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
“此番太后美意,蓉兒本不應越俎承居,然天家賜不敢辭,蓉兒只得萬謝太后娘娘隆恩,這一徑等到jiejie回來,再向jiejie賠禮了。” 這番話明謙暗驕,賠的什么禮,無非是暗指她封了縣主卻無華云裳的份兒,順道還一筆抹消了禁足的原由,都說成是她不是,反而意指華云裳無故發難不能容人。 云裳在銅芝宮那一遭心緒還沒平,懶與她虛偽,秋眸輕睨華蓉: “我原曉得翠瑯軒關不住你一輩子,但我若想關你,不必翠瑯軒,一錐之地足矣。所以不管你是縣主郡主公主,規矩些,聽懂了嗎?” 做足了憐憐作態的華蓉,不料想華云裳根本不接她這一手,竟連表面的和睦都不愿維持,當下白了臉,眼色有些發冷。 王姨母見狀欲語,云裳目光掃過她,高聲道:“華伯,外頭的宅子還沒尋著嗎?” “哎喲姑娘。” 不等華山應聲,王姨母趕忙作揖,自從見識過這丫頭翻臉不認人的手段,她哪還敢倚老賣老,賠笑道: “姑娘明鑒,我不再惹姑娘的煩了,只是蓉姐兒的生辰快到了,你們女孩兒的及笄禮最要緊不過的,還請姑娘通融,等我為蓉姐兒慶生后再搬,我自己主動就走,可行不行?” 云裳原本不想和她們費事,聽到這句話愣了剎那,看向華蓉:“她的生辰也快到了?” 王姨母學了華蓉教她說的這句話,見華云裳果然如蓉姐兒所言,臉色大變,還未接下去說,身邊的華蓉先笑了。 “怎么阿姐不知?”華蓉笑得別有深意,“蓉兒的生辰,便在八月初三,寅時二刻啊。” 云裳渾身打一個冷戰,足有半晌,她看著華蓉的笑臉,仿佛蒙上一層散不開的霧。 云裳今日始知,父親帶回府的養女,竟與她是同年同月同日同辰生。 · 第一朵炫麗的煙花綻放在夜空,獨屬云英女子們的七夕乞巧夜開始了。 京畿解了禁的長街坊市彩燈處處,路上人人摩踵,天上花花擁簇。許多慕名的姑娘托父兄帶她們去金谷園兒,看夢華第二豪富舉辦的號稱是京城最繁麗的煙花陣。 少有人知曉,這一夜燃放煙花最盛大最繁美處,并非金谷園,而是汝川王府。 但汝川王想獻禮的那人并不在,所以連他本人也避出去不見這熱鬧。 世間好物不堅牢最是不假,這一夜絢麗煙火,皆成了空放。 容裔在外頭置辦的私宅不多,是夜左不過尋了名下的一處小四合院躲清靜。 放煙花的主意不是他跟誰學的,自從那日在華府上因“小花瓶”的問題答錯了話,他才恍明華云裳不是能用甜言蜜語打動的尋常女子。 病篤亂投醫,竟忘了那原非患的疾,而是他須參的禪。 饒如此,這還是不通風.月的攝政王花了幾日才斟酌出的主意,吩咐給付六去辦時,那不怕死的一臉“這種一轉眼就能想到的討女子歡心的法子,王爺是怎么做到用了三天”的表情。 “容易想嗎?分明很難啊……” 外頭熱鬧非凡,容裔在遠離人囂的燈下枯坐。他知道今日華云裳會入宮,原想著找個法子誆她到王府,再猝不及防地放給她瞧。 全毀在一個沖動上了。 容裔硬著喉結抿了抿唇,在無人的屋子里忽然探出牙齒在唇rou上輕咬,又試著舔了舔,再碾一碾,卻依舊想不通,同樣兩片rou罷了,她的怎么能軟成那樣? 甜軟得讓人恨不能永遠含進嘴里,吮.弄出甜津津的汁水,欺著揉著,嘗了吞了,一遍遍地品味。 ——她不喜歡欺瞞她的容九潯,難道能夠接受黑暗中的容九潯嗎? 伴隨著這樣嚴肅的問題,卻見攝政王迷惑地在燈下將嘴唇貼上手背,模仿了半晌白日里的感覺,左親右親都不對味,最終倒向伺候的人要了一桶冷水浴來。 “阿嚏!” 