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爸爸,你不知道我是有多想聽聽你拉一次小提琴呢!”瑪格麗特把小提琴和琴弓遞了過去,笑吟吟地說道。 布朗·費斯接了過來,試著拉了幾個音,“保養得不錯。”他稱贊道。 “那當然了。這是我最貴重的一件東西。還是您送個我的。”瑪格麗特笑道。 布朗·費斯臉上平時刻滿了重壓的愁苦皺紋慢慢舒展開來。他慈愛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兒,用皸裂的、長滿了厚繭的那只手慢慢觸摸了下琴面,在瑪格麗特期待的目光注視之中,慢慢地將琴夾到下巴和肩膀中間,搭上琴弓。 一串優美的旋律隨著他的動作從琴弦上流淌了出來。 貝多芬的f大調浪漫曲! 就在瑪格麗特用崇拜般的目光看著自己父親,屏息傾聽來自于他的琴聲時,仿佛被自己突然奏出的這一串音符給嚇了一跳,他的手一頓,琴聲隨之戛然而止。 瑪格麗特用疑惑的目光看向父親。 在女兒的注視之下,他顯得有點局促,慢慢放下小提琴,然后搓了搓了自己的手,對著瑪格麗特解釋道:“不行不行,我剛才太高興,差點忘了,我其實早就忘了該怎么拉了……” “爸爸!”瑪格麗特不依地撒了一下嬌。 “真的忘了,忘了,好多年沒碰了……”布朗·費斯臉上露出尷尬的表情,“哦對了,你不讓我幫你收拾房子,那我就出去找個工作!以后用錢的地方多的是,我還是得趕緊去找工作。我先走了……” 布朗·費斯戴上他那頂已經戴了許多年的帽子,轉身匆匆就走。 “那您晚上早點回來。我會預備晚飯的!”瑪格麗特沖他背影嚷道。 ———— 晚上,在頭頂那盞昏暗的白熾燈光下,父女兩人坐在舊木桌前吃著簡單晚餐的時候,布朗·費斯高興地告訴女兒,找工作出奇得順利。 “怪不得大家都想來紐約!”他樂呵呵地說道,“我已經在一家鋸木廠里找到活了!要是干得好,一個月可以掙到十五塊!比我從前干煤炭工要多出好幾塊!再加上你的薪水,我們很快就能落下腳啦!” 因為史密斯教授的緣故,去年那個后來被她推辭了沒去的女子藝術學校在重新收到她的求職信后,表示依然可以為她提供一個教職的位置。她的薪水加上父親掙的錢,只要別出什么大的意外,目前應該還是能維持住收支平衡的。 她一直都知道父親的辛苦。有一天自己能賺到足夠多的錢讓他不再這么辛苦,甚至可以買一座湖邊小木屋,讓他在那里釣釣魚、遛遛狗,這是她長久以來懷著的一個夢想。 夢想非常遙遠。但是就這一刻,在這間簡陋卻充滿了溫暖的舊房子里,父親的樂觀仿佛感染了她,她覺得自己渾身也充滿了干勁。 …… 女子藝術學校的工作進展十分順利。兩個月的試用期還沒結束,瑪格麗特就得到了校長費連娜女士的認可,提前轉正為正式教師。除了上兩個班的作曲課外,因為同校另一位女教師待產,在得知她以前也系統學習過聲樂后,兼帶了她的一個聲樂班。學生們都很喜歡她。除此之外,通過職業介紹所,瑪格麗特還找到了個鋼琴課的家庭教師兼職,每周到曼哈頓富人區里的一處高尚住宅里去給一個名叫翠西的小女孩上兩次課。 生活雖然忙碌,甚至有點辛苦,但過得非常充實,而且充滿希望。瑪格麗特很快就適應了這種新生活。有時候,經過房產中介亮閃閃的玻璃櫥窗前時,她甚至還會情不自禁地停下腳步研究一番張貼出來的各種房屋租售信息,然后在銷售員發現她出來想向她施展推銷功夫之前,快步離開,并且在心里暗暗取笑自己一番。 房子的夢想自然還太過遙遠。但一雙厚實而柔軟的麂皮手套卻仿佛并非那么遙不可及。 在瑪格麗特和父親來到紐約后的第三個月,也就是他們要在這里過的第一個圣誕節的前一周,這個周六的下午,天氣有點冷,寒風颯颯,走在身邊豎起衣領裹緊圍巾的行人當中,瑪格麗特心情很是輕松。 