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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寵心在線閱讀 - 第34節

第34節

    挑了個不是很顯眼的客棧下榻,君泠崖安頓好李千落后,便出外打聽消息。

    在來隨州的路上,他的手下已經探聽到,城內并沒有與趙環御醫相符之人,反而是城西郊外的破廟,住著一個瘋老頭,他精神不正常,總是瘋言瘋語,不知說些什么。曾經有人要拆掉破廟,卻被瘋老頭發瘋似的地趕跑,至此無人敢去招惹這個瘋老頭。而他恰好是十數年前來到隨州的,與當時的起居舍人和御醫離開皇宮的時間相吻合,因此手下將懷疑的矛頭,指向了這個瘋老頭。

    他的手下也沒有十足的證據去證明瘋老人的身份,又不敢打草驚蛇,只將情況匯報給他,等待他的裁決。

    等走到破廟時,老天爺已悄悄地掛起黑幕,他放耳一聽,破廟里并無一人,身姿一展,如魅影般掠到了廟頂上,靜候著獵物的歸來。

    月色愈發低迷,空氣中蒙上了一層薄薄的霧氣,他雙眼一瞇,如隼般犀利的雙眸,穿透霧氣凝注前方。

    有人來了。

    那人步履粗重,似乎喝麻了舌頭,走路搖搖晃晃,跌跌撞撞,幾乎隨時都能與大地親密擁抱。

    君泠崖伏低了身體,呼吸壓得更輕,全神貫注地凝視那人的臉。

    可惜那人長發亂成一團,擋住了大部分的臉頰,連胡須也湊熱鬧地濃密,完全看不清長的究竟什么模樣,只有蒼老的白發稍微暴露了他的年齡——君泠崖出宮前,弄來了起居舍人與趙御醫的畫像,但畢竟相隔了十數年,再英俊的臉也會被滄桑歲月磨出難看的皺紋,花了模樣,更何況這兩人還長了張讓人一看就忘的普通臉。

    僅僅從那人的舉止,看不出來歷。很快,那人便踱著散漫的醉步入了廟。

    掀開破舊的磚瓦,君泠崖視線絲毫沒有轉移。

    那人走到暗淡無色的佛像前,停住了。他不知在想什么,搖頭晃腦了好些時候,突然低低地發生笑聲,聽起來像是苦笑。

    那人跪在佛像面前,雙手合十,低聲喃著什么,君泠崖放耳一聽,眉頭不由得皺起。

    “佛祖保佑,她能安息,在天上與心上人幸福。”

    沒頭沒腦的一段話,聽起來有點匪夷所思,令君泠崖更在意的是,那人的口氣完全不像是一個瘋子。他說話太順暢了,語氣也很平靜,沒有瘋子那種偏激與瘋狂的情緒。

    那人拜完,拍拍膝前的灰塵站起,這下意識的動作,更讓君泠崖肯定,這一定是個有素養的文化人,而不是鄉間粗鄙大漢。也許他因為有什么苦衷,才落魄到這種地步,但與生俱來的高貴,沒讓他丟失愛干凈的本心。

    君泠崖已經迫不及待下去,面對面地質問瘋老頭的身份,可惜他不能急,他需要更多的時間去觀察,去等待。

    隨之等待的時間越長,他對瘋老頭的興趣越高,因為他發現瘋老頭,真的不像傳聞中的那么傻,甚至還能清醒,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要做什么。

    只是在一切未成定局前,他還不能驚動瘋老頭。

    他接連幾日都去看瘋老頭,終于旁敲側擊地看出了一點門道——這個瘋老頭每天都會向佛祖祈禱,保佑一個人在天安好。而白日只要沒人,就很正常,一旦見到人就瘋瘋癲癲地將過路人趕走,晚間都會離開破廟,回來時都搖搖晃晃,像喝了酒,但奇怪的是,身上并無酒味,就像特意清洗了一番似的。

    一個穿著破爛的瘋老頭,白日又未曾乞討,哪兒來的銀錢去買酒?

