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不必謝,”福三兒瞧她,“吃好了?” 懷珠猛地點頭,捏著手里的帕子瞧了一會兒后,覺得有些不對,想起站在自己面前的是個太監,跟在陸稹后面狐假虎威的那種。她猛地醒過神來,試探地問道:“弄臟了公公的手絹實在是抱歉,您瞧……” 福三兒不大在意地道:“無妨,拿回去洗干凈了再還給我便是。” 懷珠心神一凜,他這樣的做法不就是求個后續么,后續求來,莫不是要學他上司那般,讓她和他對食? 她的臉色拉了下來,覺得主仆倆都不是正直性子,很憤然地收好了帕子,并道:“我省得了。” 福三兒沒在意她的臉色,只往外面看去,天色漸漸沉了,陸稹吩咐過他傍晚時去瞧瞧小皇帝,他同這個叫懷珠的宮女鬧了這么一會兒,倒將這件要緊的事兒給忘了。福三兒一拍腦門兒,對懷珠道:“姑娘就在這里照看梅蕊姑姑,是么?” 懷珠點了點頭,福三兒笑道:“那這樣便好了,我有些事要往紫宸殿去一趟,現下宮城內人心惶惶的,你一人獨自回去不大安全,晚些時候你若是要回去,便對門口的禁衛說一聲,我告訴過他們了,讓他們指派兩個人送你回去。” 心間莫名一動,懷珠茫然地點了點頭,福三兒理正了衣襟便往外去了,那方帕子在手間絞了絞,竟生出些不應有的綺思。 困頓的很,懷珠伏在桌上小憩了一會兒,夢里是昔年她與梅蕊在太液池便放河燈的場景,水波推了燈盞去,她問梅蕊許了什么愿,梅蕊笑著對她道—— 愿山河永盛。 她不明白梅蕊的心愿,只覺得自己吃飽喝足就夠了,她家里還有個弟弟呢,小她五歲,等她攢夠了銀子,就回去給弟弟娶個媳婦兒,一家人和和美美的,比神仙還要圓滿。 夢中梅蕊的笑映在池面上,隨著漣漪而搖曳,最后竟從她身旁消失了,懷珠驚得從桌上抬起了頭,七枝青蓮燈下坐著個畫中人,懷珠的睡意消散無終,站起身來訥訥喊了句:“護軍大人。” 陸稹不知是什么時候來的,瞧他的模樣,倒像是在床邊坐很久了,他朝懷珠看過來,眼中的神色波瀾不驚:“出去吧。” 就這樣放任蕊蕊同他獨處一室?懷珠有些慌,她想要說些什么,但殿內不知為何彌漫著某種異樣的腥甜,心仿佛被一只手給攥緊,教她無法呼吸,她只得矮身應了是,埋著頭走了出去。 陸稹身邊不喜歡太多人伺候著,人多手雜,他的父親曾在這一事上吃過虧,最終喪命在斷頭臺上,是以他向來都銘記不忘。懷珠出去后殿中便只剩他與梅蕊兩人,暖黃的燭光相照,替她蒼白的臉添了幾分血色。 她喃喃念著口干,陸稹折身去替她倒了杯水過來,服侍人的手段他自然是熟稔,但這卻是他頭一回對除皇帝之外的人悉心照料。回到床邊時她已經醒了,眼里還有朦朧的水霧,他頎長的身影落在眼中時,她啊了一聲:“護軍?” “是我,”陸稹在床沿上坐下,手上端著杯子,“渴嗎?” 她點點頭,坦然接受了他的體貼,她護駕有功,受起祿來倒是絲毫不推拒。被美人服侍是一種享受,更何況這美人向來都是高高在上的,旁人連躬身替他擦鞋履上的泥點都不能夠,如今卻親力親為地替她端茶倒水的,梅蕊受寵若驚之余又覺得其中定有陰謀。 但陸稹難得對她和顏悅色一回,那只骨節分明的手就撫在她腦后,撩得她實在心癢,她啜了兩口溫水后便說不要了,然后道:“護軍可以將我扶起來么,躺的久,渾身都僵了,想坐起來緩緩神。” 陸稹眉心皺了皺,她又笑道:“帳頂的芙蓉都被奴婢看得不好意思了,奴婢要再這么瞧著她,指不定她就再不開了,您行行好?” 最后四個字兒又軟又綿,像要將人的魂給勾走,陸稹嘴角一抿,將杯盞放下后,扶著她慢慢坐了起來。她忍著疼,但就這么一會兒都已經累得滿頭大汗,后背靠上床頭后長舒了一口氣:“這會兒都什么時候了?” “亥時了。” “都已經這樣晚了,”她有些驚訝,“護軍今日不回府中么?” 