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二人一道用膳,時不時閑聊兩句,倒有幾分尋常人家夫妻的溫馨之情。 待一頓飯用得差不多了,窗外忽地起了一陣風,帶著絲絲縷縷的涼意。 若竹忙去關窗,卻還是又讓一陣風卷了進來,床邊的桌案上,幾張宣紙被吹得嘩啦作響,又順著風飄落在地上。 穆淮的目光被那響動吸引了過去,剛好也差不多用完膳了,索性便起身,過去一看究竟。 紙上的字跡端莊秀雅,又帶著一股利落的氣勢。 穆淮翻看了兩張,夸道:“好字。” 姜寧靈笑道:“從前在府中,都是祖父帶我習字。” 穆淮也笑:“若你師從你祖父,那這字還差點火候。” 姜寧靈聞言瞪了他一眼,不過卻不覺他說得有何不妥。 她祖父是書法大家,一手字體風骨非凡,眼前這幾張若是同她祖父去比,簡直是螢火之于皓月了。 穆淮流連過幾張字跡,開口道:“你動作倒是快,《女誡》已抄了這般多了,朕不過說給唐才人聽聽,你做做樣子便好。” 姜寧靈聞言一笑,有意打趣兒道:“那可說不準了,雖說臣妾變相被禁了足,可保不準哪天唐才人心血來潮,要仗著陛下的寵愛闖一闖永安宮,來瞧瞧臣妾到底罰抄得如何,若臣妾一張紙也拿不出,那可如何是好?” 穆淮放下手中宣紙,轉而在姜寧靈細嫩光潔的下巴上輕輕捏了捏:“倒是個牙尖嘴利的。” 姜寧靈不躲不避,只仰頭看著她,唇邊漾起笑意。 小姑娘仰著頭,眼眸中似有跳動的燭火,又映著他的身影,似乎滿心滿眼都只有他一人。 穆淮心中不由得一動,又漫上一股暖意。 “這些時日你安心待在永安宮里,莫出去亂跑。若唐才人要過來挑撥,吟南自會將她攔住,你無需理會。” 穆淮聲音沉沉,讓姜寧靈覺得他似乎話里有話。 姜寧靈點頭應下。 讓她待在永安宮里,應當是讓她免受波及吧? 第二日,穆淮依舊是早早便離開了永安宮。 若竹打了熱水從外邊兒進來,同姜寧靈道:“外邊兒起了好大的風,看樣子是要變天了。” 姜寧靈懶懶臥在榻上,聽得若竹的話,抬眼往窗外看了看。 是要變天了。 第25章 一更 前幾日夜里刮起了風, 姜寧靈還特地讓若竹將箱子里的衣裳都收拾了一遍,被褥也抱了幾床厚些的出來,原以為天氣要漸漸轉涼了, 卻不想這兩日里又熱了回來。 姜寧靈這段時日來一直未出永安宮, 整日里飲茶賞花, 房中有不少書冊能用來打發時間,一時興起還會寫兩頁字, 一派閑適自在。 穆淮還是會避開眾人帶著九山過來, 她被“罰抄”《女誡》的這些日子里,除了未踏出永安宮半步之外, 其余同往常一般無二。 若要說有什么不同,便是穆淮仿佛忙碌了許多。 姜寧靈猜著,穆淮布了這般久的這張網, 是時候收了。 姜寧靈被變相禁足在永安宮,若說心中最得意的, 便只有唐才人了。 雖說她位份仍只是小小才人,但論吃穿用度, 比起與她同一屋檐下的那位陸婕妤, 要好上不止一星半點。 宮中眾人見了她,無不畢恭畢敬地稱她一聲“唐才人”。唐才人每每聽了, 不覺他們稱的只是“才人”,那語氣神態, 倒像是在稱“貴妃娘娘似的”。 而眼下皇后因唐才人而禁足,各宮更是多敬唐才人三分。 一時間,唐才人好不風光。 這日里, 穆淮又賞了一批稀奇物件兒去了毓秀宮。 一行人浩浩蕩蕩,由九山領頭, 捧著錦盒穿行了大半個皇宮。 