怪老祖宗的一個優良傳統就是喜歡在飯桌上談事。一桌親手做的飯菜,吃到嘴里,從食材到味道,很容易就能感受到做飯人的心思。不管表面上吳居藍多么冷峻苛刻,他待人從來都坦蕩蕩。這幫走家串戶做生意的工人,各種眉眼高低看得多了,自有一套他們判人斷事的方法。 雖然工人們不再憎惡吳居藍,可也談不上喜歡吳居藍。不過,看在中午那頓豐盛可口的飯菜上,不管吳居藍再說什么,他們都心平氣和地聽著。很快他們就發現吳居藍并不是故意挑錯,都是言之有理,甚至他提的一些改進意見,比他們這些內行更專業。 他們抱怨知易行難,吳居藍立即親手演示了一番,徹底震到了他們。工人們生了敬服之心,工作起來一絲不茍,裝修進展得非常順利,我徹底放心了。 工人們看待吳居藍的目光完全變了,時不時在我面前夸贊吳居藍,我每次都一副“理所應當”的表情。可實際上,我的驚訝意外一點不比他們少。道理還可以說是吳居藍從網上看來的,可那么輕松就上手能做,該如何解釋? 唯一的解釋就是他以前做過。 會洗衣、會做飯、懂醫術、會建筑……洗衣就罷了,做飯做得比五星級酒店的大廚還好,對外傷的診斷和急救一點不比專業醫生差,泥瓦木工做得比幾十年的老師傅更精湛,我忍不住想,他究竟還會干什么? ————·————·———— 雖然整套房子只有二樓在裝修,可一樓也不得安寧,一會兒轟隆隆,一會兒乒乒乓乓,幸好廚房是單獨的一間大屋子,我躲到了寬敞的廚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