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宋金苔是話本故事的忠實擁躉,說起腹中存貨滔滔不絕:“這算什么,還有那公主與郡主為爭一個面首大打出手的呢,我與你說,書上描摹的那位男寵,簡直是傾國傾城貌,多愁多病身……” 一路說到胭脂鋪,下車時阿宋姑娘被自己轉述的故事感動,眼皮都揉紅了。 下一刻,當她的目光轉到鋪面時,卻真的想哭了。 “人呢?” 顧客稀少的香鋪,店內的調香娘子和幾個小伙計都不見了,只有一個半老的幫襯守在鋪門口。 看見宋金苔,他似見了救星,趕上來道:“二小姐可算來了,方才大小姐帶著人過來,說入春京城的貴小姐們裁新衣,她們綢緞鋪的人手不夠,將咱們鋪里的人都招走了!您看,咱們這一日的生意可怎生是好?” 宋金苔氣沖眉梢,“豈有此理,她在家里數落我罷了,如今也欺人太甚了!” 原是宋金苔家中祖母陪嫁了兩間鋪子,一間綢緞莊,一家胭脂鋪,宋家嫡長女宋玉痕頗受老太太的寵,未出閣便分得那綢緞鋪,美其名鍛煉掌家的能力。 不甘心的宋金苔近日好不容易求來了另一間胭脂鋪的代理之權,接手沒幾日,就發現生意比長姐那間鋪子冷清許多,現下更好,宋玉痕迫不及地又來落石子兒! 前一刻還多愁善感的阿宋擼起袖子,要去綢緞鋪討個道理。云裳攔不住,也不方便參與她家里的事,便讓阿宋將兩個丫頭一并帶去,起碼不能輸陣。 “姑娘。”竊藍有些擔心云裳落單。 云裳道:“韶白會說,你能打,一起去給阿宋壯壯聲勢,只注意分寸別鬧僵了就是。” 胭脂鋪的位置雖不是夢華城數一數二的繁庶街衢,也不至于偏僻,她留下無妨。宋金苔不好意思地致歉,一行人先去宋記綢緞行說事。 云裳則掩了鋪門,隨步去瞧架上售賣的胭脂水粉。 ——等等,胭脂。 云裳突然頓步,她怎么沒想到呢? 先前查攝政王的線索中斷了,她何不借口要幾間胭脂、珠寶樓的來玩兒,好從阿爹名下的莊鋪賬簿入手? 即使暗賬流向一時半刻挖不出來,至少她先把爹爹手下的大查柜要來,以問賬之名慢慢打探。 她越想越覺此法可行,畢竟阿爹隱晦的態度令她著實在意,而攝政王居然開始打探她在“徐州”時的事情,怎么想都是別有用心。 沉思中的少女無意識側坐于柜架下的木梯欄上,點指敲臂,思緒飄轉到那位可止小兒夜啼的攝政王身上。 攝政王的名聲不好,這是她在學宮時對此人最深的印象。 往年有一段時間,姑蘇大興“罵政”風潮,那些個士子才俊紛紛響應,仿佛不痛罵當朝攝政王,便無以標榜自己為忠臣良士。 反正“廣開天下言路、盡赦學子之論”是攝政王親手朱批的國策,一朝自食其果,這位高高在上的掌權者不知是不屑還是無能為力,從沒有阻止過。 以至于本得賴攝政王撥銀才發展起來的稷中學宮,到頭來學子們生怕說他一句好話便是媚主,便是不符文人風骨,硬生生賦出了三篇聞名天下的《竊國論》。 那時云裳初拜在老師門庭,對攝政王其人不甚了解,只是單純聽不下去這種矯枉過正的言論。她曾不解地問老師:“舉國惡名加諸一人之身,是否過苛,當真名實相副嗎?” 老師聽問,捻須只說了一句:“身當此任,名當此史,不作他想。” 那可是當世儒學的唯一顯圣啊,連他,也做如此論斷。 滿學宮看去,惟有她三師兄藺清一人不掩對攝政王容裔的激賞。每到月旦大辯日,藺師兄執一把蒲扇,備一壺清酒,橫眉冷對千夫反駁,從容清談: “時先帝崩而孤子弱,失宴安以有酖毒,三王爭位,八藩屯糧,朝中文武盡結黨。