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節
看著葉封侯收了一半定金、接受任務轉身離去的背影,佟子昂這樣放心地想。他仿佛看到了蘇碧娥的尸體正被葉封侯拋下山崖毀尸滅跡,也仿佛看到了吏部的擢升文書正向他飛來。 但是他一定做夢也沒想到,葉封侯的這次刺殺行動,居然又沒有成功…… 6 “……如果不是要為爹伸冤報仇,我、我真恨不得一劍殺了你。” 秦月盯著母親蘇碧娥,眼睛里閃爍著寒冷的冰花,但與第一次說出這句話時相比,雙眸中已少了些殺氣,多了幾分怨恨與無奈。 “月兒,你、你殺了我吧。” 蘇碧娥聽完她含淚的敘述,呆了半晌,忽然撲將上來,搶過她手中的長劍,就要往自己脖頸中抹去。 她做夢也想不到自己離家之后,家里竟然發生了如此大的變故,而這場慘劇,歸根結底全是由她而起。此時此際,她得知真相,除了以死謝罪,又還能怎樣? 秦月急忙搶上一步,奪下她手中的長劍,瞪著她怒道:“你想干什么?到了現在,你還嫌死的人不夠多么?” 蘇碧娥面有愧色,低下頭,淚也流了下來,惴惴地道:“那、那你說現在該怎么辦呢?” 秦月道:“眼下當務之急,就是盡快回到青陽。只要你在青陽街頭一露面,全城的老百姓就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到了那時,佟子昂想瞞也瞞不住了。消息一旦傳出,根本不用咱們拿著狀紙上告,只等皇上欽差的巡按御史韋大人一到,佟子昂就非得丟官不可。然后咱們再聯合馮掌柜等人上京告御狀,一定要告到這個狗官掉腦袋不可。” 蘇碧娥點頭道:“對,你爹,還有你爺爺奶奶,可不能白死,咱們一定要告倒這個狗官。咱們別在這兒多耽擱了,這就起程趕緊回青陽去吧。” 秦月拉住她道:“咱們自然是要趕回去的,但是不能cao之過急,欲速則不達,有些事并不是咱們想快就快得了的,有些路也不是咱們想走就走得了的。” 蘇碧娥扭頭看著她,道:“你的意思是說……” 秦月皺眉道:“你剛才也看到了,那個‘一劍封喉’葉封侯的武功高深莫測,劍法變化多端,身手絕不輸于我,但他為什么會突然罷手而去,輕易放過咱們呢?” 蘇碧娥睜大眼睛瞧著她,等著她往下說。 秦月看了母親一眼,接著道:“佟子昂這狗官一向心狠手辣、老jian巨猾,不達目的絕不罷手,他絕不會就這么輕易讓咱們回去青陽的。” 蘇碧娥小心地問:“你是說剛才那個葉封侯是詐敗,后面還有許多看不見的陷阱在等著咱們?” 秦月道:“不管怎樣,佟子昂絕不會就此罷手,坐以待斃,那個姓葉的一定會卷土再來。如果下次再遇上這個亡命殺手,那咱們娘倆就不會這么幸運了。” 蘇碧娥跟女兒說了這么多話,秦月一直對她心懷怨恨之情,對她的稱呼也是“你”呀“你”的,直到此刻,才從她嘴里吐出一個“娘”字來,她心中一動,知道女兒已經暗暗諒解了她,不由大感欣慰,親熱地拉起她的手道:“月月,娘知道你從小到大都是一個很有主見的姑娘,你說該怎么辦,娘都聽你的。” 秦月皺眉想了片刻,正無計可施,忽地在她臉上瞧了兩眼,拍手喜道:“有了,咱們娘倆長得這么像,不如讓我喬裝成你的模樣,留下來與佟子昂及葉封侯等人周旋,你卻打扮成一位老婆婆,悄悄潛回青陽府。他們料定你會從五云橋坐船順江而下,去往青陽,一定在水路上設好了埋伏。為了吸引他們的注意力,這條水路由我來走。你可以乘馬車走旱路,由五云橋南門出鎮,經郁孤臺再到青陽城,最多也就大半天路程。” 蘇碧娥點頭道:“這個辦法不錯,可是這樣一來,你豈不是太危險了?” 秦月輕蔑一笑道:“你放心,我的武功雖不如葉封侯,但他想殺我,卻還沒那么容易。