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
云裳一瞬睜大眼,所有言語都化在男子氣息磅礴的掠奪中。 飛蛾陷火,忘了躲。 她不懂得閉眼,對方不懂換氣,同為初嘗的兩人糾纏得一塌糊涂。云裳睜著眼,清醒地看著近在咫尺的一張魅相,從清矜到羈野再到失控,身子軟成一灘水,被容裔穩穩撈住。 一滴淚從那只清澈的眼里掉出來。 地獄變相,如何不美?她今日方信,世人之所恐懼,只因其處美得發怖,美得物我相消,欲辯忘言。 容裔一口氣到盡頭,嘗到咸澀的滋味,深喘著退開,唇色光澤,渾身上下簡直無一處不硬。 他為她拭淚,聲音沙啞:“別哭,我當負責的,華云裳,我……” 他想說“我心悅你”,然而這四字在喉里滾了幾次,竟無法說出,最終容裔看著神情空白的女子,委屈已極:“你只能是我的……” “王爺心悅我嗎?”卻是云裳將這話問了出來,她臉上潮紅未褪,掩袖拭唇,那雙剔透的眼眸無一絲被欺凌的楚楚。 只有她自己清楚,方才,并非不能躲,是她對這張臉起了世俗上的色.心而不自知。 卻也僅僅止步于此。 容裔呆訥不能答。他實不知,何為心悅。 趁著男人發怔,云裳從他的困縛掙脫出來,再得體不過地福身道:“我雖不知王爺在隱瞞何事,不知王爺透過我懷緬何人,但王爺的執念并不在我。一條帕子罷了,王爺燒了毀了悉聽尊便。” 她喜歡他這張臉,他執著于她背后的某個夙念,說到底,二者皆不關乎男女之情。 “我不喜復雜的事,只愿輕松自在地活。”云裳輕道,“請王爺明鑒。” 她抬步欲走,容裔將她胳膊一把撈住,人還糊涂著:“不許走。方才、是我不好……你喜歡什么我便給你,我可保你永世無憂。”他像想起什么,抓住一根稻草似的問:“你是不是氣我輕易放過了太子,你放心——” “華府內可有王爺派遣的暗衛潛伏?”云裳一句話阻斷了他的話音。 容裔一默后松手,看著她道:“我要確保你的安全。” “那我府里必定也有太后娘娘的人了?”否則,太后如何會知道云家與華蓉的情況。云裳有些發嘲,堂堂國公府,何時成了四面漏風的窯洞,誰人想摻一腿便能摻一腿。 若阿爹在家,他們誰敢放肆? 容裔看著她清韌的神情,便知這個姑娘心里是太清楚了。他想讓那個無法傾訴委屈的小花瓶開口怪他,而她無比理智地告訴他,他所執念的并非是她。 她也不想與他的身份產生任何糾結。 大楚攝政王,惡名在外,政敵伺身,人人望而卻步,她亦在此列。 話盡此,她想走,他連個留她的理由都沒有。 殿門洞開的陽光刺進容裔眼里,他閉了下眼睛,沒有動,低啞道:“我有最后一問,姑娘答我。” 云裳的腳步頓了頓。 背后的聲音有些困頓得有些涼薄:“除卻生身父母,姑娘可愿意在危急時刻替他人擋劍?” · “太后娘娘,華小姐出宮了。” 毓璋宮,婉太后小憩在湘妃榻上,兩個宮女小心地為太后按揉太陽百會。嬤嬤近前稟報,婉太后睜開眼睛,揮退了左右,淡聲問:“在那宮里留了多久?” 嬤嬤:“不到一刻鐘光景。” “呵,還真以為他們無媒無妁的不避忌人了呢。”婉太后冷笑一聲,她豢養的芭蕉喜囿于守在華府的蠅衛,無法再查探華家內情,卻不可能放任攝政王如此輕易霸占了聿國公的家業。 “盯緊華二姑娘的動向,待她及笄后——即刻將人抬入東宮!” 宮嬤嬤是婉凌華身邊的老人,聞言猶疑了片刻,她不是不知今日在韻香園攝政王如何當著眾人面前頂撞太后,可娘娘是否太心急了些? “娘娘,聿國公尚在漠北,”宮嬤嬤委婉地提醒,“太子殿下納側妃亦需問吉納禮,不可倉促,這……” “哀家等不及,也冒不了這個險。”婉太后的目光虛渺地搖頭,“大楚無王,已近九載。哀家自太子八歲起便為他謀劃,只差這最后一步了,絕不可令攝政王將華年的財權掌握在手。” 