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們跪在地上，久久不見叫起，心中皆是忐忑。

    有耐不住性子的，小心抬頭，當即被殿中女官和中官記下。穩(wěn)穩(wěn)靜靜，始終不見改色的，同樣被記下。

    前者多會被落名，后者可進入終選。只要表現(xiàn)好，不登鳳位，也可在天子后宮中有一席之地。

    夏氏女跪在第三排，一頭烏黑的發(fā)，柔滑似上好綢緞，年齡尚小，亦是楚腰蠐領，桃花嬌嬈。

    吳太妃微側(cè)身，向王太皇太后示意。

    “娘娘覺得如何？”

    王太皇太后仔細看了兩眼，不禁皺眉道：“樣子是好，只是還沒及笄，小了些，怕是勸不住天子。”

    翻過年，天子才虛歲十六，再選個更小的皇后，性子不定，萬一長歪了，成個倚姣作媚的，宮里怕不得清凈。

    “小不要緊。”吳太妃道，“娘娘正可多看顧些。”

    王太皇太后同樣側(cè)身，低聲道：“你可真看好了？”

    “樣子好，性子也沉穩(wěn)，眉眼有幾分英氣。”吳太妃道，“我看著不錯。”

    “恩。”王太皇太后斟酌片刻，道，“先把人記著，等都看過再細選。”

    “也好。”

    兩人商量間，又有兩個少女禁不住抬頭，結(jié)果自然是被女官記下。還有一個少女頂不住壓力，當?shù)罨璧梗慌俜龀鋈ィ允菙嗔诉M宮之路。

    又過小半刻，余下的九名少女被叫起。

    按照先時女官的教導，一一出列，道出籍貫何處，編入何戶，年方幾何，便退后不再多言。

    王太皇太后和吳太妃端坐在上，沒有多問。

    待最后一個少女話落，吳太妃喚中官宮人捧來宮綢，每人賞一枚金釵，一盒香膏。

    雨仍在下。

    少女們走出仁壽宮，登上由中官牽引的小車，悄無聲息的離開宮城。

    暈倒的少女醒來，知曉進宮無望，靠在車壁愣愣的出神，車廂內(nèi)更顯得安靜。

    行至東安門，引車的換了人，少女們才敢將車窗推開一條縫。看著街景和窗外的雨水，回憶起在仁壽宮中所見，都有著壓抑不住的惶恐和興奮。

    與此同時，一輛大車停在玄武門前，車上下來一名中年漢子，兩名十七八歲的少年。

    漢子謝過趕車的把式，交付過車資，取出仔細包裹的路引，排隊等著進城。

    “山娃，四郎家信里留的地址，你可記著？”

    “六叔放心，我都記著。”一個穿著短衫，濃眉大眼的少年道，“來時族長爺爺都給寫好了，過了城門，尋人打聽就是。”

    “那就好。”漢子道，“四郎考中探花，做了官，咱們一族都跟著揚眉吐氣。你們可聽好，進城后不許給四郎丟臉！”

    “六叔放心，來之前，族長爺爺都吩咐過，咱們不能忘。”

    說話間，隊伍行進速度加快。

    叔侄三人向城門衛(wèi)道明身份，取出路引。

    一名錦衣衛(wèi)百戶巡視走過，聽三人是涿鹿縣出身，又是姓楊，不覺留意。

    “來尋人？”

    “正是。”

    中年漢子搓搓大手，有幾分局促。

    “族里兒郎考中進士，家里接到信，就來看看。”

    錦衣衛(wèi)最擅長套話，幾句就打聽清楚，這三人是楊瓚的親戚，來京即為尋他。

    “幾位是楊侍讀的族人？”百戶笑道，“幾位若要尋人，按照這上面的地址必要撲空。”

    中年漢子嚇了一跳，兩個少年也面露驚慌。

    “官爺，可是、可是我家四郎……”

    “莫要擔憂，楊侍讀并未出事。是我話說得不明白。”百戶笑道，“楊侍讀現(xiàn)居長安伯府，這個時辰，八成還在宮里為天子講習。你們?nèi)チ耍匀粚げ坏健！?/br>
    住在伯府？為天子講習？

    我的個天老爺！

    三人都是瞪大眼，一副不敢置信的樣子。

    “本官同楊侍讀有幾面之緣，既然遇上，幾位不妨同本官來，免去尋人問路，多費幾番周折。”

    京師之地，人生地不熟，對方不像在騙人，到底是應不應？

    中年漢子拿不定主意。

    先時被喚作山娃的少年，拉了拉中年漢子的衣袖，道：“六叔，還沒請教這位大人高姓大名。”

    “對，對！敢問大人貴姓？”

    緊張之下，漢子舌頭打結(jié)，話說得有些結(jié)巴。

    “本官姓錢，錦衣衛(wèi)北鎮(zhèn)撫司百戶。”

