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這話說得玉娘心中一動,連著馬氏身邊的丫頭都知道余姨娘是個有口無心的人,那昨日謝逢春怎么就憑何媽的一番話就定了余姨娘的罪名?所以馬氏今兒一有籍口就放了余姨娘回去,怕不是肯定余姨娘是替罪羊了。 能叫謝逢春不追根究底,能使得動荷香的,又能摘清自己的,除了她,還有哪個! 玉娘把秋紫盯了幾眼,直瞧得秋紫低下了頭,玉娘轉過頭去,腳下不停,口中卻說:“我姨娘對你有恩罷?!?/br> 秋紫聽著這句霍然把頭抬了起來,瞪大了眼睛瞅著玉娘。她半臉都糊著黑乎乎的藥,陪著略帶驚惶的神色,頗有些可怖。玉娘一眼也不瞧她,又道:“昨兒是孟姨娘吩咐了你要護著我的,不叫我受傷的,是也不是?!?/br> 她雖問這是也不是,語氣中卻一絲疑問也沒有,秋紫臉上驚恐之色更重了些,膝蓋有些發軟,就要跪下。玉娘輕聲叱道:“你若跪了,你是個死,孟姨娘也落不了好,給我站住了?!鼻镒夏睦镞€敢動,站了會,又低下了頭跟在玉娘身后。 玉娘垂在身下的雙手握起了拳,修剪圓潤的指甲嵌進了柔嫩了掌心,刺出血來。 是她蠢了。 在她到謝府的第一日,謝月娘來尋她的晦氣,正是這個秋紫去請了謝逢春同孟姨娘來,尚可說是怕出了事,謝月娘是小姐沒什么大礙,她們那些做丫頭的要擔不是。是以打那以后秋紫不曾往前湊,從不與秋葵爭風,她也不怎么上心,只以為秋紫為人小心。偏這幾日,秋紫竟是爭著在房中服侍,便是秋葵幾回譏諷她也當馬耳東風,所以在謝月娘來生事時,她能在房中;是以在謝月娘上前撕打時,她能沖過來擋在前頭。 怎么能大意輕信到這種地步,她對秋葵秋紫兩個雖說也算厚待,短短兩三個月,哪里來的許多恩情,秋葵那樣子才是人之常情。秋紫如此詭異的“忠心”她竟一絲疑心也沒有,蠢成這般,真去了那個地方,只怕過不了幾日就做了別人腳下的白骨,還談什么日后,說什么雪恨。 秋紫見玉娘臉色青白,哪里知道她是恨著自身,只當著她怨恨孟姨娘來著,緊趕了幾步追到玉娘身后,低聲道:“婢子的爹前年生了場大病,大夫開的藥一貼要一錢銀子,我們這樣的人哪里有這些錢,一家子急得哭。不知怎么叫姨娘知道了,姨娘悄悄拿了五兩銀子給婢子,這才救了婢子的爹。姨娘的話,婢子不敢不聽?!?/br> 玉娘站住了,對著秋紫的臉看了會,緩聲問:“若是你的臉好不了,你可會后悔?”秋紫摸了摸臉,想了想卻道:“婢子不知道,若是真留了疤,婢子興許是會后悔的,可這會子婢子不悔?!庇衲稂c了點頭,腳下往花園里走去:“你去請孟姨娘,就說我在前頭芙蓉亭里等她。我知道了的事,由得你說不說?!闭f了又笑,“你是孟姨娘的人,自是會說的?!鼻镒厦Φ溃骸叭羰枪媚锊幌矚g,婢子不告訴孟姨娘就是了?!闭f了使你們母女失和,豈不是辜負了孟姨娘當日的救命之恩。 玉娘微微笑道:“她不會為這個同我生分的?!鼻镒锨浦衲锬樕仙裆绯?,這才答應下來,自去孟姨娘房中尋人。 謝宅經營也有近百年了,花園中雖比不得官宦世家,也頗有幾處可賞玩的去處,玉娘等孟姨娘的芙蓉亭便是其中最得意的一處。芙蓉亭畔遍植芙蓉,到得仲秋芙蓉盛開,紅紅紫紫,粉粉白白,一片錦繡燦爛,人在亭中,猶如身在圖畫一般,便是整個陽古城都是有名的。如今才五月下旬,芙蓉未開,滿眼綠葉亭亭,在暑日里倒也清涼,且亭子四周無遮無攔,就是芙蓉花叢也沒挨著亭子,正是個說話的好去處,不怕有人聽。 玉娘才在亭中坐了片刻,就聽得腳步響,只以為是秋紫請了孟姨娘來,轉頭看去,卻是兩個男子,前頭穿著青色直裰的是謝懷德。若是謝懷德一個,到底是兄妹,青天白日的,玉娘也不用避嫌。