等我計算好時間,料定你已安然到達青陽之后,就會甩掉他們,趕回去跟你會合。” 蘇碧娥又擔心地問:“那我一個人到了青陽之后又該怎么辦呢?” 秦月想了想,嘆了口氣道:“你到青陽之后,就去蘇家大宅找舅舅蘇碧城吧。如今之際,也只有他能幫助咱們了。” 蘇碧娥吃了一驚,道:“找他?不就是他告倒你爹爹的嗎?” 秦月道:“我想舅舅看見你活著回來,就會明白他自己做錯了什么事。如果他還有點兒良心,就一定會出面幫助咱們秦家翻案脫罪的。” “可是……”蘇碧娥還是有些擔心,猶豫著正想說話,秦月把頭伸出窗外看了看天色,道:“好了,天色不早了,就這么決定了,咱們別多耽擱了,快去化裝準備吧,天一亮就分頭出發。” 蘇碧娥看她一眼,見她心意已決,只得無奈地點了點頭。 就在蘇碧娥住宿的客房的隔壁,住著一位從上猶方向來的、途經五云橋欲北上萬安縣尋親的李姑娘。這位李姑娘比秦月大三歲,但身高體形各方面卻跟秦月差不多。 秦月找到這位李姑娘,給了她十兩銀子,請她明天早上離開客棧的時候,穿上自己給她的這套漂亮的黑裙子,戴上這頂四周垂著遮擋塵土的黑紗巾的斗篷,只要保證在太陽落山之前不要取下來就可以了。 李姑娘見這個要求并不過分,而且自己前天遭遇了一次小偷,身上攜帶的銀兩正好不夠用,便高興地答應了她。 天剛一亮,李姑娘就依照她的吩咐身著黑衣頭戴斗篷,離開客棧,北上而去。稍后,秦月也換上母親的衣服,化裝成母親的模樣,挽著母親的包袱,不慌不忙地去往長江碼頭,準備坐船南下。 依照秦月事先的計劃,已經化裝成一位鄉下婆婆的蘇碧娥又在客棧里待了半個時辰,這才顫顫巍巍地離開客棧,到外面街上雇了一輛馬車,告訴車夫,她要去郁孤臺走親戚。車夫拿了車資,二話不說,趕著馬車就出了五云橋,走上了一條南下的官道。 秦月著母親的裝束,故意把腳步放得慢些,剛一走出小鎮,就感覺到自己被人盯上了,她一面在心中暗自好笑,一面裝出一副茫然不知的樣子,徑直往長江碼頭走去。 碼頭上,已經泊了一排待客的烏篷船。 秦月走下碼頭,挑了一艘干凈的小船。 那船夫是個五十來歲的漢子,皮膚黝黑,打著赤足,挽著衣袖,臉上帶著謙卑的笑意,問她要去哪里。 秦月說去青陽,又問要什么價錢? 船夫說二兩銀子,秦月一面留心察看四周情形,一面故意裝出一副嫌他價格太高的樣子,說順風順水,怎么還這么貴?經過一陣討價還價,最終講好了給一兩銀子。 秦月跳上小船,到船艙里坐下。 船夫吆喝道:“開船啰。”竹篙一撐,那船便離岸而去。 秦月留心一瞧,這船夫雖然手腳利索,有些力氣,但看起來并不會武功,應該不是佟子昂派來的人,這才略略放心。 這一帶靠近集鎮,所以江面上船來舟往,十分熱鬧。 秦月估計佟子昂的人再目無王法也不敢在如此大庭廣眾之下明火執仗、公然行兇,所以便放心地靠在船艙里閉目養神起來。 半個時辰之后,船離開碼頭已經很遠了,江面上漸漸安靜下來,偶爾有一兩艘小船交錯之過。 為了盡量給母親多爭取一些時間,秦月吩咐船夫撐得慢些,只要能趕在天黑之前到達青陽就行。 午牌時分,船到儲潭碼頭,去青陽的路途已經走完一半。 秦月請船夫上岸一起吃罷午飯,然后再回到船上,繼續向下游行去。 剛剛駛出碼頭二三里路遠,船夫忽然慌里慌張地跑進船艙道:“娘子,不好了,后面有一艘船似乎一直在跟著咱們。” “哦?快讓我看看。” 秦月走到船尾,順著船夫的手指往后面一瞧,只見數十丈開外的江面上,正有一葉扁舟,跟在自己船后緩緩駛來。 站在船頭撐船的是一個穿黑色長衫的漢子,個子高高的,戴著一頂斗笠,笠沿壓得很低,臉上黑乎乎的一片,根本瞧不清相貌。 她問船夫道:“大叔,你怎么知道他在跟蹤咱們?” 