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節
景晟也不知為何,忽然冒出這個念頭來,身上不禁一顫。可這個念頭一旦浮起,便再壓不下:娘聽說嚴勖事,定要他復查呢。他遲疑著沒答應,娘竟是哭了幾場。她與嚴勖素不相識,作甚這樣執意? 只是母后若真是良善得瞧不得人受委屈,她又怎么從個小小采女一步步走到如今,逼得從前的皇后李氏行巫蠱事,難道真是只憑著父皇愛護扶持么?便是母后只是一時心善,要查那數十年前的往事,卻不想想,這事若是真是冤枉了那嚴勖,朝廷的臉面上不好看哩。沈如蘭那里還有個李源巫蠱案在前,世人都知他是個“鎮厭圣上,謀奪天下”的jian臣,再說他從前屈害忠良,再無人不信的,朝廷在其中所涉就淺。可嚴勖這頭年深日久,涉案人等死的死,老的老,要尋個推頭頂罪來也是不易哩。 且如今嚴勖已有兩個舊部一個女兒出首,若不予個交代,還不知要生出甚事來,到時朝廷可真成了笑話了。 景晟想明白這幾節,只覺著一口氣堵在胸口,不上不下的難受,卻又不敢去問阿嫮。仔細了想了想,到底使人將從前封存的嚴勖的案卷都送了來,每日料理完政務就鉆在卷宗中研讀,連著幾日沒好好用膳,更不叫人近身服侍,內侍們看著憂心,又怕擔著干系,忙來報與阿嫮知道。 阿嫮雖一心要為父親外祖兩家洗脫冤屈,可景晟到底也是她親子,聽著景晟郁郁,說得不他召到椒房殿,因看景晟這幾日不見竟是拔了半寸模樣,人卻是瘦了一圈兒。從前景晟有六七分像她,這一瘦,卻是像乾元帝的地方多了些,尤其是拿手指敲桌子的模樣,竟有七八分相似,,臉上卻做個不在意的模樣,親自盛了湯端與景晟,又勸道是:“元哥兒,我聽著你兩日未好好用膳,為著一個嚴勖就煩得你這樣,日后若是有甚大事,你又當如何?你父親在天有靈,也要失望哩。” 景晟這些日子越想心上越是害怕,抬頭看了眼阿嫮,口角竟是露了些笑容來:“娘,兒子問您幾句話,您可別惱。”阿嫮叫景晟這句問得一怔,轉而道:“你先喝了這湯,一會子涼了。”景晟垂目瞧了眼見是盞清雞湯,便端起碗來喝了兩口也就放下:“娘,父皇待您可好?” 阿嫮哪里料著景晟問的是這句,不由得失了神。乾元帝待她好么?這世上除著爹爹,再無人待她如趙熙這般想著她哩,吃了不曾、吃了甚、穿了甚、冷了還是熱了、她皺一個眉,他也要哄幾句哩;她哭幾聲,他就肯退讓幾步。李氏還在時,更是身心眼耳都在她身上,唯恐李氏給她吃著委屈。若不是他本就有心除了李氏好立她為后,李源哪有這樣就能扳倒。 不,不,乾元帝哪里待她好了!不過是將她當做了阿嫮的替身罷了,還多疑呢,因著李源一封折子,就冷了她許久,連著她有了身孕也不知來問一聲寒溫,那個孩子都不知是男是女哩;吃著藥略感異常,就將椒房殿小廚房里的存藥統統搜了去查驗,這也是待她好?他一點子也不信她哩!真要待她好,在李演武說出李源那老匹夫當年陷害爹爹時,就該替爹爹洗冤的呀。乾元帝他做的甚?只做不知道哩! 阿嫮想在這里,臉上就沉了下去,將手上筷子往桌上一拍:“這也是你做兒子該問的話嗎?”景晟側頭瞧著阿嫮,眼中光亮一閃而過:“娘,是兒子問錯了,您別惱。”阿嫮聽著這句,臉上才收了怒色,又婉轉勸道:“我聽著內侍道,你還未有決斷哩,我雖不問朝政,可你這樣也不是個事兒,早些兒將嚴勖的事了了,你也好將心思都放在政務上。” 