這鳳袍加身的女人保養再得當,眼角紋絡也已遮掩不住了。她望著華麗寂寥的宮殿,忽然道:“若不逾還在,得這位白衣帝師輔佐,吾母子二人何必受制于那孽子……” “娘娘!”宮嬤嬤嚇了一跳,慌忙向簾外觀顧。 她這難得不老成的舉助取悅了婉太后,莞唇作笑:“嬤嬤何必緊張,風流最是留不住,他死在容裔手里近十年了……現今的南北才子泱泱雛鳳,還有誰記得當年的‘雋家玉樹有郎君’……” 賞桂宴后落了場雨,宮外頭羅列的的馬車旁綺色擁簇,抱怨著風雨淋濕衣袖。不比京中的秋雨潤酥,西郊大悲塔一派無風雨自斜的凄凄景象。 塔底二層的石門一開,一雙染著薄泥的靴子無聲踏入,甬道深處立刻傳來鐵鏈窸窣的聲響。 靴足一頓,繼而來者且行且嗤:“困在此地七年,老師的警醒當真令人敬佩。” 回應這道冷聲的,是暗室盡頭一把破銅劃爛鐵般的啞戛嗓子:“你身上的狼味兒,隔三里外我都能聞見。” 須發披散的囚者抬起頭,那張污垢不堪的臉滄桑不辨痕跡,一雙眼卻璀亮如星,正是當年的白衣帝師,后來的攝政王恩師雋從心,表字不逾,有號為“雋家玉樹”。 而在楚人傳言中,攝政王背負弒師之惡名,直至今日。 第45章 父親帶回的養女,竟與她…… 云裳執意與攝政王劃清界限, 離開銅芝殿時,明言不必人送。 芳澤余香似還留在唇角,入耳卻如廝寡淡, 容裔望著她執拗的背影, 手指緊了又松,像握著一把留不住的沙。 終是沒言語一個字, 縱著她的意思撤回了暗衛。 偏就是這一次回程出了事端。 也并非了不得的大事,只因此日七夕, 城中夜有乞巧集會, 街巷內許多擺攤的賣藝的便架著家伙什兒準備起來。載著云裳的馬車駛過甜水巷時, 恰好迎面有一班耍百戲的正在搭臺子, 其中一人手里的火鋼圈不慎脫了手,骨碌碌轉到華府馬車輪子底下, 險些便攪進輪軸里翻了車。 云裳在車廂中猛地一顛簸,堪堪沒有撞上壁板,幸好車夫王伯是個老把式, 及時勒住了韁繩。 事過后仔細查過那戲班主與成員,都是老實討生活的, 所以此事確系一場意外, 云裳便不曾當回事。 然而這場虛驚傳到另一頭的容裔耳里, 面色冷薄的攝政王瞬間想起白帆樓上那巧合得不能再巧的“意外”, 想起前世華云裳及笄不久的那場落水。 而離她的十五歲生辰, 已不到一個月, 這接二連三跟老天安排好了似的“意外”, 便迫不及待找上門了。 “每回你心情不好,都會來這里。” 石室陰冷灰黯,雋從心從破敗的舊衫中抬起臉, 雙目沒有一絲感情地盯著昔日的“學生”:“怎么,又想你娘了?” 容裔嘴角向下壓了壓,赫然一聲刺耳暴裂,他手上拎的那壇桂花釀盡數炸在雋從心肩膀。 上好的酒水順著囚徒削瘦的肩膀,從他背上不結痂的傷口流下,蟄得雋從心渾身顫抖,硬是一聲都沒哼出來。 “想求死,也不用回回都用同一招。”容裔冷冷看著他,“可惜,本來想請你喝杯酒的。” 忍耐的悶笑涌出雋從心喉嚨,笑得他身體聳動:“容九潯,你為何不承認呢,你每次折磨我,何嘗不是在心里折磨自己……你每次都想從我嘴里聽到、咳,我用你娘刺激你,因為你知道,這普天下除了你我,已經不會有第三人記得且在意那個已化白骨的人了。” 容裔的腮骨倏爾緊繃。前世,他囚住這個帷幄之中翻弄人心的謀師,卻不殺他,的確如雋從心所說,他想從這個人嘴里聽到他的母親,懷緬也好,愧疚也罷,他需要世上還有一個人記得他那死時連塊墓碑也沒有的阿娘。 需要一個提醒自己仇恨人間并活下去的動力。 重生以來,容裔已經很少踏足這里,因為他找到了新的賴以生存的目的。 可今日,她明明白白地回答他:“高堂尚在,師尊尚在,除卻親長之外,我吝惜身體發膚,斷不為任何人擋劍自傷。” 