謝懷德后頭那個,也是十六七歲年紀,雖是衣裳雅潔,眉秀目朗,卻是個生臉。玉娘站起身來,轉身退出了芙蓉亭。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真相是這樣的 感謝 紫色的煙扔了一顆地雷 ☆、第18章 壽宴 謝懷德走在前頭,先見著芙蓉亭里坐著個女孩子,雪膚花貌,教綠葉紅欄黑瓦一襯,恍如圖畫中人一般,卻是玉娘。謝懷德忽地想起了齊瑱從前的戲言,側了身將齊瑱的視線擋了,口中笑道:“后兒你是必然要去的了?”眼光一掃,見玉娘已瞧見了他們,起身往樹叢后避去,這才松了口氣。 齊瑱臉上一笑:“倒是你便宜,姻伯母那里不拘著你去不去?!焙鋈活D了頓,芙蓉花樹從中一角翠裙閃過,雖瞧不見面目,但見體態風流,玉玉亭亭,莫不是芙蓉花成精了?再要細看,已不見了人影,這才道,“我若是不去,我娘那里可不好說話。” 原來后日便是齊瑱姑母齊氏的公公吳岑生辰。因是五十大壽,不獨吳岑在京中的堂侄會回鄉賀壽,連謝家同吳家這樣轉了彎兒的姻親,都接著了帖子。偏齊瑱同謝懷德兩個都瞧不大上吳家如今日暮西山還撐著書香門第的面子,不大肯奉承。謝懷德還罷了,馬氏偏寵他,又是次子,當日去不去的也礙不著,可齊瑱的嫡親姑媽是吳家兒媳婦,也是親眷了,他若是不到,齊氏臉上不好看。 他二人是好友,馬氏又同謝懷德透過有意將月娘許配給齊瑱,謝懷德知道齊瑱性情,不是個紈绔,彼此又聯絡有親,最妙的是三代單傳,家中人口簡單,沒有妯娌的煩惱,正合月娘這樣的直性子,所以有意拉攏做合。謝懷德幾次請了齊瑱來家,說是吃酒作詩,卻是給馬氏相看的,不想今兒過來,偏就撞上了玉娘。 玉娘從芙蓉亭避開,怕孟姨娘過來撞上謝懷德二人,想了想,順著花經徑直往孟姨娘房中去。孟姨娘已聽秋紫說了前情,只怕玉娘心中生了芥蒂,忙跟著秋紫過來,正同玉娘在半路撞著。 孟姨娘不知玉娘是為著避開謝懷德,見她不在亭中等候,只以為她生了意見,顧不得秋紫在身側,過來拉了玉娘的手道:“好孩子,你疑我也是應該的,只是你也該聽我說說苦衷?!庇衲锎沽搜鄣溃骸奥犚棠镎f什么?我只想請教,姨娘是如何收攏住荷香的?姨娘就不怕她忽然反口嗎?”若是荷香咬出孟姨娘來,以馬氏對她的痛恨厭惡,必然借機發作,到時只怕謝逢春都保她不住。 不想孟姨娘聽了這話,臉上就是一笑,她的容貌與玉娘有幾分相似,尤其笑起來,都是眼中水汪汪,又是成熟的婦人,格外嬌媚:“也沒什么了不得,不過是余氏淺薄,她日子過得不得意,不敢對著謝逢春馬氏生氣,也怵著我,便把氣出在了身邊的丫頭身上,不拿她們當人瞧。你沒見過荷香幾回,怕是沒留意,荷香的右足是有些跛的?!?/br> 話說到這里,玉娘已然明白,想是荷香在余姨娘的磨折下跛了足。一個女孩子形貌自是要緊的,臉破了固然日后難嫁,這腿腳不好,一樣要受挑剔,因此荷香對余姨娘銜恨也是有的。只是她做了這些事,叫發賣出去,哪里又有好地方去?莫不是孟姨娘答應了她,前腳她叫人牙子領了出去,后頭孟姨娘就去買人? 玉娘又問:“姨娘替荷香安排好了?”孟姨娘道:“人無信不立,我總不能言而無信。”聽著這句,倒是勾起了玉娘的怨氣,因道:“姨娘在家,前有主母,后有衛氏余氏,為自己盤算也是應該的。姨娘雖瞞得我密不透風,竟還記得叫秋紫護著我,也算周到了?!?/br> 再說孟姨娘聽了這些,不由也冷笑道:“你真當著我用你做筏子?便是你從前不在這里不知道,如今滿府打聽打聽去,我孟胭紅怵著哪個?左右不過是一條命罷了,我也是白撿了這些年活頭。這會子不過是瞧著血脈的份上,有意設個局,好叫你曉得些厲害,如今不過一個商賈的后宅就有這些彎彎繞繞,何況那個地方,那些貴人們少說都有一千個心眼子,一個不小心,便是千古恨。 