景晟聽著阿嫮這幾句,竟是失笑:“娘哩,查嚴勖案也是您要的呀。兒子當時遲疑,您還哭與兒子瞧哩。”阿嫮臉上原是帶些微笑,叫景晟這話一說,頓時收了笑容:“圣上如今是怨我了?”景晟垂眼道:“兒子不敢。只是兒子也只能做這些了,娘要再不喜歡兒子也無法可想了。” 阿嫮叫景晟這話說得心上十分不安,臉上勉強笑道:“這是什么話,我竟不懂哩。”景晟轉笑道:“無事哩,不過兒子想了些替嚴勖辯白的法子來,恐怕差強人意,不想娘您不喜歡。爹爹在世時常與兒子說,不許叫您不喜歡哩。”阿嫮聽著景晟這話,臉上再掛不住笑,側過臉去落下兩滴淚來。 景晟在椒房殿用了膳,又同往常一般關懷了番阿嫮的起居,這才擺駕回他的溫室殿。他這些日子來也未閑著,將嚴勖的生平履歷,案卷等等都親自查看了一回,說不得對嚴勖其人另眼相看。 說來嚴勖實是允文允武,進士出身,入得庶吉士、做得親民官兒,素有政聲,外放西川巡撫時為平定西南亂事,坐鎮川中調度糧草軍備,其軍事才能初露端倪,因此受當時的皇三子劉茁青眼,率加提拔。嚴勖雖是不能親上戰陣,卻也能領兵,說得上一句運籌帷幄。 而文武素來相輕,一樣的品秩,武官總要矮文臣一頭,武官們都是拿命在疆場上搏來的前程,卻要受只會得紙上談兵的書生們輕視,不服氣也是有的,是以出了個文臣出身,用兵老辣的嚴勖大將軍,又肯回護將士們,輕易不叫他們受人輕視,自然叫麾下格外服氣,打仗時可說是人人用命,個個爭先,這才有了嚴勖幾乎不敗的輝煌戰績。只是嚴勖為人頗有些兒居功自傲,自家雖是文臣出身卻輕視文臣,輕易就受他們跪接,受人指摘在所難免。 因著嚴勖戰功雖多,殺戮也多哩,旁的不說,只道那湘西的土匪到了他的手上,若是頭一回降的也就罷了,若有反復過的,一概不留,且連家中十六歲以上的男丁也不放過哩,是以湘西鄉民固然有念他好處的,可將他的名字在口中嚼著切齒痛恨的也不少哩。 是以景晟倒是有了個主意,只稱稱嚴勖當年屢立戰功,有許多仇家,譬如湘西山匪的余孽,亦或是高麗人,當年叫嚴勖剿滅,懷恨在心,是以設計害他報仇,收買了張三昂來誣告嚴勖,而后又將張三昂全家滅了口,不想蒼天有眼,竟是逃出張大郎一個活口來。因著嚴勖舊部為他鳴冤,朝廷使欽差復查,張大郎一面自愧父親造孽,害人全家性命;又因滅門之事深覺天理昭彰,報應不爽,是以出首將實情說出。 這番計較在景晟心頭盤桓了數日,今日見過阿嫮之后終于拿定了主意,可是討如何施為,還是要與人仔細商議一回。只是這樣詭譎計謀哪里是能與外臣商議得的,連景淳也不能全信,唯有景寧,素來溫良恭謙讓,尤其是事母極孝,再不肯叫母后失望的,倒能倚重。 景寧聽聞景晟急召,忙換了朝服就要出門,顧鵲趕來相送,又道:“妾想著圣上召王爺多半是為著嚴勖一案,一面是母后,一面是圣上,倒叫您為難了。”景寧倒是不在心上,只笑說:“圣上即肯查問,自然不肯使母后失望的。”又安慰地拍了拍顧鵲的手。 顧鵲與景寧素來相敬如賓,你敬我讓的,客氣是有,可也太客氣了些,卻是象“賓主”多些,不大象夫婦哩,這時叫景寧拍了手,臉上不由一紅,還不待她說甚,景寧已抬腳走了出去。 ☆、第414章 洗冤 ... 