陸稹垂眼看她向上攤放的手掌,淡淡道:“今日發生了這樣大的事情,學士覺得我還有心思回去?” “說的也是,”她點了點頭,抬起裹了紗布的手掌將頰邊的碎發撩開,“未曾料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情,護軍大概又要淘神費力一陣了。” 其實算不得淘神費力,這樣的事情陸稹見多了,鬼蜮伎倆,不足掛齒,反倒是她流露出的關心讓他很在意,眼神再往她微微敞開的領口看去,想起那一枚朱砂,再往下一些,就落在心頭了。 他回的話與她的問題絲毫不沾邊,讓梅蕊一怔:“學士之前說與人訂親,可是真的?” 第22章 小銀鉤 梅蕊都忘了自己順口的這么一句,沒想到卻被小皇帝和陸稹記得這樣清楚,她遲疑了片刻后開口:“回護軍的話,確實是有這樣的事。” 她隱約記得阿爹在某次喝醉后同她講過這樁被她阿爹私下定了的婚事,據說是長安城中的某位貴胄子弟,品貌俱佳。但他阿爹最后郁郁而終,未曾給過她零星半點的頭緒去尋這未婚夫君,她也懶得去攀別人高枝。 若是尋上門后,對方不認這門親事,倒顯得是她死乞白賴的,梅蕊愛惜自己,不愿折了自己的腰,這樁親事就這樣放下了。 陸稹唔了一聲后便沒有說話,梅蕊覺得好奇,問道:“護軍為何這樣問?” “只是覺得學士忠肝義膽,不知是何人有這樣的福分能夠迎學士為妻。” 他這話再了然不過,梅蕊若還未聽懂,那便是缺了風月這根筋。她面色漲紅,卻強自裝作很冷靜的模樣:“護軍謬贊了。” “不算謬贊,這是少謹肺腑之言,”他突然湊近了,甘松香氣充盈鼻息間,梅蕊被眼前的一片玉色晃得頭暈目眩,還有那沉沉響在耳畔的聲音,“學士怎么臉紅了,高熱還未消退么?” 說著便覆手去碰她的前額,梅蕊死死咬著下唇,眼睛就定在他的喉間,光潔平滑的,像女子一般的脖頸。 方才還在狂跳不止的心突然平緩了下來,她的視線漸漸上移,看見那一截因衣袖滑落而露出的手腕,玉石般的質感,連帶他覆住前額的手都是冰涼。 “承蒙護軍關懷,要好上許多了。” 大起又大落,她覺得有些累,閉上眼卻似是還能瞧見陸稹的眉眼,初見時的涼薄,月夜下的含情,她心口堵得慌,腰一挺就往被褥中縮下去。陸稹要來扶,她沒力氣推開他,只能任由他的手攔在腰后,又輕又柔,像是拂過陽春三月的柳。 她慌忙提高了聲兒:“護軍!” “嗯?”他唇角勾起若有似無的笑意,“學士怎么了?” 梅蕊在心里成千上百次地提點自己,他不過是個宦官,算不得男人,可被他碰過的地方向撩起了火,燒得她膽戰心驚,她閉緊了眼不愿去看他,生怕又被他的皮相給惑去了心智,硬聲硬氣地道:“奴婢有些累了。” “累了是應當的。”他對她聲音里的抗拒視而不見,十分體貼地替她掖好了被角,“那學士好好休息,我走了。” 陸稹的腳步聲很輕,不急不緩地走遠。好像從未見到他失態的場面,哪怕是那日在祭壇之上面臨突如其來刺殺,他也鎮定自若,梅蕊抬起手來碰了碰左肩,那一刀砍得可是真狠,存了心想要小皇帝的命,若是她沒有擋上去,那會發生什么? 她突然打了個哆嗦,會不會陸稹本來便是不想救小皇帝的,她卻成了半路殺出的程咬金,攪和了他的好算盤,他才拿這幅面貌對她,想讓她醉死溫柔鄉中。 但算來算去,陸稹并不像是那樣利欲熏心的弄臣。若殺了小皇帝,那他只有另立新皇,懷帝是個不大近女色的皇帝,除卻太子外再無其他子嗣,襄王野心勃勃,恭王隱世已久,皆不是傀儡皇帝的料。 她的一顆心才算是安放下來,白日里平白失了那樣多的血,渾身都是酸軟無力的,縱使整日近乎都在睡眠中,但似乎怎么睡也睡不夠。接連下來的幾日都是如此,過了五日之后才算好些,精神也要較前日里好上許多,也能下床走動了。 