華府中,云裳連打幾個噴嚏,沒覺鼻子不通,只覺得唇上火辣辣的。 “姑娘,從打宮中回來您用竹鹽凈了七、八回齒了,再漱下去唇皮都磨破了……”韶白奇怪,“姑娘在宮里到底吃了什么,有這么大味道?” 聽到“吃了什么”幾個字,云裳臉上發紅啐她:“你這妮子再胡說,我便不要你了!” 韶白一臉無辜。 云裳為華蓉離奇的生辰日疑得一晚上心思不寧,甚至想寄書去北問父親個究竟,被韶白一語攪合,又見幾個小丫頭在院里拜月穿針,才揉揉眉心,想起這是個閨房乞巧的日子。 女子推窗仰望夜穹,卻不見那牙被陰云遮住的巧月,心里突然有點難以言說的壓悶。 仿佛牛織相見的遂愿難償,兆頭不祥。 七月流火而過,終于到了八月初一這日,三藩鎮州王攜禮入京為太子賀。 楚朝太子的小束冠祭典,在太常寺手上比照太子弱冠之典辦得煊煊赫赫。容玄貞重蒞監國當日,西北五縣久旱逢霖,舊都長安掘出奇石一枚,上書二字小篆曰“還政”,舉國黎元呼稱萬歲,面南而朝拜。 八月初二,正準備南北辯禮一事的有琴顏接到一封急信,看后當場面色慘白,一口嘔出的心血盡污風度。 八月初三,聿國公府二小姐張揚大辦及笄宴,遍請閨中好友。一院之隔,同為此日及笄的華云裳聽到竊藍的回報面白似雪,跌在椅中顫不成聲: “你說師兄們赴京乘的那艘船……沉了?藺師哥、小晴師姐、還有阿湛都在上頭?” 第46章 別怕,一切有我呢。 “太后娘娘特賜文孝縣主照殿玉如意兩柄, 金鑲珍珠層層牡丹玲瓏簪一對,賀文孝縣主及笄之喜!” 藩王入京后宮中設宴不斷,大朝會有大朝會上的風起云涌, 小閨門也有閨門中的錦繡。婉太后忙著為太子籠絡他幾位皇叔鞏固地位, 不忘在八月初三這日賞華蓉一份體面。 華蓉借了華年財大勢粗的光。 可別管這份兒禮怎么來的,體面就是體面。華蓉在自己的生辰宴破天荒上了艷妝, 一身嫦娥色幅裙廣袖,打扮得宛如花蝴蝶。 她當著請來的眾多名門淑秀面前, 欣然拜謝太后娘娘賞賜。 “阿蓉果然深得太后娘娘賞識呢, 瞧瞧這水頭, 非內庫不能尋出。” 興平侯家的小孫女甘采和艷羨不已, 其余交情遠的近的小姐們,也都乘興送上許多漂亮話。誰讓人家背靠大樹好乘涼呢, 明眼人都看得出,華蓉如今的靠山可是太后。 不知誰戲謔了一句,“不如點出貴妃醉酒吧, 正好應景。” 此言一出,廳閣有瞬間寂靜。 一個姑娘家及笄, 何以會與貴妃應景?華蓉心里打個突, 太后娘娘如此不遺余力的抬舉她, 她不是沒猜測過背后原因, 可她心中只惦念芝蘭玉樹的謝公子, 黃梁再好, 哪里是她想做的美夢。 說笑之人奚家四姑娘, 難不成她聽說了什么風聲…… 王姨母聽不出弦外之音,就覺著貴妃醉酒這出戲喜慶,沒等華蓉攔阻, 忙迭迭地搖著豐腴腰身叫小戲班裝扮起來。 她生怕別人不知自己是文孝縣主的姨母,此日在外甥女的生辰宴上極盡賣弄,一應瑣事都親手包辦,許多矜貴姑娘背后偷笑,她也不知。 當著大家伙的面兒,華蓉無法撂臉子,淡笑道: “哪里的話,我又不住在東院,如何配得上這出戲。” 輕描淡寫一句話,禍水引到了華云裳頭上。賓客們聽了,自然談論起華府未曾露面的大小姐。 “是啊,meimei及笄,怎么也不見華大小姐露面?” “呀,莫不是嫉妒自家meimei又是封君又是得賞,沒臉面出來吧。” “還是一府當家人呢,我們這么些來客登門,她這主人家一點子規矩都沒有……” “你們說攝政王當真看上她了?” 華蓉施施然聽她們議論夠了,才不緊不慢露出謙和的神情,“不要這樣說家姐吧,她興許有事,來,咱們開宴。” 