我這里倒是一心為你,可你就是個清白的嗎?你自己受了委屈,大可自己出頭去。謝逢春正要用著你,自然要為你張目。你倒來尋我!自是料準了我不會不出頭?!?/br> 玉娘微微側頭,拿眼去看孟姨娘,輕聲道:“姨娘當真不知道?若是我自己去了,馬氏那里可如何肯放過我們母女呢?”玉娘說話聲氣低徊,到了母女兩個字的時候卻格外咬得重了。孟姨娘嬌若芙蓉的臉上一閃而過一絲恨意,就道:“罷了。事到如今,還分什么你我,你可知我為什么不選衛氏要選余氏?”又把盤算同玉娘低聲說了。 選余姨娘自然是孟姨娘深思熟慮的。余姨娘同衛姨娘不同,衛姨娘雖無所出,卻是馬氏帶來的陪嫁丫頭,別說和馬氏有些主仆情分,便是和家中好些婆子丫頭也有舊情的,她若招了難,許有人肯幫她。余姨娘卻是莊戶上來的,見識淺薄,偏是個愛掐尖的性子。若是她得寵,再張狂些也沒什么,譬如孟姨娘,人人都知道老爺謝逢春偏寵她,再加孟姨娘手頭松散,丫頭婆子們上趕著奉承都來不及,哪里會同她為難。余姨娘不得謝逢春喜歡,性子又不好,自然樹敵頗多,是個再好不過的替罪羊。 再加謝逢春是個不耐煩后院彎彎繞繞的性子,只消交個人給他便不耐煩查下去。至于馬氏,因玉娘險些兒叫月娘抓破了臉,算是個苦主,孟姨娘又是玉娘的親生姨娘,日后自然是要依仗玉娘的,萬不能叫玉娘有了損傷,且倚重玉娘以求富貴的主意還是她出的,故此連馬氏都下意識地將孟姨娘擇了出去。 這一出安排,看似簡陋,卻是把人心都算到了。 孟姨娘將來龍去脈都交代了,想了想,又道:“你可想明白了?這會子后悔倒還來得及,謝逢春那里我如今還說得上話,總能保得下你來,富貴是不用想的了,一夫一婦總是有的?!庇衲镞甑匾恍Γ骸笆碌饺缃褚棠镎f這些有什么意思?就同姨娘的話,左不過一條命,又值得什么?!泵弦棠锫犃吮悴辉傧鄤瘢址愿懒擞衲飵拙?,兩個就此分別。 轉眼就過去了三日,便是吳家老爺子吳岑五十大壽的正日子。依著謝逢春的話,馬氏將月娘玉娘并媳婦馮氏都帶在了身邊。月娘雖不待見玉娘,奈何前些日子才叫謝逢春狠狠教訓了回,又有馬氏耳提面命了幾回,竟也能忍住氣。 吳氏因是父親做壽,算是主家,要幫著招待親戚,倒也到得早,正招呼親眷里的女客,看見馬氏攜了一個少年婦人并兩個女孩子過來,忙接過來:“親母來了?!币谎燮骋娐湓谧詈蟮挠衲镦虫虫面?,顏如桃李,光彩動人,雖聽媳婦英娘回來提過,猜著是謝逢春寵妾孟氏所出的女兒玉娘,依舊不免多瞧了幾眼,這才過來一手拉了馮氏一手拉著月娘,笑道:“二姑娘倒是越來越水靈了,若是在外頭見著,可是要不敢認了。” 馬氏忙笑道:“休夸她。她是最不經夸的,一會子就要得意忘形的。”月娘隱約知道馬氏的盤算,又聽吳氏這樣夸贊,臉上早紅得透了。月娘的容貌像謝逢春多些,臉上這一紅,一般的秀麗可人。吳氏又夸馮氏:“到底是書香門第出來的,好儒雅的人?!敝缓雎粤擞衲锊惶?。 幾人說說笑笑到了內室,吳氏先引著馬氏等見過吳岑之妻林氏并吳家齊氏婆媳。照著輩分,林氏算是長輩,馬氏帶著女兒媳婦給林氏請了安。林氏滿臉是笑,瞧在都是讀書種子的面兒上先夸了馮氏,又問哪個是月娘。馬氏忙使月娘上去見禮。林氏拉了月娘的手看了回,向齊氏道:“瞧著是個好孩子。” 因吳家自詡是書香門第,林氏不免要問月娘讀過哪些書,月娘回道:“只念過女四書,略認識幾個字罷了?!绷质弦虼诵Φ溃骸昂芎?,我們女人家家的,也不用去考舉人進士做官兒,書讀多了倒是移了性情,反不美了。” 在場諸人以林氏輩分最尊,她即開了口,自齊氏起,并吳氏,馬氏哪有不應承的,都是紛紛答應,唯有馮氏,臉上雖還帶著些笑模樣,卻是不說話。 