    疑問接連冒出,長久的等待讓人焦躁不安,在沒有新一步發現后,君泠崖決定賭一把,行動了。

    那一夜,他突然出現在剛拜完的瘋老頭面前,沉著地喊了兩個字。

    “趙環。”

    聲音落下的時候,君泠崖沒有意外地看到瘋老頭雙肩抖了一抖。

    他賭對了。

    瘋老頭沒有瘋,甚至還很清醒,他每日晚上所祈福的對象,應當就是先后。

    這僅僅是君泠崖的猜測,但他想,他一定猜對了——一位御醫最后施救的對象,是回天乏術的先后,這不但是對其醫術的否定,還是對其無能為力拯救生命的強烈沖擊,那么其將畢生難以忘懷。

    “你……你……”瘋老頭突然抱頭大喊,“鬼,鬼!”他睜大眼,慌慌張張地隨手抄起一塊大破布,往君泠崖身上扇。

    君泠崖輕松避過,氣定神閑地道:“趙御醫,你不必再裝瘋賣傻,我已觀察你多日,今日來我只想問你一事。”

    瘋老頭一怔,發狂似的地撲了上來,嘴里發出嘶吼:“滾,滾!”

    君泠崖再次側身避過:“我是代天子而來,查先后死因的。”

    瘋老頭只有一瞬間的遲疑,又狂了起來,顯然不相信君泠崖的話。

    君泠崖萬般無奈,又不敢做那撬開瘋老頭的嘴,逼他吐出只言片語的壞心事,只能從懷里拿出準備好的信物,遞到瘋老頭的面前:“此乃天子的信物,您是朝中老臣,應當認得。”

    瘋老頭像被掐住了咽喉,愕得發不出一個字。那是天子的貼身信物,只有親近人——包括他,才知道。

    看到瘋老頭眼中的戒備已收,君泠崖收回信物,開門見山地講明了事情緣由,再道:“我意外看到方予為先后所著的起居注,得知先后死因另有隱情,而您與方予在先后故去后相繼離宮,這其中是否有隱情?”

    瘋老頭沒有說話,他低垂著頭,眼眸被亂發遮擋,看不出究竟什么情緒。

    很可能,他正在心里掙扎,是否要向一個無法證實身份真假的陌生人揭露真相。

    君泠崖沒有追問,瘋老頭上了年紀,他需要一定的時間去消化這些事情:“我明日再來,希望明日你能給我一個答案,以慰先后在天之靈。這幅畫像,是當今圣上親筆所繪,借你一晚。”說走便走,眨眼的功夫,便遠離了瘋老頭的視線。

    手心里的畫像沉甸甸的,瘋老頭顫抖著低頭一看,霎那老淚縱橫。

    那幅畫像的畫工還頗有些稚嫩,線條在紙上沒有規律地游走,以致先后的模樣與實際的天差地別。而在畫的邊上,寫了幾個青澀的字:“我心目中的母后”……

    翌日晚上,君泠崖如約到來。

    看到瘋老頭時,他還以為自己走錯了地方,見錯了人。

    瘋老頭已經不瘋了,他還將自己亂糟糟的邊幅修了一修,讓君泠崖看清了他面目——他果然是趙環御醫。

    “趙御醫,失敬。”君泠崖有禮地給趙環道了個禮。

    趙環同樣回了一禮,動作規范,顯然是出身極好,有教養的人,他用已洗凈的雙手,把畫像還給了君泠崖:“畫得不錯。”畫像被他保管得很好,沒落一點兒塵,連褶皺都被細心地捋順了。

    君泠崖點頭道:“您的夸獎,我會如實轉告圣上。那么,可否將你所知道的一切告訴我?”

    趙環看到君泠崖的臉上只有堅毅,不見一絲欺騙:“你究竟是何人?”

    君泠崖報出自己的名字,在趙環略顯訝異的目光中,拿出祖父給他留下的令牌,道明自己祖父的身份,以讓自己的身份更具有說服力。

    確信君泠崖不是想從自己口中套出消息去害圣上后,趙環長聲一嘆,將過往的一切徐徐展開:“我確實是當年負責先后的御醫,然而沒想到……”

    先后在孕子初期,繼親人與當時的太后來看后,突然嘔吐不已,當時趙環去探,發現其只是吃壞了肚子,并無大礙,也沒將其放在心上。沒想到,日復一日,先后的身體在以不可估量的速度惡化,等到發現時,已經晚了。

    “先后體內有一種很奇特的慢性毒,此毒更像是一種蠱,是種于嬰孩體內的,有孕之人服下后,毒便會根深嬰孩體內,而隨著嬰孩的長大,有孕之人的生命之火會逐漸熄滅,最后一尸兩命。由于此毒一開始種在嬰孩體內,我等眼拙,從先后的身體上看不出端倪,直到先后察覺自身身體不對勁,命令我等嚴查,我等才從蛛絲馬跡中發現此毒。可惜……那時圣上已經七月大了……”趙環深深吸了一口氣,不自覺地揚起頭,眼里泛起淚光,“若要保下先后的性命,必須引產,但孩子已七個月大,引產風險極其之大,一個不好,依舊一尸兩命。”

