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擁抱在意猶未盡中結束時,空了的溫度令他更想伸開雙臂,將日思夜想的人攬入懷里。 然而,他不會這么做。 她純真得不染塵世,不知人間路上多少坎坷險惡,不知人心擁有正反兩面,更不知情愛的真諦。 他曾問她,為什么給自己擁抱。 她是這么說的:“梅月說,你幫我,我就要給你抱抱。我很聽話,給了抱抱,你夸夸我好不好?” 他無奈扶額。 梅月的膽是要朝豹子膽的方向進化了,竟然敢這么“仗勢欺人”,還將他拉下水。 也怪她太單純,不知擁抱在男女之間有什么含義——雖然她曾為北斯動了少女心,但那不過是欣賞北斯的容貌與魅力罷了。實際上,哪怕丟一本纏綿悱惻的深情話本給她,她也只會笑嘻嘻地翻完,捬掌說故事好好看。 真是……無可奈何。 “王爺、王爺。” 于公公尖細的嗓子磨進耳里,君泠崖回過神來,只見朱筆都快點上了奏狀,若非于公公機敏地捧張紙放在筆下,這奏狀就被污了。 君泠崖出神的緣由,于公公心底清得很,只不過刑部尚書正頂著烈日在外侯著,說有急事要報,他可沒膽子耽誤要事:“王爺,刑部尚書在外候著,有急事要報。” “準。” 刑部尚書一進殿,撲通一聲就給跪下了,一哆嗦,連話都說好幾次,才能連貫起來。 原來李靈月拒不承認自己是刺殺主謀,聲稱自己與莊盛毫無關系,她冤枉至極。 君泠崖嘴角挑起一抹冷笑,李靈月不承認,早在他預料之中,他只是借李靈月這踏板一用罷了。 “接著問,問不出就讓她在里頭多吸幾口污氣。” “是、是……” 刑部尚書抹著一頭冷汗出去了,剛走不久,君泠崖便叫來了君禮:“依計劃行事。” “屬下領命。” . 當夜,京兆尹府上就收到了一份大禮,將京兆尹嚇得從美嬌娥的床上滾下來,臉色慘白地大叫。 原來這份禮竟是他親子莊盛,亦即是莊帆的頭顱!頭顱的血已干涸,雙目凸出,好似要吃人的猛獸,猙獰丑惡,還散發出惡臭。 在頭顱一旁,還懸掛著一張血色的白條,上面寫明了會面的時間、地點,明擺兒是張開了巨爪,等著京兆尹老實地“自投羅網”。 京兆尹嚇得魂飛魄散,匆匆讓人將頭顱葬了,又找來心腹,雞飛狗跳地討論了一個時辰,主旨便是:這張彌天巨網,他是跳,還是不跳? 莊帆是不得寵的庶子,當初不過是為了利益關系,京兆尹才將其秘密送進宮,為李靈月效力。 而莊帆被抓的事兒,京兆尹早得到了漏風的消息,當時以為自己瞞天過海,能蒙過君泠崖的雙眼,就以為自己平安無事,熟料今夜君泠崖就把巨爪蓋到了他的頭上,明明白白地告訴他,識相的,就趁著五指山落下前,認了罪,不然五指山一壓,這輩子都甭想出頭了。 京兆尹抓耳撓腮,愁白了頭,經過深思熟慮,當夜還是提著自己的腦袋,畏畏縮縮地到會面地點去了。 隔著紗幔,與君泠崖深談一夜,直至丑時,京兆尹才臉色蒼白地離開,被君泠崖安排的人親自送回府上。 昏黃的燭火在風中搖曳,映照著君泠崖蒼白的指尖,那兒夾著一張寫滿字的白紙,上面是密密麻麻的人名—— 沈威大將軍在戰場上匹勇無敵,但卻只有一根筋,只要嘴巴厲害些,就能讓其對己唯命是從,如此頭腦簡單的老家伙,為何會讓先帝如此忌憚,甚至不惜將其招回京城? 