作者有話要說: 景寧奉召進宮,先與景晟行了君臣大禮,而后弟兄們分上下坐了,景晟揮退服侍眾人并左右二史官,方將自家計謀與景寧交代了,又道是:“五哥,你瞧著可有什么紕漏嗎?” 依著景晟盤算,指向高麗人,倒是好說,左右高麗那番邦屬國素來不老實,便是景晟才登基時也不安分,屢屢派兵擾邊,若不是駐遼東的大將王翀御敵有方,叫他們吃著幾場敗仗,只怕就是一場戰事,說是他們,也能叫人信服,便是不服,也不敢說哩,不怕擔上里通外國的嫌疑嗎?更有一樁,四十年前的高麗國王還姓著金,而十五年前國相李云龍毒死了當時的幼王金泰和,自立為王,如今的高麗可姓著李,金氏王朝做的事算不到李氏王朝頭上哩。 景寧性子雖溫柔謙讓,卻也是個聰明的,聽著景晟只問他有無紕漏就知道其意已定,是以細想了回,又與景晟道:“圣上,臣以為這大約也算是實情哩。當年先祖年老,又沉疴纏身,誤中了番邦的離間計也是有的。”只那張三昂,為著些許黃白之物,連著天良也肯出賣,實是可惡至極,也是他死了,不然倒也好問個斬刑。只是張三昂叫人收買時,還無有張大郎其人,他又是怎么知道是高麗人的?倒要周全一番。” 景晟聽景寧這話,臉上就一笑,因道:“是哩,高麗險些兒叫嚴將軍覆滅,心中懷恨也是常情,唯恐黃白之物不能打動張三昂,更有珍寶相送,雖高麗地處偏遠,物資貧乏,可是靠海,卻是盛產珍珠珊瑚哩。”說著將手一指。 景寧順著景晟手指處一看,卻是在御書案上擱著兩只錦盤,一個上頭擱著一支珊瑚,通體赤紅,枝節虬張猶如龍角,在宮中算不得什么珍奇,可擱在民間也頗為眨眼了;另一個錦盤中一只巴掌大的朱漆盒,里頭墊著猩紅的錦緞,里頭竟是兩粒黑珍珠,都有鴿卵大小。 都不消景晟說,景寧也就明白,這兩樣是景晟準備與張三昂的證據,只消這兩個物件拿出去,說是高麗人收買的張三昂,只消張大郎說是,哪個又能說不是?只是誣告嚴勖,張三昂本就是個死罪,人死罪消,也就罷了。可一旦牽涉上高麗,就是通敵,還要株連一族哩,張大郎是張三昂之子,也在株連之列,是人死罪消還是牽連一族?景寧心上隱約慌張,轉頭看著景晟。 景晟倒也明白景寧意思,微微笑道:“張三昂既然身死,自是人死罪消,連著他也不能問罪了,何況張大郎?且張三昂犯案時還無張大郎其人哩,自然不能連累他。只是他身為人子,便是其父有罪,也合該親親相隱,他這般出首,大小也好算個不孝哩。不過,朕看著他也是為著朝廷,倒是可以赦了他。” 景寧聽在這里,心中猶如明鏡一般,景晟這意思再明白不過,只消張大郎肯出面咬定當年是高麗收買的張三昂,不獨可不株連張大郎,連著張大郎首告父親的不孝也可一并赦了。若是不肯,只怕要問一問張大郎的不孝了。 景晟看著景寧吐出一口濁氣的模樣,就道:“還要勞動五哥去見一見那張大郎,將是非曲直與他說了,想來他是個懂事的,也能聽五哥的勸。”景寧不敢遲疑,唯唯連聲。景晟方笑道:“五哥不要如此拘禮,娘常在朕面前夸你呢,說你是我們兄妹姐弟三個中最孝順的一個,叫朕與你親近些兒,你這樣拘束叫娘知道了,可要不喜歡了。” 景晟這幾句分明是說,若是景寧將這回的差事辦差了,太后那里知道了怕要不喜歡,景寧素來孝順,哪里敢冒這個險,自是力陳必然不辜負太后圣上恩典云云。景晟這才揚聲令守在門外的內侍宮人們進殿服侍,又指了兩個內侍一人捧了個錦盤隨著景寧去見張大郎。 