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
“……奴似嫦娥離月宮,好一似嫦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廣寒宮,呵,廣寒宮……” 親如手足的門窗生死未卜,云裳聞聲一肚子急火,冷眉道:“華府今日閉門歇樂,讓她們散了!” 華山過來接令時多斟酌了一句,“太后方遣人給二小姐賜了禮,這時候散席恐怕……” 不提婉太后還好,一提云裳眼前便似出現她的師兄姐們身陷湖心漩渦的幻境,按住自己氣抖的手,“華府不是皇宮內苑,在這里,我做得了主。” 華山便領命而去,這廂花廳里的人聽見逐客之言,沒一個心里舒服的,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氣氛一時間詭異地凝住。 華蓉一身華裳之下臉色青白,強忍怒火,逼著眼淚染紅眼圈:“jiejie這是何意?她若對我有何不滿,做meimei的退讓千步萬步都是該當,可在場皆是我下帖請來的小姐千金,身份尊貴,jiejiecao持府內庶務,便是華府半個主人,如何能如此無禮行事?” 隨著她的話音,眾人都有些可憐被長姐欺負的華二姑娘。甘采和更為好友打抱不平: “她華云裳以為自己是誰,連太后的臉面都敢駁,是好日子過得不耐煩了嗎?華公爺在家時最疼阿蓉,若這會兒有公爺做主,她可還敢這么強橫?” 華山一虎臉,露出幾分昔年隨老爺征戰的殺伐氣,“小姐慎言。” 興平侯嬌慣養成的孫女下意識后退一步,勉強撐著脖頸道:“我、我說錯了嗎?” 好好的及笄禮攪成一團亂,回院子換衣的王姨母聽聞后這還了得,趕忙便要過去給蓉姐兒撐腰桿子。 來遞話的問春跟在華蓉身邊多年,最懂姑娘的心思,平素頗有些看不上沒有自知之明還順桿爬的王氏,心道你老的腰桿能撐幾兩重,出去不夠給我家姑娘丟人的,面上絲毫不顯,快速語道: “姑娘說旁的不管用,這時便要靠張濟公子的本事了,也算完卻您老的一件心事。” 問春在王氏耳邊密語少許,王姨母且驚且疑,喃喃道:“這、外頭這么多客人看著呢,妥當嗎?他這一步邁出去,可就不好回頭了啊……” 問春深笑:“正是這么多人有頭有臉的小姐們看著呢,姨母想,張公子進了那院兒里,您這個身份嬌貴的兒媳婦還跑得了嗎?華國公又不在家,做主的還不是您這長輩。再說,張公子抱得美眷,說不定將來還能給您掙個誥命回來呢。” 王姨母聽見“誥命”二字,雙眼直放綠光,她左思又想,終于咬牙點頭:“都說拼著一身剮,敢把天王拉下馬!姑娘,我懂得了,你這就讓你們姑娘放心。” · “要不還是走吧……” 花廳里樂闌人寂,大家都覺掃興,有人想到華云裳背后站的是攝政王,而華蓉倚靠太后之勢,她們自家姐妹斗法,不想參合進去,便準備回家去。 華蓉默默掉淚,那姿態從美嫦娥變成病西施,看著便使人同情。甘采和來了脾氣,高聲道:“jiejie們別走,好像我們被趕出去了似的。她華大姑娘不是有話嗎,那叫她當面與我們說個明白!” 問春這時候從里院出來,沖華蓉隱蔽地點一點頭。華蓉掛著淚珠的腮邊露出一抹陰笑,才要開口,忽聽二庭外兩聲唱禮:“攝政王禮到!云府大小姐到!” 一群要走沒走的人聞聲發怔。 那云家不云家的倒不要緊,怎么從不湊熱鬧的攝政王也給華蓉賀生辰來了,他揚言要娶的,不是華云裳嗎? 驚疑間兩位來客一前一后地走進來。 在前的姑娘端莊娉婷,是姑蘇云家的長孫女云長卿,而后頭那個走路無聲手捧一個木匣的男人,正是容裔身邊的付六。 華蓉不待他開口,彬彬有禮地福身:“王爺的禮是送給jiejie的罷,jiejie此時正在她屋里,我遣人帶貴使過去。 