經過密探多方查證,卻原來,是沈威的謀士張簡從中作梗,此人竟曾為齊王效力,暗中以沈威為遮擋幕,為齊王收買人手,培植勢力,其在宮中的觸手盤根錯節,哪怕用天羅地網,也罩不完所有的人——而李靈月與莊盛的大小事,就與他插了一手有關。 雖然齊王宮變失敗,但難保張簡不會靠著這份勢力,擁護他王卷土而來。 那張紙上寫的,就是張簡部分黨羽的名單,在大局未定之前,必須先幫圣上掃清障礙,將任何一個造反的苗子都掐得干干凈凈,給她一條哪怕沒有扶手,也能安心走下去的路。 紅日漸漸地為地平線鑲上紅邊,上朝的時候到了,君泠崖將紙條交給君禮,叮囑他派人去盯著那些人后,便簡單洗漱一下,駕車上朝去了。 下朝沒多久,奏狀還沒過眼,就聽到圣上含著深怨的聲音,不遠數里地灌到了耳里,把他一夜未眠的困意,都震得七零八碎。 “王爺,圣上今日心情不佳,正在寢宮內哭鬧呢。”伺候圣上的內侍報來消息,君泠崖一顆心都跟在沸水里滾了一輪似的,煎熬得雙腳都站不住,火急火燎地往她寢宮太臨宮趕。 到了宮外,人沒見著,倒是宮內的哭聲把他耳朵熏陶了一番。那哭聲說不上悲慘,但聲聲泣泣都戳進了他心窩里。 梅月聽聞他的到來,出宮來見,直接將一木盒裝的佛珠捧到他的面前,簡明扼要地說明事由。 原來太皇太后送了那串佛珠后,梅月心底的重石怎么都落不下去,雖然佛珠表面無毒無害,但誰人知道珠子里可會藏著什么斷腸□□?出于無奈,她只能騙圣上說,佛珠需齋戒七日七夜后再戴,才有庇佑的神效。 得到佛珠后,又恰逢君泠崖忙碌的時候,她也不好做主,就把佛珠之事擱置下來了。誰曾想,今日圣上不知做了什么魑魅魍魎的噩夢,醒來就吵鬧著要佛珠,下了朝還不依不饒,哄的勸的都當耳邊風,風一過就當什么都沒聽到,繼續鬧得雞飛狗跳。 “奴已查出,佛珠并無任何不妥,但以防萬一,還是不敢讓圣上佩戴。可嘆嘴笨,又生怕圣上懷疑,只能驚動王爺您了,還望王爺恕罪。”梅月嘴上說著歉意,可眼里的慧黠卻藏不住拉紅線的心思。 君泠崖橫了梅月一眼,讓于公公派人再去驗佛珠,自己則甩袖進入宮內。 大門一闔,那哭聲就像口敲響的大鐘一樣,蕩氣回腸地回蕩在每個角落。 他毫無聲息地接近她,只見她趴在龍床上,身體無力得都快陷到床里去了,泣聲揉著一對紅通通的眼,手指頭不安分地戳著手上的小君泠崖泥人,嘴上還不甘心地碎碎念著:“壞豆腐,戳你,打你,你壞。” 君泠崖的武功已至登峰造極的境地,身輕如燕,步履輕得連貓都自嘆弗如,她完全沒有發現君泠崖的到來,還樂此不疲地越戳越帶勁,最后把小泥人戳得掉了層漆。 她驚嚇地“啊呀”一聲,寶貝地摸摸小泥人,細聲軟語地安慰:“小泥人不哭不哭,我不是故意的。啊……你笑了,你原諒我了,那我們勾勾手,做好朋友好不好?”自言自語,自導自演,玩得不亦樂乎,三兩句下來,就這么把沒心沒肺的自己逗笑了。 君泠崖覺得自己就跟空氣似的,義務奉獻,無人感恩,還無影無形得讓人完全忽略。罪魁禍首把自己逗笑了,就沒了他發揮之地,他這一趟不但瞎折騰,還白浪費了時間,早知道他就睜只眼閉只眼,一心就撲入奏狀海里了。 哪知,前腳剛踏向回路,后頭就響起了飽含深怨的聲音,幽怨得就像深閨棄婦,一字一句都含著血淚。 “小泥人,就只有你陪我玩了,嗚……壞豆腐總是欺負人,拿走玉璽,拿走畫像,拿走好多好多東西,什么都不給我。梅月也不乖,跟壞豆腐一樣學壞了,拿走佛珠不給我,還騙我說要吃素七日七夜戴上去才有效用,可是我看到她把佛珠偷偷收進小盒子里,還摸來摸去,福氣都被摸走了,嗚……大家都好壞,小泥人,我想父皇,我不想待在這里。” 君泠崖的心被狠狠叩擊了一番,他們總將她當成不諳世事、懵懂不知的癡兒,卻不知她心細如針,能從事情最小的縫隙里鉆入,看清事情本質,讓所有的虛偽謊言都無所遁形。 保護與謊言,也許能讓她無憂無慮,但在深宮之中,或許真相才能讓她踩著荊棘,快速成長。 君泠崖斂下眸中波瀾起伏的情緒,跨前一步道:“圣上既然厭惡臣,為何還與臣的小泥人耍?” 作者有話要說: 入v公告:本文將于10月17日入v,屆時萬字更新。 感謝聆聽醬噠地雷,么么噠~ ☆、23|第二十三章拉鉤 “啊呀!”陡然間冒出的聲音,把她嚇得從床上彈了起來,一見到君泠崖的臉,她登時像被抓包的小賊,羞愧地捂著臉,掩耳盜鈴式地安穩自己, “看不見,看不見。” 君泠崖指尖才在空中晃了一下,就順手牽羊地拿走了她的小泥人,擱手心里打量了一番。 不過幾個月的時間,小泥人的棱角就被磨得四平八穩,有些漆色也褪得干干凈凈,看來小泥人的魅力不淺,勾得她日夜把玩,愛不釋手。 “還我小泥人,還我!”又被“沒收”一樣玩物,她氣呼呼地踮著腳尖,伸長了手去夠小泥人,可惜她在君泠崖面前,矮得就跟草似的,怎么也躥不到大樹的高度。 “圣上還未回答臣的問題。”君泠崖重復,“為何不喜歡臣,還把玩臣的小泥人?” “因為……因為……”拿不到心愛的東西,她蔫蔫地垂著頭,揪著衣袖,把“可憐兮兮”的神態演繹得淋漓盡致,“因為我只剩它陪我了,父皇的小泥人要好好保護起來,不能玩,所以只有你的小泥人了,嗚……”說到心痛的點上,眼淚又撒了野地奔涌出來,怎么都停不住,“你們壞,拿走東西不還給我,都騙我,只剩小泥人陪我玩。” 君泠崖一向舌鋒如火,此刻也拙嘴笨腮,實在找不到恰當的詞去給她解釋其中道理,只硬生生憋出一句:“臣等都是為您好。” “才不是呢。”她抬起臉,梨花帶雨的模樣刺得君泠崖心都疼了,“梅月拿走了佛珠,沒有佛祖保佑,我身體就壞掉了,流了好多好多血,肚子好痛好痛。” “什么!”君泠崖面色大變,什么流血、肚子痛,這都怎么回事!立刻叫來梅月質問,才知是虛驚一場。 原來她昨夜癸水初至,不知這是女子身體發育的自然反應,被嚇得驚愕失色。哪怕梅月用她能理解的意思把事情說明,她還是固執地將這事跟佛珠連到了一條線上,認為她沒了佛祖保佑,因而身體壞掉了。 而她撿了先后古怪的體質,癸水初臨時,承了先后一脈,肚疼得在床上打滾,請御醫來探,御醫只說這是個人體質問題,只能喝藥調養。 等到一身冷汗將痛意都揮發干凈時,就到了上朝時辰,她又怕君泠崖板著臉怪罪,瞞著梅月說自己沒事了,就頂著一雙發軟的腿趕來沾沾龍椅的龍氣,期望將邪氣壓下去。 一下了朝,她強打起的精神就一瀉千里,心理的、生理的傷痛全化作淚水,奔涌出來。 知道了事情始末,君泠崖的表情也放柔和了。