船夫撇撇嘴道:“娘子,你也太小瞧我了吧,老漢跑了幾十年的船,連這點兒伎倆都識不破嗎?其實從五云橋碼頭一出發,他就跟在咱們屁股后面了,起初我還以為是湊巧同路,也就沒太在意,后來我放慢船速他也跟著放慢船速,我想靠邊讓他走到前邊去,他卻偏偏不去,就這樣一直不緊不慢地跟在咱們后面。咱們在儲潭碼頭吃飯他也在儲潭碼頭泊船,咱們一上船他又悄悄跟了上來。這不是在跟蹤咱們是干什么?” 秦月皺皺眉頭道:“的確有些奇怪。” 船夫以為遇上了劫道的江洋大盜,臉色早已變了,但見她臉上居然全無懼色,不由暗自奇怪,問道:“娘子,你認識那個人么?” 秦月看了看跟在后面的那一葉扁舟,搖搖頭道:“我不認識他,但我知道他的確是在跟蹤我們,不過你不用害怕,他要對付的人是我。” 她悄悄按住了衣服里的劍柄,她知道那人一定是佟子昂派來殺她娘的殺手,正欲吩咐船夫將船橫在江心,等候那人過來,與他當面一戰,卻忽然想到,不行,現在還不是動手的時候。誰都知道我娘不會武功,我一跟人動手,馬上就會被人家識破身份。而現在剛過中午,我娘最多才到郁孤臺,一定未入青陽城。如果讓佟子昂識穿了我的身份,揣測到了我們的計劃,他也還來得及重新派人阻殺我娘。如此一來,咱們的計劃可就全盤落空了。此時此刻,我應該以我娘的身份盡量拖延時間,把他們的注意力全部吸引到我這邊來,盡量為我娘多爭取一些時間,好使她安然進城。 想到此處,她松開劍柄,舉目四顧,看見長江兩岸種著成片成片的蘆葦,極是茂盛,心中一動,有了主意。把手一指,道:“船家,來者不善,快把船搖進那片蘆葦蕩中躲一躲。” 船夫聽她這樣一說,更是驚慌起來,急忙偏轉船頭,把船劃進蘆葦深處。 7 在蘆葦蕩中轉了幾個彎,秦月回頭望時,但見蘆花遮天蔽日,一望無邊,烏篷船隱蔽其間,已極難被人發現。這才小聲吩咐船家把船停住,將掌船的竹篙橫放在船上,以免弄出水聲。 兩人站在船頭,船夫臉色發白,暗暗叫苦,秦月面色平靜,心里卻忐忑不安,側耳聽著外面的動靜,可是除了風吹蘆葦的沙沙聲,其他的卻什么也聽不到。 過了好大一會兒,秦月有些沉不住氣,小心地拿起竹篙撥開一片蘆葦,悄悄向外探看,只見江面上空空如也,早已不見了那艘小船和那個詭秘的黑衣人,不由暗自松了口氣,正要吩咐船家開船,忽地砰然一響,船身猛然一震,船夫站立不穩,撲通一聲掉入江中。 秦月身子一晃,也差點兒摔倒。 急忙回頭一看,不由大吃一驚,原來剛才那戴斗笠的黑衣人不知何時已駕著小舟繞到他們身后,并且用那小舟狠狠地撞了一下他們的烏篷船。 秦月臉色一變,心知不妙,急忙后退,站穩身形。只見人影一晃,后面小舟上的黑衣人已躍到她的船上,擋在她跟前。秦月感覺到一股殺氣像刀鋒一樣襲來,她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寒噤,盯著他顫聲道:“你、你是葉封侯?” 黑衣人摘下斗笠,斗笠下的一張臉卻仍用一塊黑巾蒙著,只露出兩只寒光湛然的眼睛在外面,桀桀怪笑道:“蘇碧娥,算你還有點兒見識,在下正是‘一劍封喉’葉封侯。昨天晚上有人救你,害得在下殺你的計劃功虧一簣,不知你今天的運氣是否還有那么好。”嗆啷一聲,拔出劍來,眼露殺機,向她逼近。 那船夫水性甚好,落水之后撲騰幾下,正要游上船來,驀地瞧見葉封侯手中拿著一把明晃晃的長劍,直嚇得渾身一哆嗦,哪里還敢上船,掉頭就朝不遠處的岸邊游去。 秦月看著葉封侯,故意裝出一副戰戰兢兢膽小害怕的模樣,一面往后退去,一面把手伸到背后,悄悄握住了藏在衣服中的劍柄,心里卻在猶豫著,不知到底要不要跟他動手。 如果現在就跟他動手,以自己的武功想要脫身并不難,但如此一來,自己的身份馬上就會暴露,自己的計劃也馬上便會被人識破。