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趕緊的吧。”翟欲曉擺擺手。 翟欲曉呲牙咧嘴一瘸一拐來到樓梯口,聽到樓道里花卷和林普說話的聲音。林普是回來跟林漪一起吃了碗面正要趕回學校,花卷則是結束跨省的抓捕工作剛剛到家。兩人的聲音聽起來都沾染著濃重的倦意。翟欲曉低頭瞧著腳上灰撲撲的高跟鞋,深知道自己如果開口也好不到哪里去。 翟欲曉這兩天忍著生理期的不適跟著美國團隊和魏迦他們跑了三家供應商和一家實驗室,車程來來回回四百多公里。其中一家供應商的產品在開機的過程中出現問題,美國團隊要求無償返工,兩方重新扯皮質檢細節。而實驗室那邊有個項目在增加了磁環和電阻以后,輻射再次超標,測試再次不通過。回程車子在高架橋上轉圈的時候,財務部的小會計給她帶來最后一擊,由于賬上余額不足——公司付了一筆急款,原本預備支付給某家供應商的貨款需要拖延一周,但翟欲曉需得說服供應商在未收款的情況下如期出貨。 所有以上這些問題其實都不是翟欲曉的問題,但都需要由她跟所涉人員協商解決。“所涉人員”粗略估計涵蓋四個部門不下十五個人。翟欲曉一閉上眼就能想象到他們各種抱怨和推諉的嘴臉,令人焦慮和窒息。而這,僅是她繁瑣工作的冰山一角。 “長大有什么好,我看成年人好像都不怎么開心。” 在他們都還很小的時候,花卷曾經沒心沒肺地說過這樣一句話,翟欲曉當時頗不以為然,但踏出校門以后卻屢屢想給花卷磕個頭。花卷真知灼見了。 長大之前翟欲曉最大的煩惱是成績,但成績這種東西主觀能動性比較強,自己個兒使使勁兒熬幾個通宵做幾本題集也就解決了。現如今雖然沒有什么“最大的”煩惱,但處處是煩惱,且都不由己,倒是不要命,但就是不斷地戳動人的神經,令人一刻不得安穩。 “你別以為我嚇唬你林普,二十郎當歲猝死的不是個例,有些人五分鐘前還在玩兒熬夜游戲,五分鐘后就栽倒在鍵盤上沒氣兒了。”花卷的聲音有些嚴厲,“我明白直博壓力大,但最壞的結果也不過就是延遲畢業,你缺那一年兩年的時間嗎?” 林普的音色在樓道里聽來清冷通透,他緩聲說:“沒熬夜干什么,也沒有很大壓力,是我最近睡得不怎么好,不容易睡著,而且一翻身就醒,以前天熱的時候也這樣。” “以前也是這樣,我怎么沒有印象?” 花卷不怎么相信的樣子。 林普沉默片刻,道:“……也正常,以前你眼里只有犬夜叉、海賊王、火影忍者之類的。” 樓道里突然出現大約三秒的彼此心照不宣的安靜。 花卷給自己倒了個帶,假裝前面的對話不存在,他笑瞇瞇道:“翟欲曉估計也要下班回來了,要不然你在家留一宿,咱仨出去吃個烤串兒什么的?不過得室內的,要下雨了。另外有個人我想問……” 林普沒聽到他后面聲音驟降且含糊不清的那半截話,他與他錯身而過,說:“不住了,我明天要去歸省,這里去機場太遠。” 翟欲曉在越來越近的下樓的腳步聲里微閉了閉眼,她一瞬間有很多話想跟林普說,但臨門一腳理智回籠了,她輕輕掐了掐掌心,俯身脫掉高跟鞋,故作自然地向上吆喝著:“你倆下來個人,我崴腳了。” …… 林普把翟欲曉背回家交給柴彤便說要走。他的手機一直在響,不停地有微信消息進來,似乎很忙的樣子,翟欲曉便不好強留了。林普出門前,翟欲曉到底沒繃住,直著脊梁問他上回去宿舍的那個女生是誰。 “沒你這么單方向介紹人的,多不禮貌啊,”翟欲曉揪著沙發巾邊緣的稻穗兒喃喃抱怨,她悄悄用余光打量著林普,“人家跟你出去以后生氣了吧,我聽到她在樓道里大聲叫你名字了,叫你兩聲。” “是個不重要的人。”林普想了想,補充,“而且沒禮貌,不敲門就進。” “她不重要啊……”翟欲曉揉著腳踝忍不住回味這個評價。 柴彤自儲藏室翻出披了三層灰的小藥箱回來,客廳里不見了林普,翟欲曉正大爺似地蹺著腿半躺在沙發上若有所思。