路上的宮人都露出羨艷之色,又不敢當著九山的面議論,待九山走遠后,一些宮婢才湊在一處嘀嘀咕咕起來。 “毓秀宮那位當真是好福氣,從前先帝的敏貴妃最風光時,也沒見先帝日日往她那兒送東西,這唐才人可真是好手段!” “噓!敏貴妃如今是個罪人,也是能亂提的?若傳進陛下和唐才人耳朵里,有你好果子吃!” 先頭那說起敏貴妃的宮女悻悻閉了嘴,又聽得另一人道:“我倒是咂摸出了旁的味道來,你們說說,陛下把唐才人捧在手心里,半分委屈都舍不得讓她受,而永安宮里那位,仗著身份為難了唐才人一回,便又是抄書又是禁足的,你們想想,這莫不是預示著什么?” 其他幾人略一思索:“你是說……唐才人這會兒連皇后也不放在眼里了?” 方才說話的那宮女露出一副“你們可真是笨”的神色,嫌棄地睨了眾人一眼,又湊近來低聲道:“皇后如今空有個名頭,行事都得顧及唐才人,而陛下前幾日里責罰皇后,說罰便罰了,這不是說明往后這后宮里,都是唐才人說了算?” 見其他幾人都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那宮女接著道:“從前敏貴妃都沒這么風光,那是不是便說明,唐才人日后的位子,要比敏貴妃還要高?” 先帝的敏貴妃是何人?自打先皇后薨逝,鳳印便被敏貴妃牢牢握在手里,雖是貴妃,卻如同皇后。 要是唐才人能爬得比敏貴妃還高,那便只有讓永安宮里的那位下去,給她騰位子了。 小宮女們對視一眼,皆覺得這猜想雖大膽,卻不無道理。 一時間,宮中莫名起了“唐才人谷欠將皇后取而代之”的流言,各宮之人對唐才人更是小心敬著。 而收到新一批賞賜的唐才人,卻不甚關心這些言論。 九山帶著一眾小太監將許多珍奇玩意兒送入毓秀宮里,一面聽小太監唱著禮單,一面站在唐才人身旁細細解釋。 “這是蜀地最好的二十位繡娘花了整整一月的功夫,一針一針緊趕慢趕出來的,就為了能讓才人在入秋時能批上這件披風。” “這是北州的海里邊兒新撈上來的蝦子,個個兒有奴才拳頭那么大,八百里加急緊趕慢趕地送了過來,就為了讓才人您嘗一口鮮。” “這支燒藍九鳳步搖,雖說算不得頂頂名貴,卻是前朝那位玉瑤夫人帶過的,如今輾轉到了您手上,表的是陛下對您的一片心意。” “這是……” 九山滔滔不絕,每呈上一個物件,他都能說出兩三句吉祥話來,還不帶重樣兒的。 唐才人起先還認真聽著,帶聽了十來件珍寶之后,覺得腦子都有些不夠用了,全然記不清什么是什么。 九山還在那兒口若懸河,面色極其認真地為唐才人解說著這面前一件一件。 沒人知道他現編有多辛苦。 穆淮不過隨意從庫房里撥了一批東西出來,還特地吩咐九山要說得天花亂墜才好。 九山一本正經地編了十來二十個寵妃軼事,心道還好自個兒跟在穆淮身邊見多識廣,否則編都編不出。 九山心里苦。 待編故事編到一個鑲紅瑪瑙纏枝發冠時,唐才人聽到一半,出言打斷道:“公公方才說,這發冠是從哪兒來的?” 九山一頓,面不紅心不跳地重復了一遍:“這是上回晉國進貢來的,說是花費了數十位能工巧匠的心血,原是做來當他們晉國公主的生辰禮物,可晉國皇帝見此物太過精美,便忍痛割愛,奉給了咱們燕國的娘娘,如今來看,也就是才人您了。” 唐才人“唔”了一聲,并未再言語。 九山便繼續編其他的珍寶去了。 