又說齊氏是聽過吳氏提過馬氏有結親的意思,因想著是自家小姑子開的口,不好駁回。且謝家同齊家也算門當戶對,這門親還做得,所以趁著回家同哥哥嫂子提了回。齊家如今的當家人是齊氏的哥哥齊伯年,齊伯年先瞧中的是謝家兩個兒子,長子謝顯榮是個讀書種子,如今已是增生,來年秋闈中個舉人也不稀奇,次子謝懷德同兒子齊瑱又是朋友,也是個機敏的孩子,其次再取中謝逢春為人精明,是個會做生意的,日后兩家倒是好互為依仗,是滿意的。 而在齊氏的嫂子顧氏看來謝家家產豐厚,作為嫡幼女,謝月娘日后嫁妝自然不薄,也是心動,所以這回趁著吳岑生日,特地相看了回。見月娘容貌秀麗,舉止也算得溫柔大方,又滿意了些,就接著林氏的話道:“老太太說得是,溫溫柔柔的,瞧著就叫人喜歡?!闭f了又拉了月娘的手問她平日在家都喜歡做些什么。這樣細細問話,這就是瞧中的意思了,馬氏心上喜歡起來,對著月娘點頭,月娘這才照著在家時馬氏的吩咐緩緩答了,安安靜靜退在一邊。顧氏看在眼里,只當月娘是個溫柔靦腆的性子,更滿意了幾分。 林氏這才把玉娘上下打量了,向著馬氏笑道:“好齊整的孩子,我活了五十來歲,倒是頭一回見著這么標致的模樣?!?/br> 從來夸女子,德行為先,才學其次,上來先夸容貌的,無非是那些以色事人的。林氏這樣,實是將玉娘看得極輕。內室里已坐了好些女眷,大伙兒同在一個陽古城,不是沾親就是帶故,倒也熟絡,對各家的家事多少也知道些,見著馬氏帶了個陌生的女孩子,雖沒明說,大多猜著是謝逢春內寵所生,在座能說得上話兒的都是正室太太娘子并嫡出的女孩子們。這些人對偏房庶出自然不能喜歡,所以林氏一夸起這個小庶女美貌來,就有人捧場,有個年輕太太轉臉打量了月娘幾眼,向馬氏笑說:“令千金到底是嫡出,氣派果然不一樣,不似那些小娘生的,看似嬌滴滴的一團俊俏,時時刻刻一副委屈了的模樣,倒像是誰委屈了她一樣。”這令千金夸的自然是月娘,小娘生的在座的除了玉娘還有哪個? 作者有話要說: 請留意玉娘和孟姨娘的話。 ☆、第19章 出頭 那位太太的話看著玉娘貶了,可從來庶女的教養也是嫡母的責任,庶女出來嬌嬌怯怯得不成個體統,旁的人不會怪庶女的姨娘沒教養好,都是要笑嫡母的。所以馬氏臉上就些尷尬,抿了抿嘴道:“人生百種,也有天然怯弱膽小的,倒不是故意拿腔作調引人注意?!蹦俏惶婑R氏竟出聲維護庶女,頗有些意外,也只得罷了。 太太奶奶們年紀身份在那里,再瞧不上庶出的,也不會盯著個女孩子為難,見馬氏出聲回護也就拋開了。偏她們來都是帶著自家女孩子的,大的不過十六七歲,小的才十一二歲,都是任性的時候。年輕的女孩子哪有不在意容貌的,瞧著玉娘顏色好,心中嫉妒起來便忍耐不住。 其中個女孩子,生得鵝蛋臉面,修眉俊目,笑起來嘴角一個淺淺梨渦,也是個出色人物。她瞧了玉娘幾眼,忽然拿著帕子掩了唇道:“我前兒聽了個笑話,說是一家子有三個女兒,各有長材,大女兒能詩善文是個才女,二女兒會畫一手好畫兒,三女兒呢,也有個長,繡的花枕頭是頂好看的,只不知道她是個什么脾性,不愛往枕頭里墊棉花,只喜歡塞草,說是明目安神。”說完瞟了玉娘一眼,自己先笑了起來。余人一怔,這才知道這個莫名其妙的故事是在說玉娘,也就捧場笑了幾聲。 玉娘怎么會聽不明白這個,只是她從回謝家到現在,在馬氏等人面前一直是個嬌怯性子,自然不好自己出聲,就瞅了月娘一眼。這些日子,玉娘依舊摸透了月娘性子,是不肯吃虧的。雖然她不喜歡自己,可一家子姐妹在外頭,做妹子的叫人欺負了,當jiejie的真要視而不見,也叫人齒冷。且來前孟姨娘也悄悄與她說了馬氏的盤算,想同齊家結親。齊家的奶奶可在座呢。 