對于這種女兒家羞于啟齒的事兒,他便是有心想解釋與安慰,也沒發話的權利,他叫來了御醫再幫她一探,御醫稱她初潮來得太遲,大概對身體有點影響,但并無大礙,只需注意保暖,多喝熱水暖身便好。 她還是不依不饒,揉著淚眼,說沒有佛祖保佑,自己壞掉了。 梅月無奈地給君泠崖睇了眼色,搖頭說自己窮盡了腦力也勸不動圣上,只怕圣上身體還沒壞,她的腦袋就先壞了。 眼看李千落那張臉都開起了染坊,花得跟打翻染料似的,眼睛紅得比嬌花還艷,君泠崖抿起了薄唇,揮手讓所有人都下去。 等到人聲靜謐的時候,他從懷里取出一方錦帕,伸到她面前:“擦臉。” 淚水將她的視線占得滿滿當當,只見有東西伸來,卻難分辨是什么,隨手抓到布料,就順勢把自己花花綠綠的臉蛋湊了上去,擦干摸凈淚珠,還順帶揩了一把鼻水。 一抬頭,哇啊,要死翹翹,她竟然拿壞豆腐的衣袖擦鼻水…… “你看不見,看不見。”她下意識地捂住雙眼,繼續默念她的“掩耳盜鈴”大法。 “臣什么都沒看見。”君泠崖配合她演下去,脫去污了的外裳,不卑不亢地彎下男兒膝彎,半蹲在她面前,眼中像沉淀了一汪清泉,流動著似有似無的柔光。 “圣上,”他聲音從來沒有這么犀利過,仿佛帶著穿心之力,叩問到她心底深處,“平心而論,臣與梅月害過您么?” 她一愣,很認真地掰著手指思考這個問題,數了數與他們相處以來發生的大小事情,可把手指頭加上腳趾頭都數遍了,也沒找到一條他們的罪狀。搖搖頭,很真誠地回答:“沒有。” “那梅月待您好么?”君泠崖繼續引導她。 她揪著衣袖,扁扁嘴巴點了點頭:“好。”大抵是因為疼痛,她的膽子就壯大了,積攢在心里的怨念就像傾倒的玉壺,一口氣全瀉了出來, “可是你總是拿走我的東西,讓我做我不喜歡的事情,我不喜歡,不開心。” 君泠崖沒有接她的話,運轉體內的內力,讓掌心變得火般炙熱,再對準她肚子的位置,隔著她衣衫半寸的距離,順著一個方向熨燙。 這討巧的小手段比那暖爐還來得順心如意,她體內像被注入一股熱流,從小腹部位擴向四肢八脈,將痛意沖擊得支離破碎。 “好暖好暖,”剛才還氣呼呼的埋怨,這會兒得了好處,她就沒心沒肺地夸贊起來,還大大咧咧的把小手按到君泠崖的掌上,指引他走向,“按這里,好舒服。” 君泠崖一愣,抓著他的手掌熱燙如火,燒得他不敢再停留,抽出手,繼續隔著一段距離幫她按揉:“臣待您好么?” 她也沒發現君泠崖的不自然,點點指頭算了算,這么看來,好像他待她還是挺好的。可是他老是欺負她,他也壞。 “究竟是好,還是不好?” 她愁得眉頭都皺緊了,豎著手指頭,點點點,好、不好,不好、好,好難選好難選。 君泠崖恰時收回手。 沒有暖流的供應,她不滿地抗議,抓著君泠崖的手往肚皮位置按:“不要停呀,繼續按繼續按,好舒服的。” “那臣待您好,還是不好?” “很好很好,你對我最好啦。”她繳械投降,什么面子都丟到山溝里去,不依不饒地要君泠崖繼續。 君泠崖嘴角難得地現出一絲笑意,繼續幫她按揉:“圣上,臣問您一事,您喜歡學寫字、作畫和讀書么?” 她不必經過思考,就給出了答案:“不喜歡。” “那您的父皇,讓您學習這些,他是在害您么?” “才不是呢。”她辯解道,“父皇說了,這是為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