好容易編完那二十來個物件兒,九山松了一口氣,而后朝唐才人笑道:“奴才已奉命將這些寶貝送來,便不打攪才人了,奴才告退。” 秋螢忙捧上一袋金瓜子,九山也不推拒,笑瞇瞇接了,而后便退了出去。 待出了毓秀宮,九山便隨手將那袋金瓜子拋去了一旁的小太監手上,不甚在意道:“你們拿去吃茶吧。” 那小太監捧著沉甸甸的錢袋,面上驚訝,想將那錢袋塞回九山手中:“不敢不敢,公公您留著,我們拿幾顆去便夠了。” 九山擺擺手:“說了讓你們拿去吃茶,你們便拿著,莫要推來推去了。” 跟著來的幾個小太監互相對視一眼,而后捧著錢袋道:“多謝九山公公。” 想必九山公公作為陛下近前的人,不便和哪位娘娘太過親近,將一袋金瓜子全給他們,應當是在避嫌吧。 九山倒是不關心這些小太監們怎么想,他就是覺得,自個兒成夜里都在永安宮里侯著,今兒若收下了唐才人這明顯藏了討好意味的金瓜子,日后都有些不好意思去見皇后娘娘了。 九山等人一離開,毓秀宮的宮人便忙活起來,將這些物件一一記在冊上,而后收進庫房了。 唐才人瞧著小宮女們前前后后清點了一遍又一遍,忽地覺得那鑲紅瑪瑙纏枝發冠有些礙眼,便喚了秋螢將那發冠單拎出來,呈在面前。 “方才九山說,這發冠是做給誰的?” 秋螢恭恭敬敬將九山方才瞎編的故事重復了一遍:“原是做給晉國公主的生辰禮物。” 唐才人伸手拿起那發冠,左右瞧了瞧:“做工的確細致,想來不是隨隨便便哪個公主都能得的。” 方才九山說起晉國的公主,唐才人頭一個便想到了錦嫣。 那位錦嫣公主男扮女裝,替晉國太子在燕國為質子五載,如今她在晉國皇帝心里,自然是極重的。 經唐才人這么一說,秋螢也想到了這一層,見唐才人頗有些發沉的面色,到底是沒敢去觸霉頭,只含糊說道:“也許,是那位的。” “那位”指的是誰,不言而喻。 唐才人冷哼一聲,將那發冠丟了回去:“她的東西,真是晦氣。” 秋螢見狀,忙喚人將這發冠收了起來:“主子說得對,這等物件兒,便該壓在箱子里,永不見天日才好。” 唐才人聽得這句話,心中才舒坦了些,又忍不住想起旁的事來。 上回她設計姜寧靈被責罰,穆淮的反應比她想的還要偏心幾分,讓她有些飄飄然。今日見到這發冠,唐才人忽覺自個兒高興得有些太早了。 京中誰人不知,姜寧靈是運氣好,生得同錦嫣有幾分相似,又仗著姜家在文人中的聲望,這才死皮賴臉磨來了這個后位。 只是姜寧靈與錦嫣像歸像,到底是個贗品,又不懂得迎合陛下,她稍微用了些心思,便將姜寧靈踩在了腳下。 如今晉國皇帝送來了這發冠,是否意味著有朝一日,晉國會像將太子送來為質那般,將錦嫣送入后宮為妃呢? 又或者,待到時機成熟,陛下是否會為了心中的那抹想念,直接去晉國求娶錦嫣呢? 燕國強盛,如若穆淮開口,晉國沒有不答應的道理。 唐才人越想心中越慌,她如今既無位份也無子嗣,空有一庫財寶。可若是有一天,穆淮不再偏寵于她,她守著這一堆財寶又有何用呢? 唐才人想了許久,又覺得有些奇怪,穆淮既然如此偏心于她,為何卻從未提起過升位份的事情? 賞賜的珍寶如流水,卻絕口不提晉位。 莫非,是沒有好的理由? 她如今并未做什么值得抬位份的事情,穆淮總不好無緣無故的給她升位子。 唐才人想來想去,便只有這一個解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