月娘早就心頭上火,叫玉娘眼神一勾,就瞧了眼她,見她眼中水光一閃的模樣,知道她又裝個柔弱樣子,不肯自己出頭,偏又委屈給人看,在家同自己理論時那股子傲氣呢?實在的可厭!可要忍下氣來,裝聽不懂這話,自己也要被看輕了,頓時揉著帕子為難起來。 不說月娘在這里糾結,卻說馮氏這些日子和玉娘相處下來,看著她一直行規蹈矩,言不高聲,行不動裙,只以為自己這個小姑子是個嬌柔溫婉的性子,又有月娘那個嬌縱的性子陪襯,自然覺得玉娘可愛些,見那些女孩子無緣無故埋汰人,不由就替玉娘委屈。因她的座兒離玉娘近,故此一面兒做個若無其事的模樣一面兒輕聲道:“你理那些人呢,若是上天給她們一副好相貌,瞧她們要不要。” 平日里馮氏也是一副端莊的模樣,這會子忽然出口譏諷實在是出人意料,玉娘顯示一怔,嘴角兒微微一彎露出一抹笑意來。她這一笑眉眼生春,馮氏便是女子瞧著心頭也不由一軟,想起玉娘在家時雖溫柔嬌婉,臉上卻是少露笑容,又道:“三meimei該多笑笑才是?!?/br> 這話原是好意,不想玉娘聽著眉頭動了動,眉梢的笑一下淡了,轉瞬又恢復了方才的模樣,垂眼道:“是?!瘪T氏哪里想得到許多,只以為玉娘才叫人譏諷了,所以不敢多笑,不由更生了些憐惜,拍了拍玉娘的手。 馬氏雖在上頭和那些太太奶奶們說話,眼耳神意卻是關注著底下月娘玉娘,看玉娘叫人笑話了也不出聲,倒是月娘有不平的意思,正要招呼月娘過來,不想月娘已開了口:“這位jiejie倒是該多睡睡夏枯草做的枕頭,明目!” 醫經上說夏枯草苦寒主入肝經,善瀉肝火以明目,雖是與桑葉,菊花,決明子等配藥的多,民間也不是沒人拿來做枕頭枕的,取其能明目。月娘這話便是諷刺說笑話的女孩子無知,果然看方才說話的那個女孩子臉紅透了。月娘哪里是肯息事寧人的性子,在家時她不喜玉娘是一回事,出得門來,都是謝家的女孩子,玉娘叫人笑了,她臉上就光彩了嗎?日后還要不要出門了?月娘仗著吳氏是自家jiejie英娘的婆婆,她撒個嬌兒,吳氏也不好駁她的,又向吳氏笑吟吟道:“伯母,外頭男人們有戲看,我們這里就沒請個女先兒嗎?”這話刺得那個女孩子幾乎坐不住,要不是她娘拿眼睛瞪她,幾乎就要跑開了。月娘見大獲全勝,這才偃旗息鼓。 馬氏聽了不由怕顧氏覺著月娘口角鋒利不肯讓人,忙喝道:“胡鬧了! ”不想林氏倒是因月娘肯替庶妹出頭,高看了她眼,反笑道:“小孩子家家的愛個熱鬧也是有的,何苦嚇她。”顧氏也在一邊笑說:“老太太說得很是。這樣直爽的性子倒也好?!瘪R氏這才放下心來。 因有林氏,顧氏等人岔話,這事也就揭過去了,說說笑笑的就到了開席的時候,大伙兒分主客長幼坐了,因有月娘那一鬧,所以這頓酒倒也安安靜靜吃了過去。到了晚間散了席,馬氏帶著媳婦女兒們同林氏拜別,一家子女眷出門上車。才一上車,月娘就瞥了玉娘一眼,冷聲道:“你別以為我方才是替你說話,我不過是為我自己,我日后還要出門的?!闭f了又哼了聲,和來時一樣同馬氏坐了一輛車。 馬氏因想著出門前顧氏同她們道別時還拉了月娘的手笑微微說了幾句,又說月娘是個懂事的孩子云云,便知道今兒月娘替玉娘出頭正是投了顧氏脾性,對這門親事的做成又多了幾分把握,因摸了月娘的鬢發道:“我的兒,你今兒倒是知道疼惜meimei了?!痹履锫犝f,在馬氏肩上蹭了蹭,把鼻子一哼道:“若不是出門前二哥拉了我說了好些話,我才不耐煩理她?!闭f了就把謝懷德如何講的學與馬氏知道。 也是謝懷德知道以玉娘的出身出去,勢必要給那些輕薄人看輕。馬氏今日帶了月娘出去是露臉的,要是玉娘叫人欺負了,月娘視而不見的話,姐妹兩個都沒臉。所以把那些“一家子姐妹出門在外,meimei丟了面子,jiejie也沒臉”的話說與月娘知道。