仿佛是為了印證她所說的,他追逐的那縷熒火分明不是她。 離開石室前容裔恢復了冷淡的姿態,背身對雋從心道:“此來是告訴老師一聲,你寄予厚望的太子殿下,即將束冠監國了。” 身后發出鐵鏈碰撞聲,容裔沒回頭,邪氣地勾起嘴角:“高興么,等你看到江山傾頹的那日會更高興,將欲取之,必先予之,還是老師你教給我的道理。” “容九潯!你敢動逆反的心思!”容裔分明也知道什么話最能激怒雋從心,他愉悅地聽著昔日的斯文帝師怒吼:“別忘了你娘臨終前的話,她讓你……” “讓我一輩子忠于太后娘娘,不許做違逆天理之事。” 容裔接口,低眸輕不可聞道:“我已經忠了一世,忠出個不得好死的下場。我娘地下得知,豈不心疼。” 石門外的光線射進來時,受困于鎖鏈的雋從心說出最惡毒的詛咒:“孽子!你性本傾邪,虎狼心肝,你這一世都將生活在地獄,不會有人把你從黑暗里帶走,永遠都不會有人愛你!你會克死所有親附之人,孤獨一世!” 容裔腳步微頓,在光明與陰影的割裂中側展一條劍眉:“巧了,本王大婚的喜酒,也未打算請老師來喝。” 拾階走出陰暗的梯道,外頭雨還未停。護送攝政王過來的薛平羨等候在外,布衣濕透。 容裔輕按他未著銀鎧的肩膀,瞧著斜斜雨霧怔神,“在京城無所事事許久,可覺得無聊了?別急,夢華京很快就要不太平了。” 狼屠眉心動了動,沒有忽略王爺說這句話時隱勾的嘴角。 那是一種大逆不道問天借膽的寒惻笑意。 不過他不曾有一絲忌疑與擔心,自從七年前在漠北,當時還是少年的王爺孤身一人將他和手下一班兄弟救出狼窩那天起,他的命就是容裔的了。 “末將愿隨王爺鞍前馬后。” 容裔沐在細雨中看了他一眼,“不怕跟著我,將來在史冊遺臭萬年?” 薛平羨放聲大笑:“連折不弱那小細胳膊小細腿的,尚能頂著‘諂奴’之名為王爺賣命這些年,區區身后毀譽,何足道哉!” 雋從心最后吼出來的那句話他其實聽見了,薛平羨對此人全是惡感,當年,就是雋從心出謀設計,引他們半個營的漠北兵陷入狄人的圈套,為的是將快要掣肘不住的年輕攝政王逼進絕境。 那場以少戰多的險仗成就了薛平羨“狼屠”之名,可只有銀衣軍舊山字營的兄弟們親眼見證過,誰才是真正的“狼屠”。 是以雋不疑這個鳥人的話在他聽來完全是放屁,還不是什么好屁。 別人他不知道,反正他老薛一輩子只認容王爺一人,地獄怎么了,地獄荊途也都是這幫鳥人滿肚子壞水給坑出來的!地獄也尚有巖漿火舌,可助王爺的海滔權焰一臂之力! 他想起容裔此前下的命令,低聲道:“末將已集募到紫衣軍之數,足三千人有余,現秘密屯集在幕阜峽谷中。王爺,請賜個番字吧。” 容裔不假思索,淡然的語氣好像從竹筒隨手拈出的簽子:“云衣軍吧。” 卻是一語擲定,死不容悔。 · 卻說云裳回到府里,華蓉已從翠瑯軒出來了,在正堂中含笑晏晏等著她回來,手邊擺著一道明黃的詔書。 這在云裳的預料之內,畢竟接了太后懿旨,華蓉便一躍成了文孝縣主,身上也多了層庇護。不止是她,連王姨母都解禁從鳴珂院出來,一臉雞犬升天的與有榮焉。 華云裳走進廳中,新換了一身紫藤色衫裙的華蓉便盯著她嘴唇上看。 “……你瞧什么?” 如果不是心虛,云裳的冷淡還能有三分威懾,但宛如還停留在唇上的灼熱觸感,讓初識滋味的姑娘甭不住臉面。 她記得她是拿帕子擦了口脂的……莫不會瞧出來吧? 華蓉卻是因為看見這副唇不點而紅的天然去雕飾,連受封的喜悅都沖淡下去,面上愈發柔順: “這些日子以來,meimei在房中百般思量,究竟何處惹怒了jiejie,想來想去,終是meimei禮數不周,怠慢了jiejie而不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