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去打探容裔近日動向的秘使此時(shí)在外求見，婉太后住了話音，命女官放下一道垂珠簾，宣人入中庭，從容的聲音不失威儀，“說。”

    攝政王手底掌“蠅營”，二十八宿衛(wèi)神出鬼沒如蛆附骨；婉太后麾下養(yǎng)“芭蕉喜”，四十九鼄蟊于陰私之角無孔不入，同樣是秘網(wǎng)組織，多年來交鋒不斷。

    每回來毓璋宮回話的，必是“芭蕉喜”的秘使頭子單于郎。但見一襲破例特賜的殷紅補(bǔ)子恭敬垂首在珠簾之下，聲音陰柔：“回主子，經(jīng)查，汝川王于日前從戶部暗支紋銀五千兩。”

    婉太后眉頭一皺，容玄貞已經(jīng)沉不住氣了，心想花我的家底這還得了，搶著問：“支銀做甚？是不是暗里屯兵屯械了？”

    “回太子殿下，并非。”單于郎沉吟：“汝川王花大價(jià)錢，從西蜀那邊購進(jìn)了近五百株珍貴花木。”

    “哈？”容玄貞呆住。

    單于郎繼續(xù)道：“此外，汝川王還征調(diào)接管了從云滇道至京城一路的驛站。”

    他果然有反心！容玄貞握緊雙拳，“他是不是在收攏地方府道的管控權(quán)？”

    “非也……”老暗探頭子有點(diǎn)不知該做何表情，“汝川王從云滇暖河運(yùn)進(jìn)來七十二只彩色雙綺鴛鴦，接手驛站似是為了一路暢通以……確保鴛鴦的成活率。”

    “什么玩意？！”

    氣勢作足的容玄貞腳下打滑，他一個(gè)千年煞神成了精的，又是花又是鴛鴦，玩兒他娘的什么一騎紅塵荔枝來的貓膩呢！

    婉太后同樣迷茫，甚以為秘使口中的容裔都不是她方才口中的狼子野心了，琢磨半晌，怔忡道：“哀家的圣壽節(jié)是不是快到了？”

    “母后，您在期待什么？！”容玄貞擔(dān)心地看著貫來精明的母后。

    “咳。”陷入迷障的婉凌華倏然回神，玳瑁護(hù)甲掩飾尷尬般扶住額角：“哀家知曉了，去查清出現(xiàn)在德馨府上的姑娘再來回話。”

    “是。”

    單于郎前腳才退下，婉太后的兄長，右相婉慈肅然佩刀入殿，開口即商討容裔之事。

    “他又犯什么瘋了？”婉太后被容裔這兩遭反常的舉動晃得糟心，覺得無論再聽到什么都不會驚訝了。

    婉慈帶來了一個(gè)真正的震動消息：“太后可知，攝政王暗中撤回了駐守湖州的緋衣軍？”

    “什么？！”

    此日第二只描金五彩束腰盞砰然乍裂，婉太后霍急起身，搖晃著想要搭住太子的撐扶。

    十七歲的容玄貞卻先她一步，目瞪口呆頹倒在地。

    ·

    傅越義登門國公府道惱這日，攝政王已經(jīng)罷朝三天。

    老哥倆兒在廳中碰面，華年從頭到腳就沒給對方個(gè)好臉色。

    傅越義一個(gè)寬眉闊口的爺們兒，面上嘻嘻猛賠笑臉，按著十歲兒子傅歌的頭：

    “老華，這事兒鬧的你說，怪兄弟我家教不周了，喏，我押著這小兔崽子來給賢侄女賠禮。”

    華年臉色更不待見了，老兵胚態(tài)度擺得挺正，可罪魁禍?zhǔn)啄兀B個(gè)影兒都沒見著。

    自打傅婕鬧出這樁事，第二日全城都知道品香宴上香魁的身份，也知道了大公主請華家女兒入府喝茶的事，各路揣測紛紛攘攘。

    這不沒幾日，已有暗地打聽云裳八字的了，更有甚者，直接托媒人腆著大臉來上門提親！

    要不是為了處理這堆爛事，華年早想提刀殺上傅家大門了。

    同是五大三粗的糙漢子，養(yǎng)兒子胡打海摔，養(yǎng)女兒嬌如掌珍，華年懶得戳穿老哥們，也不至于和毛沒長全的小崽子計(jì)較，揮手打發(fā)了小孩兒，撩起眼皮乜傅越義一眼。

    “緋衣軍撤出湖州，你怎么看？”

    傅越義聞言，收起了玩笑神色。

    他拇指重重刮上下巴，語氣沉重：“湖州是南藩臨安王轄下重鎮(zhèn)……當(dāng)初先帝駕崩后的那場奪嫡，這位臨安王可是差一步就登了天啊。”

    他聽說，這位爺做臨安王這些年，也沒忘在江左籠絡(luò)俊才，勤治民庶。天高皇帝遠(yuǎn)，婉太后多年來為防不測，一直派緋衣軍坐鎮(zhèn)湖湘，而緋衣軍本是攝政王麾下軍旅，太后娘娘這一著，一來為防臨安王異心，二來削減攝政王實(shí)力。