轉頭周到道:“倒是勞煩云家jiejie玉趾了,前些日子云老夫人微恙,我原不過侍奉了一回湯藥,盡小輩應盡之責,區區生辰怎勞掛懷……老夫人回府后可將養得好些了?” 小姐們心中哦了一聲,原來攝政王是給沒名沒分的那位送東西,反觀這一頭,華蓉卻得了姑蘇云家的青眼。只是這聲“哦”還沒落地,付六和云長卿同時搖頭。 付六冷淡的眼神如吐汁的毒蛇在華蓉臉上舔過:“不,王爺這份慶生禮,是專門為二小姐備下的。” 云長卿則淡然道:“祖母為華大姑娘備下及笄禮,特命長卿送來,煩請帶路。” 華蓉被當面打了臉,面上訕訕的不好看。 眾人則又是糊涂又是好奇,不知攝政王唱的哪一出。等云長卿往棲凰院去后,攛掇著華蓉接過那匣子,“攝政王送的是什么好禮?” 華蓉雖也不明白,但在眾人期待的眼神中,又拾回幾分臉面,看付六一眼,矜矜地接過木樨匣。 染著蔻丹的指甲將那巧扣輕輕撥開。 一陣血腥氣襲鼻而來。 “啊!!” 尖叫聲響徹華亭,華蓉在看清那東西的一瞬便扔了盒子,仍不免絞著胃袋幾乎要嘔吐。 “天爺啊!是手指!” “是女人的手指,還帶著血……” 在場的小姐們臉色慘白,甘采和方才頭湊得最近,此時直接扳著桌角大吐特吐。付六含著未曾一變的笑意,看著華蓉一字字道: “姑娘瞧,新鮮出爐的禮物,那血還沒凝呢。這是傅婕姑娘在豬溷中,遙祝華二小姐及笄快樂。” 華蓉臉上血色盡失,身子大幅晃了晃,付六沒有理會她,轉身向棲凰院中去。 · 棲凰院此時有客,正是云府的嫡長孫女云長卿。 她與云裳兩人雖有表姐妹的名義,卻是頭回見面,無甚話說。云裳之所以在焦頭爛額中接待了她,要歸功于日前云家人抬著月支氏離開華府時,云揚請求到枇杷樹下祭奠故親。 韶白說她看得真真的,這人在樹下垂袖三躬到底,沒有一絲敷衍。 彼時云裳從始至終沒露面,除了月支氏親自在她面前低頭道歉,她不屑其他人廉價的同情。云揚也沒想要打擾她,走前卻被一個婢子叫住,傳姑娘的話問他:“你可還記得我們夫人的模樣?” 斯文的讀書人想了想,說:“她笑起來有雙溫柔的眼睛,聲音很好聽。” 因著這一句,云裳可以不遷怒年長她幾歲的云長卿。 云長卿有著書香世家養出的姑娘身上那種獨一分的清持,謝過丫頭奉上的小葉蛾眉。 她不知江南沉船之事——此事此時絕大部分人都不知曉,即便知道子,也難以將華云裳這深宅的小姐與稷中學宮的關系聯系到一處。云小姐款語輕聲地為云裳介紹,月支氏親指送來的這套傳家翡翠頭面,言語間吐露出祖母隱有后悔之意。 簪纓之家的女孩兒成年時,家中長輩往往會在及笄禮上贈其一套翡翠首飾,寓意女孩兒如玉石之冠,亭亭和順。 老太婆低不下這個頭,便送來此物討和。 云裳沒有瞥過去一眼,在她看來,這比云揚的三鞠躬更廉價。 且她一心掛著同門生死,恨不得將一身福祿都分給他們,再收什么生辰賀禮,無異往心上扎刀。 庭院垂花門外,唯獨知道太湖出事的付六止步二門,不曾逾矩一步。他兩手空空地來,聲音不高不低,正好能傳進紗窗內女子耳中: “請姑娘安心,主子已向江南水陸總督海天青下令,加派人手全力搜尋。主子說——別怕,一切有他呢。” 屋內云長卿驚訝地發現,先前鎮定遠勝同齡人的姑娘倏爾紅了眼眶。 仿佛收到了全天下最好的及笄禮。 此時在棲凰院外,卻見張濟腳步發飄地走來,雙手不知往哪里擺似的揖拱:“小生張濟,請姑娘妝安,不知姑娘叫我來……姑娘有何吩咐,小生愿赴湯蹈火……” 付六眸光寒爍,一句滾出去還沒斥出,一顆心臟砰砰跳的張濟就滾不出去了—— 因為華蓉強攔下因敗了興致、不想再在華府多停留一息的客人,霸道得近乎撕破了平日的柔弱,帶著浩浩蕩蕩的一群衣香鬢影堵上門來。 第47章 云裳莞唇始笑,眼里透著…… 華蓉和張濟到棲凰院的時間可謂前腳后腳。 付六看見一個頭戴折巾臉龐白凈的男人踏足華姑娘閨閣, 當即沉目,未等開口肅斥,那廂十來位小娘子前前后后的過了來, 領頭的正是華蓉。 