她剛上完鋼琴家教課,現在在回家的路上。因為沒什么事了,瑪格麗特情不自禁又一次逛到了靠近第五大道的一家百貨商店。并沒進去,而是站在漂亮的玻璃櫥窗前,盯著里面的一雙黑色男式麂皮手套,腳步再次釘在了地上。 第一眼看到它的時候,她就非常想買下它,想把它送給自己的父親,當作來紐約后的第一個圣誕節的禮物。但它的價格實在有點高,幾乎抵得上半個月的房租了。 到底要不要買? 她還在反復掂量著的時候,一個騎車的小孩從她邊上掠過,擦了下她的胳膊,瑪格麗特拿在手上的一個夾子被撞落在地。 小孩頭也不回地騎走了。 夾子里放著的是樂譜。除了些經典的練習曲外,還有幾頁她自己作的曲子。見夾子散開在地,瑪格麗特也顧不得和熊孩子計較了,急忙蹲下身去撿。 一陣狂風突然從街角口卷了過來,地上剩下的還沒撿起來的幾張樂譜立刻隨風起舞,瑪格麗特急忙追上去揀,終于撿回了兩張,剩下最后的那張卻像是跟她玩起了游戲,被風卷著忽高忽低地不停往前,最后飄黏到了街邊的一根電線桿上,紙角一抖一抖,仿佛在向她招手。 這張樂譜是她自己的寫的一首曲子中的一部分。她修改過好幾次,始終覺得不是很滿意。所以隨身帶著,萬一突然有靈感了可以隨時在上面修改。見它終于停了下來,唯恐下一秒又被風刮走,急忙朝它走了過去。 就在她走到電線桿邊上,伸手要去夠的時候,前方不遠處與百貨商店相連的那幢金融大廈大門被門童打開了,里面走出來兩個名流裝扮的男人。兩人拾級而下,朝停在街邊的一輛黑色汽車走去,一邊走,一邊似乎在說著什么話,談笑風生的樣子。 瑪格麗特的視線無意掠過那個穿了件黑色大衣的男人的側臉時,心臟猛地像被鼓槌重重給敲了一下,立馬僵硬在了原地。 她做夢也沒想到,她竟然會在這里突然看到卡爾·霍克利! 按理來說,他大部分時間應該都在匹茲堡的! 對方并沒有留意到她這邊,繼續和邊上的人朝著那輛汽車走去。車里等待的司機看到他們出來了,急忙下車開門迎接。 瑪格麗特回過神,壓住狂跳的心臟,急忙伸手去夠樂譜,立刻就要轉身離開。沒想到竟然這么巧,就在她的手指要夠到那張紙的時候,又一陣風刮來,樂譜再次騰空而起,朝著前方飄去,最后不偏不倚,飄進了那輛黑色汽車半降著玻璃的后車窗里,也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 卡爾仿佛覺察到了點什么,回了下頭,瑪格麗特大驚失色,迅速背過身,躲在了電線柱的后面。 ☆、chapter 40 卡爾微微轉過臉,視線隨意掃了一下。 收緊大衣縮著脖子在寒風里趕路的行人……沒事可干所以不顧天氣寒冷也要牽著小狗出來在曼哈頓秀時髦的闊太太……坐在街角等待行人施舍的流浪漢…… 他收回目光,腳步停了下來,與送自己出來的斯特夫道別。 斯特夫表面上擁有一家規模不大的普通貿易公司。事實上,他是個來往于歐洲與紐約之間的著名掮客。在普通民眾還在為每日生計奔波忙碌的這個時候,那些掌握了普通人所無法掌握的訊息的人,譬如像卡爾這樣的人,以及這位斯特夫先生,正密切關注著遠隔大洋的此刻歐洲局勢。 戰爭在所難免,只是遲早的事。這是一個心照不宣的共識。一旦爆發,對于各種物資,尤其是軍火的需求必定大大提高。這種的淺顯道理,更是誰都明白。 一個是有著歐洲各國廣泛人脈的掮客,一個是匹茲堡鋼鐵巨頭,兩人一拍即合。就在剛才,身后的這幢摩天大樓里,他們已經談好第一筆試訂單的交貨日期。一切順利的話,三個月后,就會有一個來自歐洲某國神秘客戶的數額高達五千萬美元的巨額訂單。 而這,僅僅只是個開始而已。戰爭永遠會是資本最大的心頭所愛。 “那么再見了,斯特夫先生。很高興我們用這種方式開始合作。” 卡爾請斯特夫留步。和他道別,目送他身影走進玻璃門后,彎腰進入汽車后座,坐到了自己習慣的那個位置上。 一坐進車里,剛才他臉上的笑容就消失了。順手搖上車窗玻璃時,瞥見自己腳下踩了一張紙。 他彎腰揀了起來,翻過來,發現是一張鉛筆手寫的五線譜。上面畫滿各種高高低低的黑色蝌蚪,到處是涂改的痕跡。樂譜的右下角,落了一個潦草的“m·f”名字簡寫標記和日期。 他不經意地瞥了一眼,皺了皺眉,把手上的廢紙揉成一團,順手丟到車窗外,搖上車窗后,命令司機開車。 ———— 瑪格麗特一直屏住呼吸躲在電線桿后,緊張得后背直冒冷汗。 出于習慣,她會在每一份自己的樂譜上留下一個“m·f”的名字簡寫和最新的修改日期。雖然能被他立刻聯想到自己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是萬一…… 片刻之后,她小心地探頭看出去,發現那輛黑色汽車已經絕塵而去,地上多了團白色的紙團。等汽車消失在視線盡頭后,她急忙跑過去撿了起來。展開被揉得皺巴巴的紙,發現確實就是自己那張樂譜。這才長長舒了一口氣,急忙收起來,轉身迅速離開。 ———— 受了這個不小的驚嚇,瑪格麗特再也不敢靠近那天遇到他的街區附近了。下課回來寧可多走兩條街繞個圈。這樣過了一個差不多一個星期,平安無事,瑪格麗特繃著的那根神經才慢慢恢復了正常。 這一天的早上,紐約飄起了今年以來的第一場輕雪。瑪格麗特像往常一樣,天還沒亮就起床,做了簡單的早餐,與父親一起吃了后,在微白的晨曦里與他告別,冒著越來越大的雪花出門趕到距離家最近的兩公里外的一個巴士站,坐上耗時將近一個小時的公共巴士,穿過這個城市最繁華的曼哈頓區,最后來到學校,開始新的一天工作。 圣誕節快到了,不止紐約大街上開始洋溢出歡樂的圣誕氣氛,學校里也一樣。一年一度的圣誕嘉年華就要舉行。中午,瑪格麗特利用午休時間和學生們一道為圣誕樹歡樂裝扮著的時候,校長辦公室的秘書突然把她叫了出去。 “費斯小姐,發生了一件不幸的事。剛剛你父親工作的鋸木廠打來電話,說他被滾落下來的木頭給砸中……”見瑪格麗特臉色一變,她急忙安慰道,“你別擔心。你父親沒生命危險。但是受了傷,現在被送去了附近的一家醫院。” 她遞給瑪格麗特一張寫了醫院地址的紙條,用同情的目光看著她。 瑪格麗特接過紙條,匆匆抓過大衣,立刻就往醫院趕去。 學校距離醫院很遠。幾乎是從城東趕到城西。最后當她終于趕到的時候,布朗·費斯已經做完了簡單的手術。瑪格麗特沖進充滿異味的躺滿了各種各樣病患的簡陋病房里,最后在一張角落的床位里找到雙目依然緊閉的父親時,眼淚立刻落了下來。 布朗·費斯臉色慘白,神情憔悴,頭上包了紗布。更嚴重的是是他的左腿,已經粉碎性骨折。據說是下雪濕滑,工人cao作不當導致堆疊起來的一堆圓木突然塌下,他恰好在邊上,躲避不及,和另外幾個人一起被壓在了下面。他還算好,另一個波多黎各人當場就被壓死了。 瑪格麗特沒有叫醒昏睡中的父親,擦干眼淚后立刻去找負責他的醫生。 醫生一頭亂蓬蓬的頭發,忙忙碌碌,態度顯得很不耐煩。瑪格麗特在邊上等了一會兒,他才仿佛終于得空和她說話。當得知父親的腿還需要進行一次大手術,而鋸木廠場主以布朗·費斯自己站到木材堆下為由拒絕支付后續的醫療費后,瑪格麗特問道:“需要多少錢?” “至少四百美元!還不包括手術后的護理等費用。”醫生面無表情地說道。 家里的積蓄全部是由瑪格麗特保管的,包括布朗·費斯的薪水。現在她能全部拿出來的,就只有不到三百塊。 “明天我就來交錢。請為我父親安排做手術!盡快!”瑪格麗特立刻說道。 ———— 瑪格麗特讓一個護工暫時代替自己看護父親后,轉身匆匆走出了病房。 還差一百塊。她考慮回學校把情況向費連娜女士說明,請求預支一部分薪水,剩下的或許就只能去找史密斯教授的女兒琳達借了。她應該肯借給她的。 雪越下越大,路面開始積出一層厚厚的積雪。瑪格麗特心事重重,走下醫院門口臺階的時候,鞋底微微打了下滑。好在自己及時站穩了,但胳膊不小心打了下一個正從對面走過來的人。 “非常抱歉。”瑪格麗特沒細看,匆匆道了聲歉后,繼續低頭匆匆往前。 對方一愣,注視她背影片刻后,突然朝她迅速跑了過來。 “對不起,請問您是……”他停了下來,仿佛有點不敢置信。 瑪格麗特停下腳步,回過了頭。 “瑪格麗特·費斯小姐!” 對方終于確認自己沒看錯,失聲叫了起來。 瑪格麗特一愣,終于認真地看了眼對方,認了出來。 面前這個穿了件呢子外套,頭戴一頂帽子,而滿臉驚喜之色的年輕男人,居然就是一年前曾在泰坦尼克號同桌吃過一頓午飯的那位克拉倫斯先生。 “克拉倫斯先生!”突然遇到一個舊日相識,盡管瑪格麗特急著要走,但還是露出禮貌的微笑,和他打了聲招呼。 “上帝啊!真的是您!剛才看到了您的時候,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顯得非常興奮,注視著瑪格麗特,眼睛一眨不眨,“我還以為您已經死在了……哦抱歉!我不該這么說您的,但是當時我沒在上岸者的名單里發現你的名字,我真的以為你已經……哈!您原來安然無恙!這太好了,簡直是太好了!呃,很抱歉我這么失禮,通常我不會這樣的,只是突然這樣看到了你,我實在是太意外了……” 可能是太過興奮了,自己說到最后,他自己仿佛也感到有點不好意思,停了下來,不安地搓著手,朝她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 瑪格麗特微笑道:“沒什么。能再次遇到您,我也感到很高興。但是很抱歉我還有點事,我先走了,下次我們再見。” 她朝他點了點頭,轉身離開的時候,卡拉倫斯追了上去,“費斯小姐,剛才我留意到您從里面出來時仿佛有心事的樣子。這里是醫院,出了什么事嗎?抱歉我知道我不該多問,但如您所知,我也是醫生。雖然不在這家醫院工作,但或許我也可以給您提供一點幫助。” 瑪格麗特把父親被圓木砸傷需要做手術的事簡單講了下。 克拉倫斯的神色變得嚴肅了起來,安慰她幾句后,說道:“菲斯小姐,我建議您可以把您父親轉到我所在的圣約翰長老會醫院接受手術。非常巧,現在正好有一個還在進行中的慈善醫療項目,能為像您父親這樣的意外傷害者提供減免醫療援助。而且坦白說,我就是這個醫療項目的負責人之一。這樣你自己大概只需要支付三分之二的費用。” 瑪格麗特意外地看著他,沒有說話。他轉過身,看了下身后醫院的大門,低聲道,“說實話,最重要的一點,圣約翰長老醫院的設備和條件比這里要好上許多。如果您相信我,我一定會盡全力幫助您父親恢復健康的。” 幾乎沒再有什么過多猶豫,瑪格麗特接受了他的好意。 無論是從為父親考慮還是省錢的角度來說,她都沒有理由去拒絕這樣一個善意的提議。 “非常感謝您,克拉倫斯先生!說真的,現在我心里感覺踏實了許多。謝謝您的幫助。”瑪格麗特真心實意地向他道謝。 “不不,能為您做點什么,我感到非常榮幸。”克拉倫斯急忙說道,“我過來正好是想找個在這里工作的朋友,那么事不宜遲,現在我就去打個電話幫您聯系我的醫院,然后安排您父親轉過去。” 他轉過身,急匆匆往里面跑去。瑪格麗特急忙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