要說張大郎這番進京原也是將生死置之度外,不想忽然來了個少年趙王,言語謙和,舉止溫柔,一副兒天家氣派,可卻要他承認張三昂是叫高麗人收買的,張大郎哪里還坐得住。 若真是鄉民出身的張大郎或許不明白這個借口有甚要緊,指不定叫那幾句赦,打動心腸一口應承了也未可知。可張大郎往湘西去前,也曾上過幾年學堂,懂些國法禮儀人情,知道若是應承了景寧所說,他雖罪不至死,朝廷也不至于將他真的如何了,可一家子日后在人前,如何抬得起頭來。他父親欠著嚴勖一條命,他做兒子的替父還情也算是道理,可他的兒女們為甚還要受此拖累,誤了終生! 可待要不允,事已至此,好比人為刀俎我為魚rou,由不得他不答應哩。他若不肯答應,還不知這個趙王能生出甚手段哩,且這趙王能如此施為,后頭要沒有皇帝的首肯那才是見鬼了!朝廷自家冤枉了嚴勖,眼見得賴不過去,便要尋個替罪羊來,嘿嘿,高麗人,可是好算計哩!張大郎心中灰了一半,咬牙道:“小民愚鈍,張三昂又去得早,實情知道的也模糊,只怕說不好,反叫王爺失望。” 景寧就笑道:“這幾樣原是你父親藏在地窖中的,你家遇著劫難后,你從地窖中將東西取出,一直帶在身邊,不敢與人知道。如今朝廷即問,你就獻了出來,只是當時你年少,你父親也未與你說得太詳細,是以你也并不知情。”張大郎想了想,點頭答應。 景寧又問了張大郎妻小,聽得張大郎已留了合離文書與妻子洪氏,倒是對他高看一眼,又含笑安慰道:“大郎,你是個有情有義的。”張大郎叫景寧這句夸得雙眼一紅,將頭低了下去,把雙手搓了衣角:“王爺謬贊了。”景寧又安慰幾句,這才出來,命內侍將看守張大郎的差役們叫過來,吩咐了好生照顧,張大郎要甚,只消不太過分就給他甚等話,這才回來見景晟復旨。 景晟聽著景寧安排,也覺妥當,點頭道是:“通番是抄家滅族的罪名,那時張大郎且小呢,張三昂不告訴他才是常情。”景寧稱是。 說來景晟辦事也自縝密,且他是皇帝,他的內庫中甚樣無有,要尋幾件高麗進貢的貢品可說是不費吹灰之力,便是張大郎不能自家說是高麗人送的那幾樣珍寶,將作監的出面一認也是一樣。 又過得五日,便是三法司會審嚴勖一案。張大郎雖不是人犯,卻也是要緊的人證,一樣要過堂提審,指著那兩尺余長的紅珊瑚與用朱漆盒裝著的黑珍珠,照著景寧所言,說那幾樣都是家中攜帶出來的舊物,又做個不知具體來歷的模樣。景寧在旁聽審,聽張大郎依著他所言招供,便道:“不若叫將作監來一驗便是。” 景寧開了這口,刑部尚書、大理寺卿等自是點頭。說來將作監掌宮室建筑,金玉、珠翠、犀象、器皿制作及紗羅緞匹的刺繡,并各種異樣器用打造。一件珠寶產地何處,一件器皿是那地風格自然瞞不過他們雙眼,叫他們來鑒別也是常理。且景寧身為奉圣命旁聽的親王,他即開了口,又合乎常理,尋常也沒有不答應的道理。 片刻,將作監奉命到來,先將珊瑚驗看一回,道是大半是出自黑水洋,又看那裝黑珍珠的朱漆盒正是四十余年前高麗時興的花樣。 若只論珊瑚,黑水洋雖是毗鄰高麗,也不好明說甚,珊瑚雖是難得,卻也不是買不到哩。可那朱漆盒,卻有了古怪。高麗小國寡民,物產貧瘠,這等漆盒絕不是民間能有的物件兒,且又是朱色,只怕是高麗王室宗親才能有的物件兒哩。兩樣湊在一處,就顯出古怪來。 