華蓉未語三分笑, 邊行邊揚聲向垂花門內道:“jiejie是如今華府的一家之主,客人要散, 也該來告辭一聲以全禮數,希望不曾打擾到jiejie。” 她的話才說完, 就與張濟對了個臉著。 一個在檻內一群在檻外, 書生氣的表哥一臉懵然無措, 面對突現眼前的這些位秀面胭容, 才下腹的三口酒燒起的熱意頃刻一散,下意識側身回避。 華蓉瞧見了他, 她身后的小姐們自然也得看得真真兒的,面面相覷。 姑娘家院里明晃晃站著個外男,這、這成何體統? 甘采和半怔之后, 可算找到了幫阿蓉出氣的機會,指他尖聲道:“不得了, 閣下什么人, 怎在華大姑娘內庭里站著?怨道她避著人連面都不露一面呢, 原來……” “閉嘴!” 付六管她是哪家侯爺的孫女, 厲聲喝斥, 華蓉眼珠轉了一轉, 順著付六的話和氣道: “是啊, 這大抵是誤會吧,我表哥平日最知節守禮不過的,連集賢院那位出名的荀夫子都贊表哥人品, 若事出無因,絕不會擅闖女子閨閣。” 這番解釋真是別有意味,她表哥知禮,何人不知禮?她表哥出現此地不是事出無因,那么又是誰叫他來的? 院里鬧出這么大動靜,云裳在軒中早已聽見,怒極反露一個冷笑。 在她對面,云長卿聽著含沙射影的話蹙眉,那華二姑娘到底知不知何謂一榮俱榮一辱俱辱,當著如許客人的面,不說撇清,竟一個勁兒往嫡姐身上潑水——若是云家出了這樣的東西,不用老太太出面,早被教禮嬤嬤收拾了! 她正想著要不要幫忙,卻見對面的姑娘十分沉得住氣,容色未露絲毫慌張,一對靈秀的眸子青白分明,深潭般靜斂不測城府。 云長卿沉吟:“華姑娘……” “家丑外揚,教閣下見笑。敝府尚有些家事要處理,招待不周了,請。” 清軟的聲音帶出些許果決,云裳目光向那只盛著翡翠頭面的蝠彩檀匣一點,周身透出不疏不親的清冷,似雪地中一枝傲獨的白梅:“走時別落了東西。” 這時窗外又傳出嘈雜聲:“……表哥何必遮掩,難不成上回jiejie托我向表哥求字也是胡說么?其實江南風氣開放,jiejie這般舉動若在外頭也沒什么……” ——你、表妹胡說些什么呢!” ——“這么多雙眼睛看到,如何是我胡說?這且是撞見了的,我不曾見到的時候呢?表哥心里頭有私,何苦栽在我頭上……” 云長卿越聽越不像,她平素是不喜攬事的清靜性子,但那些話連她一個外人都不能猝聞,誰想到這才及笄的小姑娘還要將幫手往外推,傾身想說什么,云裳抬手止住她。 她沒正眼瞧人,眉宇間蒙了層淡漠,“我娘命苦無福,我也承不起你們老太太給的福,回去告訴她,且長命百歲的活,掙個長長久久的壽祿,我爹和我,都等著她來磕頭認錯呢。” 云長卿被大逆的話驚得眉心跳,又見這小她三歲的姑娘淡淡哼一聲,仿佛對小孩子拙劣的把戲不屑一顧,一雙翦水眸中卻有傷意。 “井蛙之輩少見多怪,總拿閨名說事有何意思,江南學宮便布,男女同窗、共爭騎射的事得多且多,又如何了?京城繁華形勝江南,論及治學卻如此泥古自封,他們想壓制南學……” 云裳的眼里驀見水光,想起生死未卜的師兄師姐,心里幾乎咬著牙道:我偏不讓他們如愿! 云長卿聽不懂最后一句話,卻不妨礙她在這姑娘身上察覺到一種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勁勢。 那是難能出現在一介女子身上的英氣,云長卿不由想起前幾日她問小叔父,華家那姑娘如何。 云揚當時只悵惘喟嘆一句:“咱們云氏闔族也尋不出這樣的姑娘了。” 他說,云家不配。 云長卿直到此時才明白小叔父話中的意思。 ——游蛟得云雨,非池中之物。 · 張濟覺得此刻的自己簡直是落進火里烤的螞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