而此時天色尚早,母親定然還在去往青陽城的路上,一旦被佟子昂這個狗官驚覺,那母親立時便會有性命之憂,自己想要為父親為秦家伸冤報仇,便再也沒有機會了。 但是如果不動手,如果不顯露自己的武功,面對葉封侯咄咄逼人的氣焰,自己豈不只有束手待斃的份兒? 出手,還是不出手?她在心里猶豫著,手心里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就在這時,寒光一閃,葉封侯的青鋼劍已化作一道白虹,直指她胸口。 心念電轉,劍勢如虹。稍一遲疑,只聽撲哧一聲,青鋼劍已經刺中她胸口。 秦月一聲慘呼,順勢向后一倒,身子落入湖中,急速往下沉去。一股nongnong的鮮血立即從水底翻涌上來。 葉封侯立在船邊,執劍守候半晌,不見她冒出頭來,這才相信她確已斃命江中,沉尸水底。 蘇碧娥化裝成一個鄉下老婆婆,乘馬車趕到郁孤臺時,已經過了中午時分。 按照事先秦月擬定的計劃,她在郁孤臺下了馬車,將車夫打發走后,再轉到另一條街上,重新雇了一輛馬車,趕往青陽。 從郁孤臺到青陽城,只有不到二十里的路程,馬車走得很快,半個時辰便進城了。 蘇碧娥讓馬車在章水河邊一條僻靜無人的小街上停下,下車之后,她又繞道來到慈云塔。秦家便住在慈云塔下,偌大的一所房子,昔日總能不時聽到秦明秦月兄妹倆清脆的笑聲,可此時卻大門緊閉,寂靜無聲,房前屋后雜蕪叢生,格外凄涼。她在心底深深嘆息一聲,傷感之余,同時也堅定了為夫伸冤救出兒子,重建家園,以慰丈夫在天之靈的決心。 擦去眼角的淚花,她離開慈云塔后一路向南,來到了梅家坑。 在梅家坑的東面,有一條三里多長的小路,可以通往她娘家蘇家大宅的后門口。 她怕佟子昂在城中設有耳目,不敢從前門去見自己的哥哥蘇碧城。 好在她熟悉路徑,便決定從后門悄悄進去。 走到小路盡頭,蘇家大宅的后門虛掩著,蘇碧娥輕輕推開木門,看見門后的花園里有一個穿青衣的老仆人正在澆花弄草。她認得這位老仆人叫樹根,蘇家上下都稱他為樹根叔,是她父親離京時帶回來的花匠,已經在她家侍弄了十幾年的花草了。 她站在門口,輕輕叫了一聲:“大叔。” 樹根叔年紀雖大,耳朵卻不背,聞聲轉過身來,看了她一眼,放下手中的鋤頭,走過來問:“老jiejie,你有啥事?” 一開始蘇碧娥擔心他會認出自己,所以一直低著頭,這時聽見他稱呼自己為“老jiejie”,才知道他真把自己當成一個鄉下老太婆了,心中暗自好笑,嘴里卻道:“老哥哥,我是府上的一位遠房親戚,想見一見府上蘇碧城蘇相公,煩請引個路。” 樹根叔上下打量她一眼,詫異道:“既是敝府親戚,為何不走前門?” 蘇碧娥一時答不上來,只得撒了個謊道:“府上大門門檻太高,看門的管事一見咱這一副鄉下人打扮,以為是個要飯的,還未上臺階就被轟走了。老哥哥一看就是個面慈心善的人,請你帶我去見見蘇相公吧。” 樹根叔呵呵一笑,道:“這幫嫌貧愛富的兔崽子,看我不告訴蘇相公收拾他們。老jiejie,你想見蘇相公,就跟我走吧,蘇相公這會兒只怕正在書房里用功呢。” 蘇碧娥急忙道了謝,跨進門來,跟在樹根叔后面,穿過花園,繞過一排下人們居住的房子,走過一道回廊,來到前庭,又拐了幾道彎,終于來到書房門口。 樹根叔緊走兩步,進去稟報一聲,回頭把門打開一半,讓蘇碧娥走進去。 書房里靠窗的方向坐著一個人,四十來歲年紀,穿著一件質地講究的淡藍色長衫,皮膚白皙,顯然是平時注意保養的結果,面容清癯,極有風骨,眼角眉梢透出一種nongnong的書卷氣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