她把藥箱扔到翟欲曉腳底下,叫她自己涂藥,轉頭來到臨街的窗口,剛剛好看到路虎車尾轉過街角離開。 西南天際倏地一明,跟著是越來越近的仿佛一直碾到樓頂的轟隆隆的雷聲,再不過須臾,大雨噼里啪啦地澆下來,瞬時淋濕黑黝黝的樓群和行道樹。 翟欲曉:“……媽?mama?柴彤?” 柴彤斜睨著她:“叫魂呢?” 翟欲曉:“我叫你四聲了。” 柴彤:“叫我干什么?” 翟欲曉默默向她展示氣霧劑去年年底的保質期和自己已然噴藥的黃澄澄的腳踝。 柴彤抿了抿唇十分嫻熟地避重就輕:“嗯,噴完就直接扔了吧,回頭再讓你爸買新的。對了,你想不想喝豬骨藕湯,鍋里有剩的。” 翟欲曉無奈道:“我不喝。” 柴彤心不在焉地道:“行,我去給你盛”。 翟欲曉:“……” 柴彤自己反應過來了,她沒好氣地“哼”聲,跟翟欲曉并肩坐下。柴彤低頭仔細查看翟欲曉的腳踝,片刻,給了她一個“你矯不矯情”的不耐眼神。 ——翟欲曉的腳踝只微微一點點的腫脹,你不把鼻梁抵到她踝骨上都看不出來的程度。 柴彤嫌棄地扔開翟欲曉的腳踝,說:“去把腳趾甲油洗了,什么破顏色,跟被門擠了似的。” 翟欲曉懶得跟她爭辯這是今夏的流行色,她敷衍地“嗯嗯”兩聲,瘸著腿去玄關鞋柜里取拖鞋。鞋柜最下面有氣孔的那層,斜躺著她今天穿的黑色高跟鞋,是林普收進來的。 “你最近有時間的話多跟林普走動走動,我覺著他心里有事兒,情緒不好。”柴彤在她身后突然說,“他上回回來跟我一起包了餃子,跟你爸釣一下午魚,雖然仍跟小時候似的問什么答什么,但就是覺得哪兒不大對。” 翟欲曉正半蹲在那里仔細回想林普收高跟鞋的動作。他似乎是直接握著鞋跟的,也或許是拎著系帶。他側身對著她,所以她沒看清楚。 柴彤沒得到回復,不滿地“嘶”聲。 翟欲曉移開目光慢吞吞回頭,她覷著柴彤的神色試探著道:“你這么成年累月地牽掛林普,卻一直師出無名,是不是多少有點辛酸?要不然我給你想想辦法?” 柴彤深深看她一眼,起身向著廚房走去,無情地說:“不用了。” 柴彤仍是給翟欲曉盛出了剩下的豬骨藕湯——慢火熬制了兩個小時的好東西倒掉浪費了。翟欲曉一面喃喃抱怨減丨肥大計泡湯,一面三下五除二地喝湯。 柴彤瞅著她不著調的樣子隱隱頭疼。她不知道翟欲曉剛剛那句“想想辦法”有幾分玩笑幾分真,但她以一個過來人的眼光來看,翟欲曉不適合林普。 ——林普喜歡翟欲曉是大家早就心照不宣的,大概也就林普自己以為藏得夠好從未露出過什么端倪,大概也就翟欲曉自己從未仔細分辨過林普給她的眼神和給別人的有什么不同。 翟欲曉的心不夠通透,再說敞亮點兒,翟欲曉雖然皮相熱鬧非凡,對著紙片人也能柔情蜜意直呼“本命”,但其實質是個不開竅的榆木腦袋。林普成長環境復雜,心思敏感,防備性強,他需要溫柔細膩妥貼至極的戀人。 雨下得實在太大了,雨刮來來回回不停擺動,也仍舊屢屢看不清前路。路虎的車速在聲勢浩大的雷雨里一降再降,最后索性停在空曠寂寥的街頭。 林普趴在方向盤上,一動不動,只眼睛偶爾眨動兩下。 林漪今天過生日,他特地請假回來給她煮了面。她猝不及防給他介紹了半途攜玫瑰登門的美國丈夫。她趴在她美國丈夫的肩頭跟他開玩笑,說年底之前肯定能離境,以后山高路遠有緣再見吧。林普怔怔望著她,半晌說,那你一路順風。 林普突然想到什么,翻出手機備忘錄去看時間。啊,果然,今天本來約了時間去看醫生的。他茫然環顧車窗外喧囂的雨幕,再度趴回方向盤上。要不然不去了吧,很浪費時間,而且到目前為止幾乎沒起到任何作用。 林普在這場逃脫不掉后退不了的大雨里慢慢睡著了。 37. 值得當頭一杯橙汁 第三十七章值得當頭…… 第三十七章值得當頭一杯橙汁 翟欲曉是在跟美國團隊一起吃飯的餐廳里偶遇曹溪的。此時她仍然不知道她的名字, 但是曹溪的聲音太好認了,如山泉叮咚。 “……他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不過是一個私生子而已, 甚至至今都姓林不姓褚。”曹溪怨憤地跟朋友吐槽,“吶, 頭腦倒是聰明,跟的教授聽說也很牛丨逼,但那有屁用啊, 以后的年薪都不夠我多買倆包的。” “你這么嫌棄為什么還要上趕著追人家呢?就單單是因為人家長得好?” “是長得好,比個明星都不在話下。反感誰的時候眼神勁兒勁兒的, 特別令人上頭,我一邊不服氣憋著滿腔臟話,一邊忍不住繼續招惹他。” “……曹溪你真是壞透了。” “但我追他的原因不止是這個。”曹溪斂住洋洋自得之色, 目光不著力地落在綠植后面若隱若現的灰襯衣上,“我主要用他來羞辱曹大生呢!曹大生自己沾花惹草搞出一大堆不能見光的私生子來跟我分家產,卻希望我不要搞私生子, 隔三差五假正經地耳提面命,真是笑話。” …… 翟欲曉飯后面色平靜地跟人握手分別, 然后踩著七寸高跟鞋重回餐廳,向著綠植另一邊曹溪的卡座而去。曹溪正跟朋友大言不慚, 突然閉嘴, 她驚訝地瞅著翟欲曉, 認出了她是那天床上的 “鄰居jiejie”。 翟欲曉向上折著衣袖, 先開了口,她說:“前不久剛見過,真是無巧不成書。” 曹溪面色倏地僵硬,她此時終于反應過來, 剛剛綠植后面一口流利英文的“灰襯衣”就是翟欲曉。翟欲曉面上是如此明顯的不懷好意,顯然已將她的話全部聽進耳里了。 翟欲曉動作自然地端起曹溪朋友手邊的橙汁。 “你想干什么?!”曹溪目露防備。 翟欲曉目視曹溪色厲內荏的表情,突然一揚手,又在橙汁要蕩出來的前一刻收勢。曹溪的上衣是一件布料較薄的白色短袖,沾水就能透出豐腴rou感。不合適。 “......下不去手,”翟欲曉露出苦惱的表情,她盯著曹溪的眼睛,一字一頓道,“你就當我潑過了,你心眼兒挺壞的,值得當頭一杯橙汁。” 翟欲曉離開餐廳,慢慢行在午后熾熱的烈陽下。她突然忍不住笑了,如釋重負的笑,豁然開朗的笑,她的笑容太有感染力了,以至于街上跟她擦肩而過的人都被帶出了笑意。 翟欲曉在十字路口等紅燈的時候,簡單回顧了一下自己的感情史。她的表情在回顧中幾經轉變,精彩紛呈。翟欲曉發現自己太過薄情寡性了,跟王邇分手以后也就難過了兩個月,大二盯上個學長但后來給別人捷足先登了也不過失落半年——之所以半年是因為彼此都在學生會混仍能常常見面,以及曾經那些嗑生嗑死的野生‘哥哥’們有很多她現在甚至都叫不出名字了。 翟欲曉不由殷殷提醒自己,一定要改掉自己的渣渣屬性,不能辜負林普深重的喜歡。否則,以后柴彤有可能斷她腿是一方面,她自己耿耿于懷也是一方面——翟欲曉最討厭耿耿于懷這個不灑脫的詞了。 喜不喜歡林普?這真的是個無聊至極的問題。她當然喜歡林普,沒有人在了解他以后會不喜歡他。此處翟欲曉想重復一句以起到強調的作用:她可不是那些不了解他就喜歡他的膚淺的人。 她原本非常大尾巴狼地覺得能圍觀林普過得好就行了,林普身邊凈是些不怎么靠譜的人,她自己也不怎么地,他需要跟一個感情細膩溫柔體貼的可愛女生過余生。然而林普的疏遠令她動搖了。 當年花卷因為花嫂的介意疏遠她的時候,她只是溫和地評價“he~tui”,但林普的疏遠讓她屢屢在夜深人靜時嘶嘶哈哈地輾轉反側。她突然意識到,花卷和林普在她心里根本不是一個量級的。也許一開始就不是,只不過他長得花團錦簇,“顏狗”小翟的“哥哥”們川流不息,所以并沒有人留意到,包括當事人。 “不如去試試做那個溫柔體貼的人,也許并不難做到。”翟欲曉這樣想著,停在糖葫蘆攤位前,掃碼買了一串糖葫蘆。 “嗯?曹溪?曹溪算是個什么東西?!我八千胡同千頃地里的一根獨苗輪得到她曹溪指手畫腳、評頭論足、論斤估兩?!”