裔少忍鋒銳,代政九載,綏平內外。” 云裳出神地念著藺師兄的話,嬌音啟闔:“實乃,楚之棟梁也。” 在門外恰聽到這番話的容裔,心臟重重收縮,怔忡在原地。 女子輕甜的聲音極似個夢,一門之隔,緬邈兩世,讓罵名滿身、久矣不信人間的容裔心中猶揣烈火,巖漿般流遍全身。 世人責他斥他、苛他誤他、懼他惡他,他從最初的震驚不解,到最后的麻木無謂,從未奢望會有一人用三言兩語,便輕易抵得世間對他的一切惡意。 她三句史,定了他半生平。 ……鼻端忽而浮起一片淺淡的雨木氣息,云裳呆了一呆,只當自己調香魔障了,自笑撫鬢,手背不防蹭到一片清涼的錦綢。 驚圓了眼眸的姑娘驀地回頭,那木香幾近將她包裹,連門縫透進的光線也遮得嚴實。 傾壓自頭頂而來,低抑而滾熱的聲線俯貼耳畔:“你當真如此想?” 即使逆著光,云裳也在一瞬識清這張臉,小巧的臉頰氳出兩片緋暈。 她容身的地方狹小,被容九修長的雙腿擠得一時站不起,窘迫間只及道:“……好、好巧。” 男人的頭低了一分,藏在陰影下的目光困獸般盯緊嬌花的唇瓣,“不巧。” 第9章 你也喜歡嗎? 不巧……是什么意思? 云裳眼神茫然,莫不成他一個大男人,特意來逛胭脂鋪嗎? 眼下兩人的距離沒給云裳多少思考時間,即使最風流的江左浪蕩子,這般沒分寸也有些過了,就算這副容貌郎絕無二,他畢竟是大公主的…… 嬌唇不自在地抿起,少女攥著兩只粉拳抵在胸前,正將用力氣推開的那一刻,男人徑先向后撤開。 光線與空氣一瞬回涌,云裳呼吸始暢,第一時間起身后退兩步。 未想身后便是店鋪的墻角,抵上后退無可退。 奶貓困窮巷,兩只故作鎮定的圓潤眸子眨又眨,尾睫輕顫,還是驚慌。 容裔從來不喜讓他聯想起軟弱的物件,貓狗嬰兒,皆在此列。可面對不堪輕折的柔嫋女子,他第一次起了逗弄的心思,主動向后撤開幾步。 安全的空間變大,云裳不似之前那樣緊張,試探地抬眸看了他一眼。 容裔隱著嘴角的弧度再度退讓一步,以示并無歹意。 云裳緩緩輕呼一口氣,低頭福禮:“小女見過大人,上次之事……多謝大人。”說起來,她是欠著他一回情的,理應道謝。 盡管發生在大公主府上的那樁事有些難以啟齒…… 容裔的目光始終落在她身上,“身子已無礙了嗎,華姑娘?” 聽他咬的字眼,云裳猛然想起上回為免節外生枝用了化名,如今,京城都曉得了她的身份,他必然也知道了,眼尾傾時羞出一抹紅,小聲解釋:“前次并非故意欺瞞大人,我、我只是……” “身子如今大好了嗎?”容裔耐心地又問了一次。 嗯?這個關注點是不是有些奇怪?云裳不明所以,下意識點點頭。 漆黑的眼凝視她小巧的面頰,聲音略顯低沉:“你這心疾何時有的?經常發作嗎?每次都那樣疼?”最后幾個字音,微微不穩。 云裳越來越覺這位公主府面首的問題奇怪,莫非他平日就是這般對大公主噓寒問暖,一問一大串,所以養成習慣了? 事關女孩兒家的私事,云裳不好吐露什么,疏然有禮地頷首。 察覺她的疏離,容裔默了一晌,不再多問,轉開視線看向貨架。 果然就是來為大公主尋胭脂的吧,看來想得寵也頗要費些心思啊。 云裳心中感嘆,本著為阿宋這清冷鋪子拉主顧的心,殷勤推薦:“這款‘冷凝香’清而不膩,時下很得貴人們的喜好,大人不妨看看。” 容裔詫異地想了想,低聲問:“你也喜歡嗎?” 云裳覺得這問題有些突兀,她平日用的胭脂多是閑時和韶白她們自己搗弄的,香料多寡隨心。