    錢寧笑得和氣，幾句話打消三人的戒心，分出數(shù)名校尉力士繼續(xù)巡邏，親自為三人帶路，前往東城長安伯府。

    一行人離開不久，兩輛披著雨布的騾車行至城門前。

    “這個時候出城？”

    城門衛(wèi)查看路引，心生疑惑。

    往北邊，還是寧夏，是何緣故？

    車夫解釋不清，一輛騾車的車門推開，著青色儒衫的閆璟探出身，道：“在下乃今科進士，家父外放寧夏為官。日前來信，言重病不起，故開取路引，前往侍疾。”

    話說得清楚明白，京城路引也做不得假。

    城門衛(wèi)放行，閆璟坐回車內(nèi)，側(cè)靠著車壁，開始閉目養(yǎng)神。

    行出不久，車廂外傳來老仆的聲音：“老爺，既已出了城，可不忙著趕路。雨太大，先尋個地方躲躲？”

    “不能停。”閆璟睜開眼，道，“父親病重，必須早日趕至寧夏。”

    “是。”

    老仆應諾，揚起馬鞭，不再多言。

    第五十七章 頓悟的楊侍讀

    每逢楊瓚入值弘文館，天子必要留膳。從天子升殿早朝，復弘文館講習至今，已成常例。

    申時末，天色漸沉，雨勢未見減小，反而勢如傾盆，滴如車軸。

    冰粒越來越多，伴著雨水砸在人身上，必會留下指甲蓋大小的紅印青痕。

    往各宮送膳的中官沒防備，撐起的雨布被冰粒砸破，行在前方的幾人都是哎呦一聲，差點跌了手中的食盒。

    “都小心些！誤了膳食，你我都要吃掛落！”

    一名穿著葵花衫，捂著額頭的中官扯住雨布，對跟在身后的束鈴道：“這雨不小，一式片刻停不了。快點走，還能少受些罪。”

    束鈴齊齊點頭，兩人一排，合力提著食盒，另一只手拉住雨布，半閉著眼，腳步加快，全由說話的中官引路。

    酉時正，朱厚照離開思善門偏殿，移駕乾清宮暖閣。

    楊瓚被留膳，自當跟隨。

    起駕之時，朱厚照本想為楊瓚準備肩輿，被后者堅辭拒絕。

    “陛下隆恩，臣銘感肺腑。然律法有規(guī)，臣實難從命。”

    見朱厚照有意堅持，楊瓚干脆官袍一撩，直接跪在雨地上。

    “陛下，萬萬不可！”

    “楊侍讀快起來！朕不令備輿便是。”

    朱厚照無法，只得令中官撐起雨布，緊跟在楊瓚身側(cè)，為他擋雨。

    謝過圣恩，楊瓚站起身，嘴唇隱隱發(fā)抖，手腳冰涼。自膝蓋向下，恍如失去知覺。被一名中官扶住，方才站穩(wěn)。

    不是他矯情，自己找罪受。實是法有明令，文臣武將，哪怕是一品大員，都沒有在宮里乘轎的資格。

    本就腦門刻字，成了一塊明晃晃的靶子，還不知謹慎，是想被扎穿不成？

    “楊侍讀小心！”

    谷大用和張永親自為楊瓚撐起雨布，期間，更用背部擋住襲來的冰粒。即便是出于皇命，也讓楊瓚有幾分感動。

    “多謝兩位公公。”

    “咱家應當?shù)模敳黄饤钍套x一聲謝。”

    烏云聚攏，縫隙間不透半點光亮。

    雨大風急，三人顧不得說話，不約而同加快腳步。

    忽然，向在肩輿旁的中官腳下一滑，跌倒在地。正要起身，忽感地面震動，扛著肩輿的中官同時腳下不穩(wěn)，一人忽然叫道：“地動！”

    聲音出口，眾人皆是悚然變色。

    一名中官當即掀起油絹和轎衣，道：“陛下，此番恐是地動。未知強弱，也不知有多久。為保萬全，請陛下暫且離輿。”

    正統(tǒng)到弘治年間，京師屢有地動。

    凡是年紀大些的中官宮人，都曾親身經(jīng)歷過，自然曉得該如何應對。但自己躲災和護衛(wèi)天子避險，完全是兩碼事。

    故此，張永谷大用之外，都有些不知所措，神情間難掩惶然。

    尋到宮道最空曠處，數(shù)名中官取下肩輿上的油絹，以人為桿，撐起四方狀的筒帳，請朱厚照移至油絹下。另有數(shù)人肩挨著肩，再撐起一層油布，擋住四面卷來的冰雹和雨水。

    “楊先生快來！”

    衣袍被雨水打濕，朱厚照冷得牙齒打顫，仍不忘楊瓚。

    暴雨傾盆，地面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