張三昂從前不過是個鄉民,后來因舉發了嚴勖才得著朝廷一筆賞格,卻也無有多少數目,偏能在湖州做起富家翁,更有這等物件兒,其中緣由幾乎不問可知:當年嚴勖奉旨征高麗,因高麗的京南王詐降,設下埋伏謀刺嚴勖及其部下將領,嚴勖幾乎將安南一道的人屠殺殆盡,逼得當時的高麗文王跪承降表,京南王,錦西王自盡。因此叫高麗人懷恨,重金收買了張三昂來誣告嚴勖倒是說得過去的。 只是,便是高麗人收買張三昂,又怎么能肯定張三昂不會反水,將他們的圖謀和盤托出?便是張三昂肯收銀子,誣告嚴勖,又何必拿著有明顯王室標記的漆盒來,不怕張三昂泄露與人嗎?其中疑點也有哩。只是果如景晟所料,便是有好些人看出其中有紕漏,也不敢聲張,實在是怕叫人說一聲:你替番邦辯護,莫不是你與張三昂一樣?! 三法司也是一般,心中雖知道其中還有有疑問,一面礙著牽涉了高麗,又看趙王不獨點了頭還將高麗一頓兒怒罵,直說高麗歹毒,毀我大殷棟梁云云,更有,這三人都是精明之流,猜著朝廷意思是要為嚴勖昭雪的,哪里敢再說,便依言記錄,又叫張大郎按上了指印,將此案定為前高麗金氏王朝因記恨敗與嚴勖之手,所以收買湖南鄉民張三昂誣告。 ☆、第415章 母子 ... 作者有話要說: 依著大殷律法,誣告原是要反坐的,譬如若是有甲告鄰舍乙竊盜,官府核實實為誣告,則甲自家反坐竊盜罪;若是甲攀誣乙傷人,便是甲反坐傷人罪;如今張三昂攀誣嚴勖“縱兵為禍,殺民冒功”原是個死罪,自然自家反坐死罪,且他之所以攀誣嚴勖,是叫高麗人收買了的緣故,更是禍連家人,一家子十六歲以上的男丁,都在處斬之列。只是張三昂早已身死,自然不能戮尸,而對張大郎的處置朝中頗有議論。 有大臣道是:“張三昂已然身死,朝廷律法不問死人,既然罪魁尚且不問,何問孤兒?” 也有大臣出列辯駁,道是:“固然張三昂身死,然罪行不滅。嚴勖當年立下多少功勞,卻叫這樣一個無恥小人屈害了,此等奇冤,難道因著張三昂身死就算了嗎?何況,張大郎身為人子,首告其父,是為大不孝,依律當斬。” 原先說著律法不問死人的那人五十來歲的人姓葉,名字喚做安民,現任著諫議大夫,聽著要斬張大郎,忙道:“此言差矣!爾等即說嚴勖身負功勞,若不是張大郎出首,誰能知道嚴勖冤枉!便是張三昂有負嚴勖,張大郎實實地對得起他更對得起朝廷哩!”說了又出列,轉來面向景晟拜倒,“圣上,若是這樣的人都要斬殺,日后誰敢再出首,再說實情呢?此等惡例萬萬不能開呀!” 景晟便問道:“以葉愛卿之見,張大郎該著如何定罪?”葉安民道:“回圣上,臣以為可赦其子告父之罪,準其還鄉。也好叫天下臣民知道,朝廷秉公直斷,不叫一個忠臣良將蒙冤受曲。”景晟聽說將唇抿成了一線,不出一言。 因看著景晟默不作聲,朝上諸王公大臣們哪個也不能分辨他喜怒,漸漸地都不敢出聲。待得朝堂上寂靜無聲,景晟方道:“嚴勖‘縱兵為禍,殺民冒功’之冤雖解,而文皇帝當年斷的‘忌刻殘暴、貪婪侵蝕’等罪卻有證據,不曾冤枉他。令有司出布告,將實情公知天下。念著嚴勖與朝廷實有功勞,故而當日叫發配的親族子孫,若有在世者,許其還鄉,當地按人口發還田地房產,也好使其安居。” 說來嚴勖當日被斬,卻是死在“縱兵為禍,殺民冒功”上,可至于忌刻殘暴’在軍中并不鮮見,領兵的將領大多有些兒嚴苛,動輒軍法懲治;而“貪婪侵蝕”更是個說不清,為著叫士兵們多口吃食,領軍的將領手上多些軍糧,報個空餉也算常見。 