翟欲曉突然上頭,“呸”地吐掉山楂核,紙巾一團,“嗖”地重重投進垃圾箱。 一分鐘前說要做溫柔體貼的人,一分鐘后就瞪眼珠子了。嘖,“溫柔體貼”這件事兒真是任重而道遠。 林普仍在歸省,跟他的兩個師兄一起,之前說是周五回來。翟欲曉坐在街心花園的噴水池旁邊的長椅上給林普發了視頻請求過去。第一遍沒有人接,十分鐘以后第二遍,林普接起來了。 “你的那個不重要的朋友,她心術不正啊……”翟欲曉瞇起眼睛,起先就是這樣一句。她絮絮向林普轉述曹溪那些經過美化的話,與此同時不忘演繹一些不曾出現的情節,“……我兜頭潑了她一杯橙汁,照臉,啪嘰一下,就像是個水巴掌,可解恨了。” 林普默默聽完,露出茫然的表情。翟欲曉見不得他這樣的表情,仿佛他的世界頻道里現在是一片雪花,你不知道是電視臺下班了還是信號掉了。 “她不是不重要嗎?”翟欲曉問。 “啊,是不重要。”林普慢半拍地說。 “那為什么是這樣的表情?”翟欲曉露出他的同款茫然臉。 “……”,林普說,“只是沒有反應過來。” 翟欲曉突然想到了電視劇情節,嘴里開始信馬由韁:“生活這部劇如果曹溪是主角,她可能跟朋友說的只是場面話,然后她會追來喋喋不休跟你說“你聽我解釋”,“你聽我解釋”、“你聽我解釋”,但是直到片尾曲響起來她都沒有開始解釋。” 翟欲曉說完覺得并不可笑,立刻正色:“但你得信我的,她長相就叵測,值得當頭一杯橙汁。啊,這句話我一字不差也跟她說了,她的表情看起來是同意我這個論斷的。” 翟欲曉因為突然想明白了,內心過于興奮,拉拉雜雜說了一大堆有的沒的。電話那端的林普始終安靜聽著,偶爾瞅著鏡頭附和一聲,他看起來精神不大集中,自己解釋說熬了一個通宵太累了。翟欲曉撒歡夠了,便“體貼地”開始收口,她笑瞇瞇地跟林普說周五要去接機。 “我跟師兄們直接就回學校了,不要來接了。”林普說。 “你們回來也不能休息?”翟欲曉忍不住皺眉。 “……啊。”林普說。 “不行,必須休息,哪怕一天也好。”翟欲曉說。弓太滿則折。翟欲曉瞅著林普的面色,懷疑他距離折斷不遠了。 …… 林普在恍惚中結束與翟欲曉的通話。他將手機隨意地置于盥洗臺上,壓下延時水龍頭,須臾,用沾濕的面巾紙輕輕擦掉上臂內側的血跡。他輕輕抬起眼皮,睨著鏡子里一道道排列整齊的劃痕,短袖能覆蓋住的區域可供發揮的余地已經不多了。 浴室的門突然被袁寧推開,林普橫著牙刷不慌不忙地回頭,問:“怎么了師兄?” 袁寧灰頭土臉地道:“老大剛剛傳過來個壓縮包,是煉石的含錸高溫合金材料的一些數據,包朦點了外賣,一起過去吃幾口接著鉆實驗室吧。” 林普漱了漱口,抓過毛巾隨意一抹嘴,說:“這就過去。” 翟欲曉覺得自己的勁兒可能使大了。她默默望著機場玻璃幕墻里的自己:軟化且染回黑色的長發,灰粉色工裝連身褲、高幫空軍板鞋。 “其實也挺好看的。”翟欲曉兩只手插進兜兒里,強行給自己圓場。 翟欲曉從發型到休閑工裝到鞋是一比一復制一個叫江敏的大學生的。她倒不認識江敏,是通過一個醫生偶然認識她男朋友顧子午。 兩人前兩天在一個火鍋店偶遇——一個正要跟同事進去吃,一個跟朋友吃完正準備走。翟欲曉就那么恰好拾了顧子午落到飯桌上的手機。她吆喝他留步的時候一眼相中壁紙里江敏的全身行頭——顧子午的手機相冊里寥寥幾張人物照都是他女朋友江敏,鎖定屏幕和主屏幕的壁紙當然也都是。 她腆著臉把顧子午的道謝堵回去,大言不慚地說,“能不能幫忙要下鏈接,我想要你女朋友的衣服和鞋子。” 翟欲曉的同事們聞言紛紛向她投去“你女丨表得挺坦蕩啊”的欽佩眼神。反而顧子午本人并沒有任何反應,他只是請朋友在一旁等著,登錄購物網站app,跟她說,“我這里就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