月娘起先不以為意,還是謝懷德說:要是自家姐妹叫人欺負了還不出頭,人也只當她好欺負,下回該欺到她頭上去了。這話才入了月娘的耳。 說話間謝逢春帶了兩個兒子也出來了。謝逢春同謝顯榮還罷了,謝懷德臉上紅彤彤地,腳下也有些晃,象是帶了些醉意。馬氏最是偏愛這個兒子,見他帶了酒就不肯叫他騎馬,忙叫謝懷德上她的車子,又使月娘去同馮氏玉娘坐。 月娘向來瞧不大上馮氏同玉娘,拗不過馬氏也只得下了車,經過謝懷德時頓了頓腳,啐道:“醉醺醺地熏人!她走到馮氏玉娘那輛車前,早有小丫頭跳下車來扶著月娘上了車,馮氏賢惠,親手打起車簾來接月娘,目光同謝顯榮一接,各自微微一笑,心生歡喜。月娘在車廂里看著這樣,臉上雖是不以為然,心上卻也有些羨慕:舉案齊眉,不過如是。 謝懷德這里上了車,馬氏口中怪道:“你喝這許多酒做什么!明兒仔細頭痛,上不得學!”手上卻是伸手去接謝懷德。謝懷德過來在馬氏身邊坐了,笑嘻嘻道:“那就不去,難不成娘還趕我去?!瘪R氏啐說:“我這里倒是無可無不可,你爹那里可不好說話,你哥哥那樣爭氣,你也不能差他太多了。”謝懷德懶洋洋伸了伸腰,跟沒骨頭一樣往馬氏身上一歪,閉了眼道:“不過是個秀才罷了,誰考不上一樣?!闭f了便不出聲了,似睡了一般。 不說謝逢春馬氏諸人回家,顧氏這里又留了回,也告辭回家,一樣招了齊瑱上車陪他,先問他吃酒了沒有,用過什么菜,又問他今兒和誰一桌兒的。齊瑱是同謝懷德一起,兩個約好了明年一塊兒下考場,聽顧氏問起,信口就說了。 顧氏聽了心中喜歡,不由想起今兒見過的月娘來,論容貌不過中等,可說起性子來倒是直爽,沒多少心眼子,這樣的兒媳婦日后好拿捏。只是她素來寵愛齊瑱,不愿很委屈了他,就問:“我的兒,你同那謝懷德交好,可知道不知道他家里有幾個兄弟姐妹?” 當日在花園里他同謝懷德撞見玉娘,因離得遠,玉娘避得又快,齊瑱也沒瞧清模樣,只見身影修長婀娜,舉止翩然,就此竟有些上心。所以顧氏問的是兄弟姐妹,齊瑱聽在耳中卻只有那個妹字,信口道:“他不是有個增生哥哥?爹爹還拿兒子同他比來著。莫不是爹爹覺得兒子不如人家連個增生也拿不下嗎?等兒子下了場,拿個案首與爹爹瞧瞧?!眳s是對旁的人絕口不提。 ☆、第20章 盤算 聽著兒子說要拿案首,顧氏是知道學里先生都夸的齊瑱有才氣的,自是滿心喜歡,笑道:“快收斂些!你現時夸了口,到時打了嘴,白叫人笑話。”齊瑱笑道:“我只同娘說過,要是外頭有人知道了,就是娘害我?!鳖櫴嫌謿庥中?,在齊瑱身上拍了兩把,也就將此事拋開不提。齊瑱見顧氏不再追問也就松了口氣,心下卻是拿了主意,要去謝懷德那里套問套問那個女孩子到底是他哪個meimei。 待到回了家,顧氏就把今日謝月娘的作為說了丈夫齊伯年知道,又說:“今兒我冷眼里也瞧了,那孩子長得不是頂好,可勝在性子直爽,沒多少心眼子。馬氏又是個疼孩子的,倒是做得親?!饼R伯年倒也信重妻子,見她也說了好,就道:“你往謝家走幾遭,再瞧瞧,若是真是個好性子的,定下也無妨。” 顧氏笑著答應,又想起齊瑱曾夸口要娶個美貌妻室,只怕謝月娘顏色不過中等,不能如兒子的意,不由揉了揉了額角,轉念又想,罷了,娶妻娶賢,真要不足,日后再納美妾就是了。想起美妾,便想起馬氏那庶女來,又笑道:“謝家那個行三的女兒倒是好顏色,性子也綿軟,楚楚可憐的,我瞧著都心軟,只可惜是個庶出?!?/br> 顧氏這里信口夸了句謝家三女兒好顏色,殊不知這正是謝逢春的盤算:玉娘這個女兒是在庵堂里住了十四年才接回來的,除了謝家幾家近親,哪里有人知道她。明年去選秀,雖然他這里已走通了些路子,可憑他謝逢春的商賈身份,玉娘又是庶女,總要有謝家有好女的名聲先在外頭,到時才十拿九穩。 