是以若是景晟有意超脫嚴勖也不是不能,卻只打消了一半;若是說他不肯洗冤,偏又把頂要緊的一項罪名打了去。是以景晟這番處置不好說個不公,卻也算得意味深長。可轉而一想,倒也恍然。嚴勖“縱兵為禍,殺民冒功”固然是叫高麗人陷害,而“忌刻殘暴、貪婪侵蝕”卻是實罪,如此一來是以當年文皇帝的處置,嚴勖也算不得十分冤枉哩,朝廷所失的顏面就少。以景晟年紀來說,這番處置也算得上周到了,是以王公勛貴大臣們齊聲稱頌。 景晟又道是:“張大郎舉發張三昂原是出自公義,朕原該賞他,只此舉與孝道卻也有虧,原該受刑,如今都抵過了,贈其盤纏,許其還鄉。”這道旨意自有有司出列領旨。 一時退朝,景晟回在后殿,自有內侍們奉上茶來,景晟卻是擺手不用,手中將支湘筆轉來轉去,仿佛在等著甚,不過片刻,果然殿外有腳步響,如意躡手躡腳地進來,與景晟道:”圣上,太后娘娘請您立刻過去呢。” 景晟將頭抬了起來,臉上竟是一笑:“知道了。”又向書案左側一點,“帶上。”如意忙上前將厚厚一疊子案卷抱起,跟在景晟身后出了殿門。 皇帝鑾駕在宮中逶迤前行,越近椒房殿景晟心上跳得越是厲害,口中也隱約有些兒苦澀滋味,擱在扶手上的雙手握了一手的汗,臉上卻是一絲顏色不露。 片刻鑾駕來在椒房殿,景晟下輿,抬頭將椒房殿上懸掛的匾額瞧了眼,與如意道:“跟上。”抬腳便往椒房殿走去,一路上內侍們紛紛跪下拜見,景晟抿了唇一聲兒也不出。才進得殿門,就著珊瑚領了宮人們來見,景晟把手向門外一指道是:“出去。” 珊瑚哪里想得到景晟進殿來不先給太后請安,反將自家這些人都攆出去,也是在乾元帝時就養成的習慣,珊瑚回看了阿嫮一眼,卻聽得景晟勃然大怒道:“與朕滾出去!” 鳳座上的阿嫮聽著景晟這句,不由得將后背挺直了,雙眼在景晟面上轉了圈,對了珊瑚點了點頭,珊瑚這才率人退出。不想景晟又道:“你看著,叫他們離著大殿兩丈遠,若有無旨靠近者,送去宮正司。”這句是與如意說的,如意聽著景晟語帶冰霜,哪里敢抬頭,更不敢瞧一眼阿嫮,低頭將懷中抱著的卷宗擱在一旁,趨步退了出去,走出門時還順手將殿門帶上。 阿嫮看著人走光了,換了個坐姿,向景晟道:“圣上好大威風。”景晟不答,只走在阿嫮面前,撩袍跪地:“母后,兒臣今日已替嚴勖昭雪了,您可滿意?”阿嫮抬手指了景晟,雪白的指尖微微發抖:“你這也算昭雪?” 景晟聽著阿嫮這句,索性跪坐了,抬頭看著自家母后,眼中也有些亮光閃爍:“母后,您是大殷朝的太后哩,您是兒子的娘哩,您不替兒子想一想么?您不為大殷朝列祖列祖子孫后代想一想么?” 阿嫮哼了聲:“梁朝孝武皇帝也曾屈殺潘丞相,臨死知道謬誤,下了罪己詔。便是梁朝覆滅,如今的人提起孝武皇帝來哪個不稱頌他是明君哩!” 景晟嘆氣道:“也是孝武皇帝心太急,才踐祚就要削減叔伯們封地,險些兒逼反了藩王,不得不將奏請削藩的潘相拋出以平眾怒,到孝武皇帝晚年,諸藩都已平定,與潘相昭雪也是應該的。嚴勖不同哩。” 阿嫮指了景晟道:“你念了史,就是為了堵為娘的么?!你真當我不知軍事嗎?朝廷要賞功罰過,軍中也是一樣。你即道嚴勖統軍殘暴不仁,如何他的部署時隔四十余年還要替他鳴冤!你與我說來!” 景晟起身將如意擱在一旁的案卷抱了來,放在阿嫮腳前,自家拿了第一本,緩緩念與阿嫮聽,卻是當時的甘肅總督參嚴勖與他平級卻令他跪接。