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節
阮婉篤定點頭。 朵言還有遲疑:“姑娘眼下就走,容奴婢告訴陛下一聲?” 阮婉笑:“年初一早上,京中的要員都要入宮拜年,禮儀繁瑣,陛下只怕分身乏術,無需勞煩。” 言罷推門出屋,朵言慌忙跟上,眼中猶有異色。阮婉行過暖閣前苑,到了后殿還是被禁軍攔下:“陛下有旨,不得任意出入后殿暖閣。” 阮婉便笑,想來這些禁軍都是生面孔,根本不認得她,開口言道:“陛下早前有口諭,允我今日出宮。” 禁軍冷冷道:“我等不知。” 阮婉緩緩斂了笑意:“朵言,你告訴他們。” 朵言面露難為之色,在她身后低頭不敢開口。阮婉心跳似是漏掉一拍,緩緩回眸,驚疑不定看她。倏然,心中好似綴了沉石,半晌緘默。 “既是京中禁軍,就該聽令于本侯,敢攔本侯,作死嗎?”壓低聲音呵斥,是她唯一能想到的途徑。 不想旁人紛紛詭異看她,就連朵言也錯愕不已。 “怎么,認不得本侯不知道去問人!!”全然照搬從前的氣勢,盛氣凌人。只是眼前幾人除了驚詫,似是并無多少畏懼。 阮婉更惱:“聽不懂本侯的話!滾去叫張世杰來!” 張世杰是禁軍統領,聽聞張世杰,幾人稍稍怔住,游移不定看向朵言。朵言才吱唔道:“姑娘……你說的可是昭遠侯?” 阮婉無語,南順京中敢自稱本侯的除了她還能有誰? “本侯就是昭遠侯!” 阮婉吼完,明顯見得朵言滿臉憂色:“姑娘,昭遠侯以身殉國,年前就以國喪下葬,京中人人都曉……” 入殮下葬……阮婉眼中驀然一滯,面色漸漸發白,先前紅潤的雙唇也漸漸失了血色,怪不得他要將幽禁在暖閣中! 只怕葉心從未離京,邵文松也毫不知曉。他對外宣稱她以身殉國,卻以女子身份將她留在宮中。他允諾她年后出宮,根本就是幌子,國中都曉昭遠侯已死,宋頤之又豈會輕易讓她離開? 從一開始,宋頤之就沒想過讓她走! 惱意與悲痛一并襲來,好似壓得心中窒息,遂而咬唇,朝朵言笑道:“去叫宋頤之,去啊!” 朵言嚇得慌忙跑開。 大殿之上,君臣舉杯言歡,朝臣一一拜賀。殿中觥籌交錯,又歌舞俱起,水袖柳腰,分外奪人眼球。 宋頤之本在同高入平說話,朵言匆匆跑來,宋頤之先前神色倒還平常,待得聽完朵言開口,臉色倏然一變。默然片刻,又偏頭吩咐朵言一聲,朵言才點頭跑開。宋頤之沒有離開殿中,只是往后都似心不在焉,不知心思飄去了何處。 今年的宮宴散得早,離宮時,落日余暉在晚風中輕舞。 入得馬車,邵文松才道今日陛下興致似是不高,定是你昨夜同他喝過一輪了,這等事都不叫他,邵文松埋怨。 邵文槿微微斂眸,馬車行至昭遠侯府,他喚停,邵文松詫異,又不好言何,只得自己回將軍府。 小九見得是他,上前相迎:“邵將軍。” “葉心姑娘在嗎?我要見她。” **** 等了一日,宋頤之也未露面,阮婉知曉他有意避開。 宋頤之是傻子時性子就犟,哪怕她把暖閣砸了也無用,只能順著他。所幸不吱聲,日日窩在屋中看書,旁的事一概不聞不問。 近侍官如實相告,宋頤之心若琉璃。 大凡她同他動真怒便是如此,唯有等她消氣。她過往都同他氣不過幾日,如此也算寬慰。 到了初七,近侍官匆匆來尋,陛下,姑娘自昨夜起就不肯飲水進食。 宋頤之不覺怔忪,握筆的手也微微顫抖,眸間黯淡不復往日清亮。 到了初八晚間,阮婉果然見到宋頤之。皇袍加身,分明比從前挺拔秀頎,眉間卻多了一抹涼薄寡淡的笑意。 “你真要走?拿絕食威脅朕也要走?” 開口喚的是“朕”,不似從前溫和,多了幾分少見的威嚴。 阮婉卻絲毫不避諱他的目光,昔日明眸青睞,言笑晏晏,懶懶喚他一聲的“小傻子”,如今只剩一幅溫婉寧靜,也不吵不鬧。 “沒有陛下首肯,我連暖閣都出不去,憑何威脅陛下?” 宋頤之語塞。 阮婉又道:“其實也無妨,昔日景王之亂,我也被軟禁在府中,與眼下并無不同。”頓了頓,倏然一笑:“只是景王對我多有忌惦,怕惹惱長風和京中禁軍,如今昭遠侯已死,陛下有何顧忌之說?將我在暖閣幽禁至死,也無人知曉,我憑何威脅陛下?” “你明知我在意你!” “陛下在意的,是一直護著你的昭遠侯。” “是,我是在意那個處處護著我的少卿!旁人笑我辱我,唯有她實心待我!我重病,有她陪我!我無理取鬧,有她縱容我!我倉皇逃命,她冒死收留我,還冒險送我逃出京中!我跌落崖底,幾次昏迷不醒,都想起她說過日后要來尋我!我慌忙趕回京中,是怕她在京中遭景王毒手!她從不嫌棄我是傻子,哪怕我登基,她也只會喚我宋頤之!我喜歡她有何錯?” 阮婉鼻尖微紅,不應聲。 “父皇母后都已過世,皇兄也遭jian人毒手,自幼陪我長大的薇薇和小路子也不在了,我身邊只有她,她不在宮中,我不知如何應對!每日同她說話,我心中就安穩踏實,我是有私心留她在宮中。” 阮婉別過頭去,斂住眼中氤氳。 宋頤之上前攬她在懷中:“少卿,邵文槿已經死了,我身邊只要有你一人就夠。” “小傻子,我對你好是因為你從前待我好,我見不得旁人欺負你,但我從未喜歡過你。” 宋頤之驟然僵住。 “邵文槿是死了,但我心中只要有他便夠。” 宋頤之腳下踉蹌,緩緩松手:“你真要走?好,和朕飲了這杯酒,朕送你出宮。”話音未落,阮婉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好!”宋頤之笑得幾分悲涼:“少卿,從今往后,你恨我也好,我們都是夫妻。” 阮婉眉稍微攏,卻見他鳳眸灼亮帶著男子的熾熱。阮婉避開,被他一把扯回懷中,只覺方才的酒下肚,熱得似要滲出涔涔汗跡。 阮婉喚不出聲:“宋……” 他抱她上床榻,唇間親吻,阮婉手中無力掙扎,面色漸紅,越是掙扎喘息越重。伸手撫至她衣衫腰帶處,順勢解開。 “陛下!”屋外近侍官請示,宋頤之惱怒,“何事?” 阮婉好似抓到救命稻草,近侍官既不好作答,又不好進屋,只得胡編亂謅:“高將軍連夜入宮,有要事求見陛下!” 高入平?宋頤之腦中掠過一絲清明,高入平初四就動身返回都城了。那不是高入平,近侍官又不好言起,宋頤之猜到,是邵文槿。 邵文槿手握兵權,卻接二連三入宮,是猜到還是巧合?他默然片刻,吻上她額間,才起身離開:“少卿,等我。” 阮婉拼命飲水,過了稍許,臉上紅潤才將褪去。 屋外有人叩門,阮婉心驚,進來的卻是平日里見過的一個小內侍。阮婉不知他何故,他卻做了一個噓聲的手勢,喚了聲:“婉姑娘。” 婉姑娘?阮婉自然吃驚,小內侍見她如此,知道沒喚錯人。從袖袋中取出一頁信箋塞至她手中,阮婉狐疑接過,只消一眼就眼底微紅。是她在都城寫的信箋,彼時夾在給邵文槿的書信里。 是邵文槿。 小內侍會意,收回信箋,輕聲道:“邵公子讓帶句話給婉姑娘,設法照顧自己周全,他會想辦法帶姑娘出宮的。” 阮婉哽咽,仿佛劫后余生,壓著顫抖的聲音問道:“他還活著?” 