    恐怕太后娘娘算盡機(jī)關(guān)也沒想到，攝政王敢這么堂而皇之地撤兵，如今……

    “如今，”華年瞇起眼眸：“京里這頭惡蛟的獠牙，已經(jīng)松開江左那頭猛虎的脖頸了。”

    大人說著事，將軍府的小少爺一步一挪跟在華管家身后，郁悶地去向華小姐賠禮。

    說冤真是冤，明明那些事都是傅婕使喚他做的，他丟臉淋墨屁股開花不說，到頭來jiejie擠幾滴眼淚，頂缸人就順理成章變成了他。

    傅歌白眼望天，唏噓著不符合這個(gè)年紀(jì)的惆悵。

    晴光暖陽，云裳這日的心卻是不錯(cuò)，華年不知打哪兒聽來的老禮，說將養(yǎng)身子最好的辦法就是多曬太陽多喝水，云裳便著人搬了檀梨案到花圃，曬太陽的同時(shí)隨手調(diào)幾味香。

    余光看見小鬼頭喪眉耷眼地走近，云裳淺翹的眼尾回?cái)俊?/br>
    攏指將綠釉博山爐的香霧向鼻翼輕扇，覺得味道不對，又氣定神閑添了一味料。

    韶白從竊藍(lán)口中得知傅家做的過分事后，小粉拳當(dāng)即硬了，更無好臉色給傅歌，故意當(dāng)做看不見他，與云裳說話：

    “姑娘這回調(diào)的香我從沒聞過，些略像淡梨木香，若有似無的，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呢。”

    的確說不上來。

    云裳自從轉(zhuǎn)醒，總是無意想起那個(gè)叫容九的男人身上淡淺的木香，尤其在她心口的絞痛幾要奪走呼吸時(shí)，那片氣息迷蒙地鉆進(jìn)鼻腔，帶著與生俱來的安撫。

    每當(dāng)覺察這種隱秘心緒，正值妙齡的女子雪頰便不禁發(fā)赧。

    養(yǎng)好身子后，她幾次叫來竊藍(lán)，想問她那日到公主府時(shí)，可有看見別的什么，埋頭支吾幾許，自己先問不出口了。

    從來自詡欣賞男子之美為“食色坦蕩”，那日，左不過是權(quán)宜之時(shí)的衣料相貼罷了……彼時(shí)少女不滿地瞪著水銀鏡中薄暈橫生的臉龐，伸手按倒鳳狃鏡面。

    氣只氣這香，怎就配不出呢？

    第8章 困獸般盯緊嬌花的唇瓣……

    傅歌見無人理得他，鼓著臉干咳一聲，咬牙道：“傅歌年幼無知，冒犯了華家jiejie，特來請罪！”

    云裳右手穩(wěn)挑香匙未動，左手隨意拾了粒玉盌敞口蓮中的櫻桃，湊近殷麗的唇邊，“韶白，你有沒有聞到一股臭味？”

    “什么臭？哪里臭！”傅歌現(xiàn)在聽見臭就敏感，如臨大敵地端起袖子。

    天知道那天他足足洗了八遍澡，睡覺的時(shí)候還是覺得自己像剛從黃鼠狼窩里出來！

    韶白掌不住笑出聲，傅歌方覺上當(dāng)，混世魔王的脾氣眼看發(fā)作，側(cè)目忽見一片藍(lán)衣走來，慌忙后退三步。

    這個(gè)把他絆倒的家伙，已經(jīng)成為他的心理陰影了。

    竊藍(lán)瞥都沒瞥到小毛頭一眼，俯身對云裳道：“姑娘，宋姑娘來了。”

    “快請過來！”云裳忙放下手上物件，傅歌好奇地看向園門，未過片刻，只見一個(gè)伶俐的身影款步行來，走到云裳近前，照面便喊：“師父。”

    “呀，我哪里當(dāng)?shù)闷稹！痹粕研Ψ鏊谓鹛Γ氖衷谲饺劐\褥上聯(lián)袂而坐。

    宋金苔的目光清亮無邪，向云裳瞧了又瞧，紅臉小聲道：“收到師父帖子那時(shí)我便覺字跡熟悉，只未敢與聿國公府聯(lián)系在一起，直到前日聽說大公主與師父的事，才知果然。”

    云裳眼睛彎成小月牙：“都說了不許叫師父，生生叫老我，我叫你一聲阿宋，你便喚我阿裳吧。”

    “可以嗎？”宋金苔怯怯的眼里閃著晶光，她之前擔(dān)心兩人之間的門弟相差太遠(yuǎn)，遲遲未敢登門，從來也沒想過，令她無比崇拜的制香老師，會是與她同齡的姑娘，待人還這樣親近好說話。