醫女替她換好了左肩與右手上的藥,懷珠就湊過來給她整理衣領,一邊理一邊心疼地皺起了眉:“蕊蕊,疼么?” 敷藥的時候自然是疼的,梅蕊笑著道:“稍微有點而已,算不得太疼,你這幾日都在這里陪著我,榮太妃那里的差事怎么辦?” 懷珠滿不在乎:“護軍替我在太妃那里告了假,我就只管伺候你就是了。” 梅蕊剜了她一眼,將她的手推開,別過臉:“你這說的是什么話,怎么就成了伺候我了,我不樂意你伺候,你哪兒得閑哪兒去罷。” “噯噯噯,好蕊蕊,”懷珠黏了上去,捧著她的手吃吃發笑,“我這同你說著頑哪,再說了,你現下病著,我可不得照顧你么?趕明兒我也救駕負傷,你也會同樣巴心巴肝地來照顧我的,是不是?” “你就會拿這個來打趣我,”梅蕊沒好氣地看著她,殿中沒旁的人,她也將這兒當做了掖庭的那間小屋子,讓懷珠坐到床榻上來,“我當時瞧著刀尖便覺得不妙,下意識就擋了上去,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這算是頓悟禪意了,若不是救了陛下,我能躺上麟德殿的床榻?能一連休息這樣多天,游手好閑地什么事兒都不用管?我呀,這叫因禍得福。” 懷珠哼了聲:“是你看得開,傷筋動骨一百日,你豈不是要在床上呆三個多月?也好,那時初夏荷花開了,我能采了荷葉給你熬粥喝。”她突然壓低了聲問道,“說起這個來,陛下說了要賞你什么了嗎?” 梅蕊搖頭:“哪兒能呢,陛下這幾日也驚魂未定的,我總不能開口向陛下要吧。”她眉頭蹙了蹙,“況且,我也并非是想要討賞才救的陛下。” “噯呀,我省得,你是大善人,心懷天下……” 懷珠拉長著聲氣,梅蕊搡了她一把,哭笑不得:“還能不能夠了?” “什么能不能夠?” 小皇帝的聲音從門口響起,懷珠騰地就站了起來,規規矩矩地立在床邊,梅蕊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下床趿了些對小皇帝行禮:“給陛下請安。” “蕊蕊你傷還沒好呢,”小皇帝一把撐住了她,想要牽她的手又發現她手被裹在紗布里,只露出了一小截指尖,他只能很失落地捉起了梅蕊的食指,將她往榻上引,邊走邊說,“陸稹將刺客的底細都查出來了,他們膽敢傷害蕊蕊,朕絕對不會輕饒的!” 陸稹就跟在小皇帝身后,梅蕊回首瞧了他一眼,被他嘴角的笑驚艷得恍惚,反應過來時已被小皇帝拉得坐在了床沿上,小皇帝笑得和顏悅色:“蕊蕊呀,你想要什么獎賞?” 說什么來什么,梅蕊朝懷珠那里瞧了一眼,懷珠努努嘴,滿臉的古靈精怪,逗得梅蕊抿起笑來,對小皇帝道:“奴婢不求賞賜,您沒事便好。” “這可不行呀!”小皇帝眨了眨眼睛,“蕊蕊立了大功,朕要好好賞你!不能推拒,你推拒便是抗旨。” 連抗旨這樣的名頭都祭出來了,梅蕊自然是應下了,想著不如讓小皇帝將懷珠的品階提一提,月俸高一些,好讓她快些攢足前給她弟弟娶媳婦兒,便笑道:“那奴婢恭敬不如從命了。” 小皇帝滿意地點了點頭,樂呵呵地道:“朕覺得陸稹很好,蕊蕊你看怎么樣?” 第23章 勞其形 謎一般的沉默。 小皇帝左右瞧了瞧,撲哧笑出聲來:“朕逗你頑的,瞧將你唬成什么樣了。” 梅蕊從震驚中回過神來,頗覺得欲哭無淚:“陛下,還您下回不要這樣戲弄奴婢了。” “咦,為何?”小皇帝斜斜覷了陸稹一眼,見他面上沒甚么波瀾,又覺得很無趣,倒是梅蕊的神情讓他興致盎然,“難道蕊蕊你當真了么?若是你當真了,朕是很大度寬容的,也不是不能夠……” 梅蕊搭著眉眼:“謝陛下好意,奴婢此前同陛下講過了,家中已為奴婢訂了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還望陛下寬宥。” 