小內侍點頭:“婉姑娘寬心,邵公子方才進宮了,陛下今晚脫不開身。小的不敢多待,怕旁人起疑。”見得阮婉頷首,便才掩了房門退出。 阮婉捂住嘴角,眼淚止不住下落。 邵文槿,還活著! 邵文槿,真的還活著! 宋頤之匆匆趕到,御書房內見到的果真是邵文槿,神色看不出怪異之處,近旁還有一臉興奮的趙秉通。 兩人手□□執一幅畫卷,不知他來之前在探討何事。 “陛下!”恭敬循禮問候,宋頤之也扯出一絲笑意:“你二人深夜進宮有何事?” 兩人相視一笑,邵文槿有意緘口,趙秉通就笑出聲來:“陛下,臣這幾日在和邵兄探討駐防一事。幾月前高兄一人鎮守都城,我和邵兄領兵返京,為了掩人耳目,分道走。” 宋頤之點頭,這些他都知曉,佯裝無意瞥過邵文槿,邵文槿好似全然未覺,興致勃勃聽趙秉通道起。 “我和邵兄將隊伍拆成四十余只,從都城以北的戰場分批撤回。都是從前沒有涉獵過的地帶,邵兄心細,讓四十只隊伍會了行徑途中地圖。年后,我和邵兄碰面,將這些地圖拼湊起來,發現許多有趣地界!” 他們二人聊得越發投機,就進宮來尋宋頤之,有這些地形圖,若是在相應位置設防,可以省去不少兵力。 巴爾是游牧民族,有其軟肋,若在合適位置固防,事半功倍。 宋頤之自然感興趣,景王之亂才平,巴爾和南夷之患都是依仗他人才消除,趙秉通所言直擊他心中。 何處作何部署,三人津津樂道,時有贊同聲傳出。直到天邊泛起了魚肚白,還似意猶未盡。 “好!今日就命人沿地圖所繪核實,以便早作準備!” 一宿慷慨激昂未曾合眼,又連著早朝議事,下朝時宋頤之困乏至極。 一覺睡至晚間,夢到從前他和少卿在還祁山捉魚,少卿不肯下水,他拿水潑她,她就惱怒得朝他扔魚。魚又滑,她不穩,扔了半晌一直都沒給他剩,他惱得大哭大鬧,少卿少卿我的魚! 場景兀得一換,景王派人刺殺,他拼命逃竄。好容易在近侍官的幫襯下逃出宮去,禁軍卻四下搜索。他下意識往最安全的地方跑,最安全的地方就是少卿府上。 皇兄說少卿今日回京了。 不想侯府門口被人守死,他就從狗洞中鉆入,少卿救我!她想也不想,便將他推入浴桶中,自己堵在門口。 再后來,大殿之上,景王匕首捅進她腹間,觸目驚心的鮮血頃刻染紅衣襟。 少卿!宋頤之乍醒,額頭涔涔汗跡,月色卻灑在殿中清輝盈盈,稍許涼意透進心里。 踱步到暖閣,朵言道姑娘歇下了,他問及今日,朵言應了姑娘沒事,他才寬心。 推門而入,輕手手腳怕將她吵醒。均勻的呼吸聲,睡得很沉,他坐在床沿撫手上她的額頭,她也未醒。 少卿生得嬌小,安靜看書的時候,氣若幽蘭,臉頰透著淺淺胭脂紅,他過去便覺得好看,也時常偷偷看她。但凡呲牙咧嘴的時候,卻比京中的公子哥還要兇些。 女扮男裝,在京中四處惹是生非,還要護著他這么個拖油瓶。 屋內又無旁人,他卻低聲道:“少卿少卿,昨日是我錯了。可我是傻子嘛,你同傻子生氣做什么?”頓了頓,聲音更輕:“若我一直是傻子,你喜歡文槿我也不會難過。” …… 直至宋頤之離開,阮婉才睜眼,那聲少卿少卿便似鈍器劃過心跡,她想應,又裝作酣然入夢。 她日后若不在,便再聞不到他袖間的白玉蘭花香。 一連幾日,宋頤之白日都不到暖閣,只是夜里來看她,她也一直佯裝入寐。 日子一晃到了十五,元宵佳節是一年中最熱鬧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