將玉娘送去選秀這個主意,卻是孟姨娘在床第歡愉之后緩緩說于謝逢春的。謝逢春起先嗤之以鼻,奈何經不住孟姨娘歪纏,只得親去甘露庵見了玉娘。要說美貌,孟姨娘也算得花容月貌了,不然以謝逢春之薄情,不能叫她攏住了十數年。玉娘生得婉而多姿,同孟姨娘只有四五分相似,卻是更出色,所以見了她之后謝逢春倒是認真考慮了孟姨娘的主意,又同馬氏商議了。只是謝逢春在馬氏面前也留了個心眼,不說是孟姨娘提議,只說是自己的主意。 馬氏聽了倒也心動,進了宮,玉娘能搏個出頭,自然是一家子有了前程,不然,也只當沒這個女兒也就罷了,左右是個庶女,舍出去也不心疼。 謝逢春夫婦正是有了這個主意,這才忽然將拋在甘露庵十四年的玉娘接了回來,也正是為了這個緣由,謝逢春才不許馬氏太為難玉娘。 這回吳家的壽宴上馬氏帶著玉娘一露臉兒,果然是引人注目,不幾日陽古城里差不多的人家都知道了謝家有個十分美貌的女兒??诠孕┑牡惯€夸贊幾句,說是溫婉順從,是個好性子。也就口刁的,便拿著玉娘出身說話,左右離不開個庶字。只是任憑人言如何,謝逢春的盤算總是如意了,自是得意非常。 又說顧氏自在吳家見過月娘之后,又尋事來了謝家兩回,同馬氏相談甚歡,彼此合意,一拍而合,都有意做親??偸穷櫴蠍巯鹤?,不肯瞞得他密不透風,就將要替他說親的事說了。也是謝逢春叫玉娘那一回露臉引人注目了,齊瑱聽著是謝家的女兒,竟是沒想著說的不是三姑娘而是二姑娘,倒也情愿。又怕人傳揚出去,萬一婚事不諧,傷了女孩子閨譽,在謝懷德跟前也絕口不提。謝懷德那里只知齊瑱自愿,自然也不會拿這個說話,這一場誤會竟是到了換完庚帖也不曾揭破。 待得齊瑱知道齊伯年給他定下的不是那日在花園里見著的女孩子時,兩家已換過文書。齊瑱是叫顧氏寵成的性子,十分任性,當時就鬧著要退親。齊伯年哪里肯答應,倒把齊瑱一頓訓斥,還是顧氏心痛兒子,不免又許了他日后納幾個美貌妾室服侍,只是齊瑱心上終究不平,竟是責怪起謝懷德來,怪他不將月娘玉娘于他分說明白,毫無朋友之義,以至于鬧出了這等張冠李戴之事,竟是同謝懷德生分了。 許是玉娘顏色出眾,吳家壽宴那日也表現得溫婉順從,境況倒是比謝逢春預料的好上許多。月娘這里說定了親事之后,到謝家打聽玉娘的人倒也不少,大多是商賈之家,其間竟也有兩家小官為庶子求配的。謝逢春為之得意非常,雖一概以女兒還小,要多留兩年回絕了,在馬氏跟前倒也夸耀了幾回。 月娘那里自定了親,常在馬氏身邊學著料理中饋。這日偶然聽著紅杏同青梅說話,知道了有好些人家來向玉娘求情,這還罷了,期間竟還有官家子弟,做得還是正妻,心中自然不平,索性就站住了腳,聽她們說話。 又聽紅杏道:“老爺只不肯答應哩,說三姑娘小,要多留幾年,我瞧著,怕是仗著三姑娘顏色好性子好,不愁沒更好的夫家。只是二姑娘倒是委屈了,齊家雖富,怎么好同官家比呢?”青梅聽說,就在紅杏身上拍了幾把,啐道:“你個嚼舌頭的貨,背后編排兩位姑娘,挑姑爺的事,也是你我能說的嗎?仔細給老爺太太知道了,打你的嘴?!?/br> 紅杏臉上微微一僵,強笑道:“我不過同你說說罷了,哪個沒事往太太跟前嚼舌頭去。只是我替太太不平罷了,三姑娘打小在庵堂住的,雖說同孟姨娘沒情分,可同太太也沒情分呀。若是三姑娘真嫁得高了,只怕太太也沾不著光哩。”青梅聽了這句,倒是點頭道:“這話倒有些道理,你能想到這些,還算你有良心?!?/br> 月娘在一邊兒聽著,越聽越是著惱,一面嫉恨著玉娘一個粉頭娘生的賤種竟也有官家子弟來求親,更惱謝逢春竟還心不足想攀高枝。月娘對謝逢春素來有幾分懼怕,不敢在他跟前撒嬌使性,就往馬氏跟前說話。 “娘快勸爹爹不要心不足。玉娘那是什么出身?小娘養的還是好聽的。孟姨娘從前做著什么營生不是打聽不著的。