景晟念罷又與阿嫮道:“娘,這是輕慢大臣。”阿嫮冷笑道:“你又來哄我!這是嚴勖當年征西,文皇帝命他總攬一切事務,有現行后奏之權。你也是念過書,受過太師太傅教導的,你來告訴我,何謂總攬一切事務,現行后奏。” 景晟聽說,閉了閉眼,原要取第二本卷宗的手縮了回來,臉上露出一絲笑容來,輕聲道:“娘哩,您知道兒子為甚叫人都滾出去,不許靠近么?這是兒子有話要問您呀。您要兒子替沈如蘭昭雪,兒子以為您心善,便要使父皇英名有玷,兒子也從了您。而后您為著嚴勖,您又與兒子哭,娘,您這都是為了甚?” 阿嫮聽景晟問得這幾句,口唇微微顫抖,將臉轉了過去:“這兩人是冤枉的哩。”景晟點頭道:“兒子前些日子問您,兒子只能做到這樣,您還記得么?”阿嫮又將臉轉了回來,看著盤膝坐在面前的景晟,這才驚覺景晟臉上滿是淚水。 到底母子情分在這里,景晟自幼又是極少哭的,看他這樣,阿嫮哪能一絲不動情,起了身拿了帕子正要給景晟拭淚,卻叫景晟將手握住了:“娘哩,為了不相干的的人,您一回回的逼兒子。從前的事就罷了,如今我才命人下布告,您立時就宣兒子來,您是為了夸兒子做事周到,一面替嚴勖張目,一面又保全了父祖的顏面嗎?” 阿嫮聽在這里用力將手抽了回去,回到鳳座上坐了,再看向景晟時,臉上再無戚容:“好兒子,你還有甚要問的?” 景晟低頭想了想,臉上露些悲容:“娘,您兒時都在甘露庵寄居,直至十四歲才回了謝家,哪個教導您您史事軍事的?兒子想不起父皇有提過,您的椒房殿中,可是一本這樣的書也無有哩,您是想與兒子說,您這些見識是在甘露庵學的罷。” 阿嫮只冷了臉道:“我與你父皇房中說的話,也要告訴你知道嗎?” 景晟哈地一聲:“娘,兒子不是孩子了。若當真有沈如蘭的冤魂,冤有頭債有主,如何從前李庶人住這椒房殿時他不來尋她,倒要尋娘您呢?若當真是沈如蘭的鬼魂,他即能在高鴻與宋朗面前現身,如何李源下在大牢時,不去尋他報仇,索了他性命,再一塊到閻君面前申冤。娘,您告訴兒子呀。” 阿嫮不想自家兒子聰明至此,竟是看出紕漏來,雙手都在發抖,白了臉道:“人做了鬼,行事糊涂些也是有的,我如何知道?!”景晟又是一笑,眼中撲簌簌落下淚:“娘哩,兒子一直有疑問,兒子本不愿想,也不敢想,可是您不疼兒子哩,逼得兒子不得不想。”阿嫮頓時大怒,指了景晟道:“無有我,哪有你!你還與我來說這些!這樣逼問親娘,也是你做兒子的道理嗎?這樣逼問太后,也是你做皇帝的道理嗎?!” 景晟點頭道:“兒子知道,沒有您,這個太子皇帝輪不到兒子呢。父皇愛重您,這才在李庶人廢后,力排眾議,不納新后,立了娘做皇后,所以兒子才是嫡子,才叫父皇看重。而不像大哥五哥那樣不在父皇眼中,您不欠兒子甚。” 阿嫮聽得景晟這些話,滿腹的話卻不知如何說起,在她心上,景晟與景琰兩個的命都是她拿性命博回來的,更何況其他,可聽著景晟親口說來,也有些兒心酸,眼中斷珠一樣落下淚來,這一回倒是真心實意。 昭華未央還有兩章左右就要結束了,阿冪想試著寫一兩個番外,大家有什么想看的嗎? ☆、第416章 大白 ... 作者有話要說: 景晟看著阿嫮落淚,抬手擦去阿嫮臉上淚水:“為甚雪了沈如蘭的冤屈您那樣喜歡,可您偏偏又不喜歡沈氏,為甚您那樣關切四十余年前的嚴勖案,娘,兒子想了幾日,總是想不明白。您能告訴兒子么?” 