    “這有什么不行的。”云裳近瞧阿宋的肌膚玉嫩可愛，忍不住伸手捏捏她的臉頰。

    宋金苔“嚶”了一聲，怕癢地縮了縮，抿出兩個(gè)甜甜的小奶窩。

    “……”傅歌：我在這兒是不是多余了？

    女兒家說話，確實(shí)分不出心思理會毛頭小屁孩。云裳看了傅歌一眼，不再逗他，璨然笑道：

    “親友間玩笑而已，不當(dāng)回事的，之前的事傅弟無須掛懷，代我向傅叔叔問好。”

    傅歌愣了愣，悶聲不吭往外走。走出兩步，又忍不住回頭，注視那張比自家jiejie漂亮太多的明媚玉靨。

    然后他別扭地轉(zhuǎn)頭，自暴自棄嘟噥：“就是和jiejie說的一樣討厭。”

    “我聽說了傅婕做的事，太過分了，她和白皎皎都是一頭的！”宋金苔鼓著腮頰抱不平，“阿裳卻這般好說話。”

    云裳不甚在意地?fù)u搖頭。說到底，傅叔叔與阿爹是生死結(jié)義的交情，傅婕有問題是傅婕的事，傅歌雖也調(diào)皮，但這個(gè)年紀(jì)的男孩子本就傲逆，心性如何，全看家人師友如何引導(dǎo)，她還不至于拿他撒氣。

    “對了，”宋金苔想起什么，活潑地向云裳展了展她新上身兒的折錦八幅裙，“阿裳你瞧，我不曾丑到你吧？”

    云裳奇道：“好看呢，這是什么意思？”

    宋金苔掩嘴偷樂，“阿裳沒聽說嗎，那日你在傅家，數(shù)落傅婕的那一句‘你丑到我了’，口口相傳，如今已成各家小姐們的流行寒暄語了！誰見面不招呼一句，都顯得土氣，聽說氣得傅婕到這會兒都沒臉出門呢。”

    “還有這回事……”云裳聽了哭笑不得。

    兩個(gè)女孩子很快打成一片，聊著家常，宋金苔邀請?jiān)粕迅娜杖ニ业碾僦佔(zhàn)油鎯海粕褲M口答應(yīng)。

    阿宋是個(gè)急性子，這話頭沒過去幾天，宋家的車駕就停在了聿國公府門口。

    打扮一新的宋金苔來接云裳，云裳稟知了華年，瞧著窗外時(shí)有微風(fēng)，便在襦裙外壓了件紅躑躅緞繡紋披風(fēng)。

    上車時(shí)，宋金苔發(fā)覺她瞼下淡淡的烏青，問道：“昨夜沒休息好？”

    “嗯，做了幾個(gè)夢，睡到四更便醒了。”

    那些莫名的夢，淺淡而記不真切，云裳醒后越去回想，越覺得心里空落落如有所失，然后心情便莫名地低落下去。

    她軟綿綿地靠著車廂的軟墊，紅裳襯著玉顏，宛若一墩乖巧的瓷娃娃。宋金苔見狀，就搜羅著話本故事逗她開心。

    “……卻說那公主一眼看見戲臺上唱乾旦的小生，立刻魂也丟了魄也沒了，癡癡看他婉轉(zhuǎn)的身段，偏這戲子又極盡溫柔小意，一來二去，公主連訂了親的駙馬也不要，連夜與小生私奔了……”

    開朗的聲音在耳邊吱吱喳喳不停，云裳不覺莞起嘴角。

    早在通信那會兒，她便曉得阿宋性子活潑，但外人只見宋氏有女開朗的一面，不知宋家也是經(jīng)過起落的。

    宋金苔的父親宋寧仕途舛騫，□□七年，任戶部員外郎的宋寧因貪瀆下獄，越年昭雪起復(fù)，自此卻壞了名聲，連累家聲。

    白皎皎在品香宴上說的“下獄的爹”，指的就是這樁舊事。

    只不過當(dāng)初下罪的是婉右相，后來為宋寧平反的是攝政王，其中陰私道不清明。

    云裳當(dāng)初之所以答應(yīng)那位清河子弟愿意授課，除了閑暇無事，也是因?yàn)槟鞘孔犹峒鞍⑺胃赣H的一個(gè)難得之處：他是淳安年間最后的天子門生。

    所謂最后一屆，緣于淳元帝駕崩后太子年幼，三王爭位，引得朝象大亂，科考營私。

    當(dāng)時(shí)，是年僅十四歲的攝政王站出來力懾群臣，釜底抽薪燒學(xué)監(jiān)、廢科舉，建南北兩大學(xué)宮招徒授課，定下不論簪纓寒士，唯有在學(xué)宮習(xí)滿五年并得到評籍的士子，方有資格入朝的察舉制度。

    自此，洛北有無涯書院，江南有稷中學(xué)宮。

    “等等、”云裳回過神時(shí)聽到一句，懷疑道：“身為公主，豈能這般容易與一個(gè)唱戲小生私奔出去？”

    宋金苔拍掌道：“哎呀，山無棱天地合亦不與君絕，情之所起一切都不是問題嘛，咦，難道江南不流行這種話本？”

    云裳失笑，流行大抵也是流行的，但若在稷中學(xué)宮里發(fā)現(xiàn)一本，只怕掌院師兄的胡子和手里的撣子都要飛上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