一聲“開宴”未了,忽見府內總管華山沉面而來。 老管家在眾多嬌客的訝然中揖手道:“大小姐吩咐,今日華府閉門謝客,請諸位貴客先回吧。” 亭臺笙竹才響,滿席佳肴方置,所有人聞言都驚呆。 哪有大喜的日子,禮收了菜沒上,張嘴就趕人走的道理? 甘采和疑惑地扯扯華蓉袖子,為她慶生的好友也都轉頭看著壽星。華蓉的臉青一陣白一陣,捏緊指節問華山:“jiejie這是什么意思?” 華山從始至終沒有看她一眼。 · 云裳確實有事。 一院之外鶯鶯熱鬧,卻鮮有人知今日非但是華蓉的生辰,也是她的生辰。 可老天爺卻在她成人這日,將一盆摻了冰的冷水兜頭蓋臉砸下來。 她的師兄師姐們乘的是商船,太湖無風無浪的,偌大船只怎么會說沉整艘就沉了?明明不久前小晴師姐還寄信說,不日便可上京來瞧她的,怎么就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呢? 竊藍望著姑娘雪白到透明的臉色,擔憂不已,這是老爺十五年來頭一回沒陪在姑娘身邊慶生,誰料就傳出這樣的噩耗。 “小姐忘了學宮的菡湖,黃姑娘是會水的,” 她竭力安慰,“興許他們這會兒已經上了岸,只是消息滯后沒到京城……” 云裳動了動冰冷的唇,發不出聲音。 黃晴師姐會水,可藺師哥是地道的旱鴨子,那年她青梅醉酒,纏著藺清非要在水邊數青.蛙,醒來后被藺師哥打趣了整一個月,說他可是拿命來給她消遣。 還有諶讓,他還不到十四,是公認將來可接掌稷中字宮的天才少年,如今消失在且深且廣的太湖…… 竊藍加重語氣:“小姐!有琴先生還在京城,您振作些。” 云裳被她一語喊回魂,是啊,大師兄還在,她不能自亂陣腳。 云裳使勁揉了揉臉,讓竊藍去驛館找師兄商議。有琴顏卻并不在,想必同樣接到了消息,出門想辦法聯絡江南當地的情況去了。 云裳得知后隱忍地抿了抿唇。南北學宮的分庭辯禮舉行在即,中原九州的文才清儒都在關注,這個時候江南入京的船沉了,說是意外,恐怕連意外自己都不信。 那么是誰做的手腳?云裳思索,會是無涯書院嗎?不,同樣為譽滿天下的杏壇清所,北學不至下作至此。 難道是東宮?太子自從小冠禮上重奪監國之權后,頗受民心愛戴,謝璞助他在太學上立名是勢在必得,如此一來,唯一的障礙自然就是代表南學上京搏位的諸人。 或是臨安王容明暉?他盤踞江左已久,不會愿意放任南學北上,治世在能人,縱鳥入林相當于失去攬才收為己用的根基。 前番以姑蘇云家為首的江南世家舉族遷往京城,應當了引起臨安王的不悅與警惕,如果她是臨安王,最不希望的就是稷中學宮的人在辯禮上取勝,在京城扎穩根基。 甚至還有婉右相、太后娘娘、以及舊太學隱而未見的既得利益者…… 這些如云霧繚繞的勢力盤根錯節,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算計,云裳想來想去,最后只能確定一點:不論背后黑手是何許人,都不可能是攝政王。 北學已然依附太子,沒有人比容裔更想讓南學順利入主國子監。 兜兜轉轉,她身背后唯一能信賴的人竟成了他…… 云裳又拿手背用力一揉眼睛,似小孩子受了委屈不愿別人見著一般。她皮膚嬌嫩,力氣稍重便在眼皮上留下兩道粉色的淺痕。 明目睜開,又是那穩如泰山的稷中小師叔。 她定神吩咐竊藍,讓阿爹留給她的府衛分散出去打探情況,鄰院的戲樂唱詞隨風飄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