要叫人知道了孟姨娘的出身,我看做妾也沒人要她!且娘仔細想一想,你同玉娘那個小賤種有什么恩情呢?她真要攀在了高枝上,哪只眼睛還看得到娘,只怕一門心思就捧她親娘去了!” 馬氏叫月娘這幾句話說得又氣又笑,原想把謝逢春要送玉娘去選秀的話告訴了月娘,又顧忌著月娘性子急,真要知道了這事,指不定要怎么為難玉娘,別的倒沒什么,前頭秋紫的臉是怎么傷的?總等著塵埃落定了再說,所以就把別的話來安慰月娘,好容易哄走了月娘,得了空,馬氏又把月娘的話想了想,倒是心動。 可不就是月娘的話,玉娘那個丫頭接回來才多少日子?哪里來的情分。便是自己占著嫡母情分正妻身份,也架不住日后他們父女倆個一起偏心。倒不如趁著那丫頭還沒記上族譜,索性直接寫在自己名下,到時孟氏不過是個賤妾,還怕她翻出什么花樣來。 即計較定了,到得晚間謝逢春回來,馬氏就把月娘的話斟酌著同謝逢春說了,又道:“月娘這話倒是提了個醒兒。老爺請想想,雖說本朝選秀都是在民間選,可也要出身清清白白的。玉娘這出身,真要去了那個地方,叫人說起嘴來,可有什么臉呢?” 謝逢春叫馬氏說得一怔,要將玉娘記在馬氏名下充作嫡女他原是盤算好的,只是一直找不著機緣開口罷了,且孟氏那邊也沒安撫好,故此一直耽擱了下來,不想馬氏自己就說了出來。馬氏看謝逢春呆怔,只以為他顧憐孟姨娘那個妖精,因冷笑道:“認在我名下充作嫡女虧了她不成?莫說她選秀還不知道成不成的,便是不成,一個嫡女總比個粉頭養的庶女嫁得出去,你若是愿意就開祠堂,左右還沒記上族譜呢,一筆記了就完了,倒也不用改。若是不愿,我也樂得清靜?!闭f了也就一副無可無不可的模樣。 謝逢春忙道:“太太這話有見識。不瞞太太,我已得了消息,天使明年三四月就要到陽古城的,到時參選的,不是富戶千金就是大家小姐,玉娘的出身可實實的叫人詬病。即太太寬宏大量肯將玉娘記在太太名下,實在是再好不過了?!?/br> 馬氏冷哼一聲,要笑不笑地道:“你不去問問你那心頭rou答應不答應?別一會子跟你哭天抹淚,尋死覓活起來,你又改主意。要那樣,以后你那玉娘有什么事,可也休來同我說.”謝逢春就道:“問她做什么,總是為玉娘好。要是她是個慈母,總是喜歡,再不能委屈的?!?/br> 馬氏聽著謝逢春這樣說想起從前孟姨娘給她吃的那些暗虧,這回不得不吞下這么一個苦果,又絕了前程,還不知道要在謝逢春跟前哭鬧成什么樣。謝逢春是個涼薄的,若是孟氏逆了他的意思,說不著便把往日恩情也一并勾銷了,深感得意,臉上露出笑容來。 這也是謝逢春和馬氏兩個目光短淺,利欲熏心,竟是忘了玉娘已在陽古城里有些體面的奶奶太太們跟前露過了臉,如今人人都知道謝家有個美貌庶女,這忽然成了嫡女,豈不就是個掩耳盜鈴的笑話。 謝逢春這里同馬氏說定了,回頭就到了孟姨娘房中。孟姨娘正吩咐彩霞去將那煮得稀爛的桂花鴨,并陳年燒酒送過來。要說謝逢春對孟姨娘倒是有幾分真心,知道玉娘是她唯一的指望,且這個主意又是她得的,看著孟姨娘的柳眉杏眼,淺笑輕睨,滿心歡喜的樣子,竟是有幾分心虛,好一會才道:“胭紅,我有話同你說,你先不要忙?!?/br> 孟姨娘聽著謝逢春這樣,俏臉上一笑,回身道:“可是婢妾哪里做錯了,惹得老爺這樣慎重?”謝逢春一窒,又想著便是玉娘不記在馬氏名下,終究也算馬氏的女兒,到底理直氣壯了些:“我同你太太商議了,到冬至開祠堂,就將玉娘的名字記上去?!?nbsp;孟姨娘滿心歡喜,忙道:“這可是好事呢,老爺如何這樣,倒是嚇得婢妾心慌。”說了抿著嘴一笑,美目流盼,嬌媚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