可要說不喜歡,未免有敷衍大公主之嫌,便違心地點點頭:“喜歡。” 容裔心臆微動,他雖不大懂女子家的心事,但對方都主動說到這份上了,他也明白是暗示他買來贈她,清冷的眸中添了絲暖意,“好,不日便送到府上。” 云裳很開心,待阿宋回來得告訴她將這“冷凝香”早些送到大公主府上。 若此人能討大公主歡心,阿宋就攬了位大客戶,豈非一舉兩得?一邊想著,一邊不由自主吸了吸鼻子。 身側淺淺散發著她無論如何也調不出的木香。 香師遇得好香,就如文士恰逢美硯、琴客斫出佳琴,都是精求技藝的道路上不容錯失之事。 云裳未見容九佩戴香囊,也不能斷定這是熏衣之香還是他自身帶的體香,只有將這味道牢牢記住,回去再試著調配。 殊不知那廂余光早已看見輕翕的鼻翼,眉心適然輕舒,腳下向左靠近一寸。 云裳頓時屏住呼吸,宛若一只奓毛的幼貓。 偷偷瞧去,容九還在專注地研究架上那款荼蘼面脂,應是……注意不到她的小動作吧。 她這才放心,又不露痕跡地輕吸幾口。 此木香淡于沉檀,仔細辨別,又似有一絲初熟豆蔻的清苦之香,若以黎明露水調合……云裳想得正入神,身邊的黑影又向這邊挪近一步。 云裳沒當回事,隨之退了一步保持距離,沒想到緊接著這人再移一步,直接把云裳擠回了之前的墻角。 “??” 男人分明還目不轉睛地盯著柜架,仿佛只是在挑選貨品——如果云裳沒發現最角落那瓶玫瑰露上落著一層浮灰的話。 好了,合理懷疑這人是故意的,不需要證據。 云裳憑著先前發病時受他庇護的印象,原以為他是個正派人,頂多面無表情時有些唬人,可到了這會兒,已經完全不懂對方何意。 正欲開口避聲嫌疑,忽聽街衢傳來整齊而吃重的胄履之聲。 下一刻,只來得及看清容九皺眉的云裳被攬入一個懷抱。 蔻木香撲天蓋地。 不容質疑的大手壓著云裳的后腦按在自己肩頭,容裔以自身為盾,背對半掩的大門,以及門外陣列齊整的紫衣軍與他們手里拉滿的弓弦。 “放肆。” 云裳感受到震動的胸腔帶來的不怒自威,自己那句未出口的“放肆”,就如何都說不出來了。 一門之外,隸屬婉太后的紫衣先鋒校尉孟汾陽按刀高聲道:“奉太后娘娘懿旨,請尊駕移步毓璋宮。” 多日不朝,屢召不見,太后這是坐不住也等不起了,不惜用這種恫嚇的方式掩蓋自己的恐懼。容裔沒轉身,臉上露出殘忍的快意,“我若是不去?” 紫衣軍唯聽太后之命,面對攝政王亦不退卻,孟汾陽按在刀柄上的手緩而穩地轉動,“那么,恕末將失禮,恐怕要押著您去了。” 云裳內心驚悚,容九是犯了什么事惹到太后娘娘,竟勞動紫衣軍傾巢而出抓人?想要抬頭,被落在頭頂的手一把按了回去,額頭又撞上堅實的肩膀。 “大人……”心跳快得不正常,有別于心疾的那種痛,是一種莫知由來的慌張。 “不妨事。”說完這三個字,容裔慢慢松開她,深邃的目光定定望了她一眼,轉身走向大門。 木門洞開的剎那,明亮的陽光勾勒出一個郁黑而頎挑的輪廓,繼而沒入翩展雙廣袖。上百□□齊齊對準容裔面門。 容裔劍目瞇緊。 不過他什么也沒做,而是轉身幫小姑娘嚴實地關好店門,隨口道:“鬧出這么大動靜不封街,肆意滋擾平民只為下本王顏面,紫衣軍的規矩,越發好了。” 他撩起眼皮,看著站在最前頭緊盯他一舉一動的孟汾陽,懶懶開口:“不是押我嗎?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