阿嫮嘴唇動了幾動,慢慢地挺直了腰背,雖臉上還有淚痕,眼中卻已收了淚水,正色道:“左右你已下了旨,難道你還能朝令夕改不成!問它作甚?你若是執意知道,我不妨告訴你 ,我心虛羞愧哩,我是為著贖一贖過往罪孽,你可滿意了?” 景晟哈哈笑得兩聲,立起身來,張開雙臂道:“娘,您還當我是孩子呢。您心虛甚?您羞愧甚?您是想說,您從采女走到如今,手上諸多人命么?娘哩,從前我或許不明白,可如今,我也是皇帝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便您做了皇后,母儀天下,無有父皇默許縱容,您以為您能成甚事?李庶人便是前證!” 阿嫮不意景晟竟能說出這段話來,頓時目瞪口呆,又聽景晟繼道:“譬如如今,您是太后,這天底下再沒比您更尊貴的人了,便是兒子,也要與您屈膝問安。可是前朝事,若是兒子不答應,娘,您又能做甚?娘哩,兒子都退到這步了,您還不能與兒子說個實話么?” 阿嫮叫景晟這幾句說得臉上忽青忽白,卻依舊緊閉雙唇不發一言。 景晟閉了閉眼,點了一旁的案卷道:“這里是嚴勖與沈如蘭兩案所有卷宗,兒子用了五日將將看完。固然朝廷有對不住嚴勖與沈如蘭之處,可實情說來,他倆也并不好算得十分冤枉,各有取罪之道。”景晟話音將將落下,就看著阿嫮抓起手邊的茶盞擲在地上:“閉嘴!” 說來景晟也明白李庶人、陳庶人等人被廢身死與自家娘親脫不了干系,而景和、景明兩個哥哥之死只怕也有娘親手筆,如今大事底定,娘親又病過一場,心生懼怕也不是一點子沒有道理,是以故意說那幾句話來刺探,若是自家娘親真只是為著修贖從前罪孽,聽他這兩句也就罷了,不想娘親勃然大怒,景晟一顆心沉甸甸地往下墜。 雖殿中服侍人等都叫景晟在阿嫮的默許下攆了出去,可聽著這聲,顧不得景晟方才有旨,都涌到殿門前,雖不敢就進門,卻也叩問:“太后娘娘,圣上。”阿嫮已怒聲道:“滾遠點。”聽著眾人退走之后,阿嫮又頹然坐在鳳座上,將手支了額頭,胸前起伏了會,終于道:“當年你在我腹中時我就想著,左右我已有了景寧,便是我無子,你父皇為著保我后半世安泰,也要將景寧立為太子。可我還是想要個有我血脈的皇子來做皇帝,日后揭破,才能叫你父皇不喜歡呢。” 景晟聽阿嫮說到這里,只覺得根根頭發都炸了起來,將手撐在案幾上才能站穩。 阿嫮卻連著眼皮也不抬下:“傻孩子,你以為我是誰?東陽州陽古城謝氏玉娘?哈!哈!一無知無識商戶女能揣摩準明帝劉熙的心思?能哄得他將我放在眼里心上?哈!劉景晟,你打小也是受名師大儒教導的,你能喜歡個從小兒在庵堂長大,甚也不懂,只長了一張面孔的女人么?” 景晟聽在這里只覺得口中發干,頓時后悔不該逼母后說出真情來,待要出聲阻止,卻又不想開口,竟是想聽一聽真情。 又說阿嫮雖一意報復,可到底也是為人母的,對景晟景琰總有幾分母子情分,是以不忍叫他們知道真情,固然為沈如蘭與嚴勖昭雪時才大費周章。不想景晟不獨不領情,反而苦苦相逼。這一逼就將阿嫮隱忍了二十來年的委屈又勾了起來。 那些委屈阿嫮雖在乾元帝病榻前曾吐露一二,到底未竟全情,這會子叫景晟激怒開出了口,便再收不住。“好孩子,我不姓謝,我姓沈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