小皇帝撓了撓頭,很苦惱地道:“難道蕊蕊你并不喜歡陸稹么?” 她何時說過她喜歡陸稹了?梅蕊猛地抬起頭來,小皇帝擰著眉:“可是朕都聽說了,你已經去過陸稹和他住了呀!” 這是哪里被傳來的話,梅蕊手腳冰涼,陸稹本掖著手默不作聲地站在一旁,瞥眼瞧見她臉色不大對,便開口對小皇帝道:“陛下這些話是從哪里聽來的?” 小皇帝天真可愛地抬起了頭,瞇起眼笑道:“朕那日在太液池旁散步消食,聽著假山后似乎是有人在講話,讓身后的人都噤聲,朕獨自上前聽她們在說些什么。大體上便是說那日蕊蕊特意去長樂門候著你下值,與你一道出了宮,次日清晨又與你同乘一輛車駕進來的。” 他頓了頓,十分肯定地道:“說是許多人都瞧見了呢!當時蕊蕊還瞧起來特別困乏的樣子呢,他們說這事兒定然是這樣的,決計跑不了了!沒想到陸護軍這樣的人也會貪戀美色,是說那梅蕊姑姑一下便竄到了御前當差,感情是有著一層關系呢。” 小皇帝模仿得惟妙惟肖,梅蕊聽得色變,她想起那一日的情形,只怪當時太困乏,無暇顧及其他,也未覺得有什么不對,自己將自己推上了風口浪尖。陸稹卻還是風平浪靜,甚至追問道:“那后來呢,她們未曾發現您?” “后來嘛朕就輕輕咳了一聲,她二人嚇得當即跪在了地上,抖如篩糠,”小皇帝笑瞇瞇地道,“有人在背后說道你與蕊蕊,朕定然是不樂意的!況且還說你是那樣的人,那朕便問了她們,陸護軍是怎樣的人?她們哆嗦著連話都說不利索,朕眼不見心不煩,就賞了她們三十板子。” 在天子眼中,連責罰也是一種賞賜,陸稹輕笑一聲:“那臣斗膽問陛下,陛下覺得臣是什么樣的人呢?” “父皇告訴朕你是好人,朕聽父皇的。”小皇帝不假思索,“并且你不曾害過朕。”他抬起頭來,一雙眼清澈見底,“陸稹,朕信你。” 他的母妃且算是懷帝唯一的寵妃,只可惜紅顏薄命,懷帝疼惜稚子,向來將他護得很好。未曾參與過奪嫡之爭的殘酷,他心性剔透,陸稹微不可察地一嘆:“臣必不辜負陛下厚望。” 小皇帝笑起來臉頰上有兩個酒窩,他突然轉過頭去,看向沉默的梅蕊,揚高了聲音問道:“蕊蕊,你覺得陸稹是什么樣的人?” 梅蕊呃了一聲,顯然還未從之前小皇帝的那些話里脫離出來,有些魂不守舍地答道:“護軍是國之棟梁,大縉之福……” 一到這問題她便打官腔,極其敷衍,小皇帝很有耐心,循循善誘:“除此之外呢?” 梅蕊覺得自己的高熱大概還未退去,也有可能是被方才那些宮人的言論氣昏了頭,昏昏沉沉地道:“護軍他……很好……” “哪里好?” 她略略偏過頭,陸稹的側臉輪廓就落入眼底,喉間干癢,像燒了一把火,她強咽下唾液,低聲道:“護軍哪里都好。” 還是懷珠發覺了她的不對勁,一個箭步上來,扶住了她,急忙喚道:“蕊蕊,你怎么了?” 她抬手去碰,梅蕊的額頭燙的驚人,低呼一聲:“怎這樣燙?方才都還好好的呀!” 小皇帝也急,跟著就要上來學懷珠去碰梅蕊的額頭,卻被陸稹一把抱離了床邊,拱手對他作禮:“陛下龍體要緊。” 他皺眉跺腳:“可是陸稹,蕊蕊還在發熱!” 陸稹垂著眼,讓也不讓:“這點小事讓御醫來再看過便是了,您無需擔心,仔細過了病氣到您身上。” 拗不過陸稹,小皇帝戀戀不舍地往梅蕊處瞧了一眼,懷珠業已將她扶著躺了回去,他滿臉不高興地嘟囔道:“那朕先回紫宸殿了,你在這里看著蕊蕊,等蕊蕊好了你再來見朕。” 這道口諭下得不倫不類,陸稹要說些什么,小皇帝像是下了決斷一般,揮袖將他的話頭止住:“朕意已決,愛卿不必多言了。” 說完招了招福三兒:“你跟著朕走。”又招了招懷珠,“你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