    君泠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平和一些:“可先后還是誕下了龍兒,且過了數年方香消玉殞。”

    “先后深知自己命不久矣,要求我等保下龍兒,那時我等都做了最壞的打算,結果大抵是老天開眼,先后懷孕七月末時早產,誕下當今圣上,而大抵是因毒還未完全成熟,先后得以保下一命,可惜,終歸還是沒幾年便故去了。而圣上,唉,”趙環一口嘆息徐徐漫進空氣里,隨風散去內心的遺憾,“也因毒之故,天生癡傻。”

    ☆、49|第四十九章噩夢

    君泠崖就像被人狠狠地掐住咽喉,完全無法供給新鮮的空氣。對于圣上的天生癡傻,他想過可能是有人所害,但當真相殘忍地在他耳邊揭開的時候,他依舊沒有辦法平靜地接受:“下毒者究竟何人!又有何目的!”

    趙環不敢直視君泠崖憤怒的目光,刻意避開:“查不到,先皇自知道先后身體抱恙后,一直在查,卻毫無線索,我也試著從此毒的來源查起,卻只發現該毒產自西疆,名喚嬰毒,但如何進入我朝,又如何下到先后的體內,還是無從所知。”

    “因此,你們便離開了皇宮?”君泠崖忍著一口惡氣,惡聲道。

    “是先皇讓我等離開的,唉,他稱下毒者定然是想要皇后與龍兒的性命,而記錄了先后發病情況的方予,以及為先后探病的我,都有可能會成為下毒者的下一目標,因此我們必須悄然離開皇宮。我與方予恰好是同鄉,一路隱姓埋名回到老鄉隨州,可沒想到,方予歸來后不久,就暴斃了。我意識到有人在盯著我們,不敢再露面,只好隱姓埋名,裝瘋扮傻,這才勉強逃過一劫。這一逃,就逃了足足十數年。”趙環抹去眼底的熱淚,激動地道,“我一直在等人來尋真相,等著將我所知的一切告知。”

    君泠崖強迫自己保持冷靜地問:“你認為誰最可疑?”

    “我說不準,此前先后的雙親與如今的樂太妃都曾去探望過她,但先后是在如今的太皇太后來探她后,出現異樣。但我等檢測過先后食用的食物,以及太皇太后碰過的東西,均未發現有何不妥。”

    君泠崖沉默了,趙環的話,與起居注上的內容對上了號,但他有種預感,當事情的真相都顯而易見地指向一個人時,那人興許并非真兇,因為那人不傻,不會如此簡單將自己的陰謀都曝光在眾人面前。

    “事情并非想象的如此簡單,”君泠崖沒敢下定論,“除此之外,你還有什么線索?”

    “很遺憾,”趙環搖頭,眼里灰蒙蒙的一片,暗淡得幾乎沒有一絲光線,“沒有。我所知的都告知了你。不過……”他一頓,遲疑了很久,從唇齒間泄出一個驚天秘密,“這是我從當年伺候賢妃的嬤嬤,也即是我姑姑的口中聽來的秘密,興許會對你有所幫助,但也可能毫無用處,反而會給你引來殺身之禍。”

    “請說。”君泠崖堅定地道。

    “其實……”趙環緩緩抬頭,“二皇子并非賢妃親子。”

    君泠崖一身疲憊,這個深宮中隱藏了太多太多他琢磨不透的秘密,就像是一本跌宕起伏、伏筆重重的話本,揭開這一頁你以為你發現了真相,然而翻到下一頁才知那不過是干擾你的信息。

    告別趙環后,他一面往客棧走,一面記錄可疑的線索。

    更鼓敲了又敲,昭示現在已是三更之時,風月樓都停歇了喧鬧,風塵浪子們不敢浪費一擲千金的今宵,紛紛擁著美人入寢,就是那歡飲達旦的酒樓,也平息了動靜,安靜得只剩下推杯換盞的聲音。

    涼風穿胸而過,君泠崖緊了緊身上的大髦,加快腳步走回了客棧。

    客棧的燈火都歇了,僅有走廊上點著幽暗的燭火。

    路過李千落的房間,君泠崖特意放輕了腳步——盡管他輕功登峰造極,不會發出任何的聲響,又放耳一聽,確定李千落睡得正香了,才靜下心地回自己的房內。這幾日他都早出晚歸,沒能空出時間去陪李千落,既然消息已探到,明日便陪陪她吧。

    他燒了盆熱水,簡單擦了擦身,脫下厚重的外衣,準備就寢時,忽聞門邊有可疑的聲音,還有人影在月色下搖晃。他機敏地貼到門口的墻上,屏住呼吸,正要準備下一步動作,來人軟聲軟氣的聲音就響了。

    “壞豆腐,你在么?”

    阿千?這么晚了,她怎么還沒睡。

    君泠崖好奇地打開門,想象中睡眼惺忪的臉沒見著,倒是看到一個哭得稀拉嘩啦的小花貓。

    請她進門,給她倒了杯熱茶,君泠崖問道:“怎么了?”

    李千落眼里盈滿了淚光,她捧著那杯熱茶抽抽搭搭的,可憐極了,忍著堅強地抹了抹淚:“我……我做夢了,我夢到了母后,壞豆腐,母后好漂亮好漂亮,可是……她卻不在了。”

    君泠崖十分詫異,先后過世的時候,李千落年紀尚幼,即便還有點兒美麗的記憶,但隨著時間長河的潮漲潮落,也當模糊了。且這些年陪在她身邊的,都是先皇,為何卻憶起連母愛都未曾感受過的先后呢

    “你母后同你說了什么?哭成這副模樣。”君泠崖將錦帕遞給她,順帶給她添了茶。

    “母后好開心,她一直在摸我的腦袋,說她可以放心地去了,”李千落傻乎乎地比劃,抽了抽鼻子,眼淚又不爭氣地垂落下來,“可是我不知道為什么,一直在哭,停不下來,壞豆腐,我身體是不是壞掉了?”

    好開心……放心去了?君泠崖一恍惚,問道:“你母后還說了什么?”

    李千落抹去眼淚:“我看到她一直笑,說千落長大了,變漂亮了,她很開心,她要我好好照顧自己,不能虧待自己,她說了好多好多哦,”她苦惱地摸摸因為收納了太多信息,而鼓脹起來的腦袋,“好多我都不記得了,啊,她說的心愿已經了了,能安心地走了,然后……嗚,我就醒了。看到自己的眼淚水停不下來,不知道為什么。”

    君泠崖大抵摸出了一點兒頭緒,若是在以前,他是不敢相信這種先人托夢的詭異事的,但今日李千落的一系列反應,讓他打開了一道從未啟開的大門,深刻感受到“在天之靈”這個詞匯的真諦。只是,先后故去的真相還未查明,為何先后卻心愿了了?莫非真相隱藏在趙環給的信息之中?

    “那是你母后思念你,歸來看你。”君泠崖扯著拙劣的理由道。

    “真的?”李千落抬起盈盈的淚眼,眨了眨,“可是母后好多好多年都沒回來,為什么今天回來了?我都不記得她了,嗚……”

    君泠崖拿起錦帕,小心地幫其拭去淚光,腔調柔和得快化了:“只因你很乖,她無需歸來看你,但歷經多年,她忍不住思念,便歸來了。”

    “嗚……如果我很乖,母后便不回來,那我以后不要乖了,”她的筋不知怎么繞到別處去了,“我想見母后,想見父皇。好想好想他們。”

    “他們正在天上團聚,”君泠崖依然做戲道,“你已長大,應有自己的生活,不應再打擾他們。”

    “可是……”李千落氣鼓鼓地嘟起嘴,想反駁什么,卻終究將苦澀都吞入了腹中,忽然張開雙臂環住君泠崖的背,軟聲軟氣地道,“壞豆腐,還好有你陪我。”

    擁抱十分有力,就像要拼命留住什么東西一樣,緊.窒而熱燙,君泠崖不是第一次接受她的投懷送抱,但每一次都無法適應地心口直跳,呼吸也跟著guntang起來。

    她只是想要一個溫暖的擁抱,只是想要一個人陪她,他只是先皇先后的替代品而已……他一次又一次地用這種蹩腳的理由麻醉自己,可悲地用這種方式壓制自己的情感。

    他不知他能忍多久,但哪怕忍到天荒地老,他都不愿傷她一根寒毛。

    她很快就在哭聲中,疲憊地睡著了。

    將她小心地放回床上,君泠崖靜靜地在床邊坐下,守著她。她恬靜的睡顏貌美如畫,傾瀉的月光若隱若現地打在臉上,像為她蒙上一層煙霧似的面紗,影影綽綽,看不清晰。他顫抖的指尖數次劃過她的面頰,仿佛要將那層面紗揭下,卻又膽小地收回了手,不敢驚動她。

    一聲長嘆,隨著再次響起的更鼓聲落下,他給她掖好被子,輕聲慢步地離開了。

    然而他并不知,就在他關上門后,她悄悄地睜開了眼,好奇地看著他離去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