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節
這并不是什么好話,雖然三國時的東吳美名遠播,但是從孫堅到孫策,命都不太好。生意場上很忌諱這個,那人是故意給溫家添堵。 溫父卻很從容地笑道:“借你吉言,我也希望溫霖能青出于藍,替我開疆擴土,成就霸業。” 這是把溫霖當孫權了。 此話亦成為美談。 溫父就是這么一個人。 于是溫霖也不想藏了,他索性走了回來,站在父母面前,大大方方道:“是,我們在一起過。”說出口的時候,溫霖頓時感覺渾身一松,這滋味是如此美妙,他甚至開始后悔,為什么顧忌太多,沒有早點說出口。 溫母眼前一黑,溫父也好不到哪去,他額角的血管突突跳了兩下,坐在那里緩了半晌,才勉強按捺住怒火,只道:“在一起過,意思是現在已經分開了,對么?那也沒有什么,少年人一時風流,也是有的。” 他的父親這時候也在保持儀態,像那些穿金戴銀的泥腿子暴發戶一樣,袖子一擼就拍著桌案罵娘這種事,他是萬萬做不出來的。 溫霖笑出聲來了,為他爸的自欺欺人。他預感到今晚他不會那么容易走了,便從容地折返,脫下外套,復又坐回沙發上。最糟糕的局面已經發生,比起一個無用的蘇冰心,還是父母這關重要一些。 他也恢復成了一貫的溫和從容,仿佛剛才大驚失色的是另一個人似得:“對呀,現在已經分開了,可我仍舊在追求他。” 這句話的信息量炸的溫父腦仁疼,他緩了緩才道:“你追求他……?”他指了指手機,“真的不是他濫交,牽扯到了你么?不用為他辯解,你是什么樣的人,我自忖還是很清楚的,你是被他引誘了,才犯了錯。” 自家的孩子永遠是最好最無辜的,如果同性戀是一種天大的罪,那一開始帶著原罪的那個,一定是別人。 ——別說事情真相還真是那樣。 溫霖自知在這個方面掰扯不清,于是巧妙地轉移了話題:“爸,我喜歡紀峣,已經有——”他頓了下,在心里數了數,然后道,“已經有十一年。” 高中三年,大學四年,畢業四年,加起來正是十一年。 十一年吶。只會多,絕不會少。 溫父瞳孔猛縮,溫母再顧不得保持儀態,撲上來一把握住兒子的雙臂,急切道:“你什么意思?你……你們在一起了這么久?” 溫霖搖頭:“是我一直喜歡他,他不肯,顧慮我,后來干脆一走了之,直到半年前他回國,我們才在一起了一段時間。” 他用了春秋筆法,將往事一筆帶過,明明說的都是事實,但一對礙于世俗不敢結合的有情人便躍然紙上,與真實情況大相庭徑。溫母已經被他的思路帶走了,下意識便想接著問,溫父卻沒那么好糊弄,他完全沒被這個三言兩語所描繪的凄美愛情打動,過去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現在,這個明顯昏了頭的小子,要做什么。 他面無表情地說:“過去如何我不想追究,”溫霖莞爾一笑,他本來也沒指望說兩句話賣個慘,就能讓父母回心轉意,他的目的只是轉移他們的視線,不讓他們追究紀峣的責任罷了,“紀峣,也算是我看著長大的,老紀雖然莽,但人品還可以。這個關頭他們家一定焦頭爛額,我可以不找他們的事。但是——” 他頓了頓:“從明天起,你去給我相親。除非你在一年之內結婚,否則以后也不要再跟紀峣見面。”說完,他一雙眼緊盯著溫霖,想看兒子的反應。 這是在暗示他的兒子,如果溫霖不聽他的話,他就會在這個檔口找紀氏集團的麻煩。 溫霖舒適地靠坐在沙發上,手搭著沙發扶手,指尖有規律地敲擊著,似乎是在沉思。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他的父母則盯著他,等待他的回答。溫父未嘗不曉得,溫霖此時是拿出了商業談判的架勢,從他這里得到了主動權,然而他此時其實已經心神大亂,只表面上還維持著鎮定。 直到溫霖覺得晾夠他們了,他才悠悠吐出一個字:“不。” 這本來就是漫天要價坐地還錢的水磨工夫,溫父也沒想著他會輕易同意——那可是十一年,不是十一月更不是十一天!除非他說謊,否則以兒子的性格,這份感情足以持續一生然后帶進棺材板了。 他自忖還是比較了解這個從小悉心培養的兒子的。 他已經畫好了底線,那就是,兩個人想在一起,可以,但是溫霖這里絕對不能公開,絕對不能出柜,三十五歲之前必須得跟女人結婚——家世可以差一點,結完可以離,但必須要結。說實話,他現在還能這么鎮定地坐在這里跟兒子談判,絕不是因為不覺得同性戀是什么大事,恰恰相反,他想到這三個字就覺得難受,心里現在這種反胃的感覺,他稱之為“惡心”。 真的惡心。 沒想到溫霖根本沒接招,他直接掀了棋盤:“爸、媽,我不是在跟你們討價還價,我是在通知你們——我要英雄救美了,這事顯然有人在拿紀峣當筏子整他們家,如果你們不想咱們家也被弄一身腥,就幫我把事情兜住。” 溫父被溫霖這番話透露出的無恥給驚呆了:“你——這可是你的家!你未來要繼承的企業!你居然想用它來威脅我,去幫一個外人?如果你們兩個現在還是一對兒,那我還能理解,可你們明明已經分開了!你究竟在圖些什么?” 圖什么?當然是圖自己開心。 出了蘇冰心那檔子事兒以后,溫霖就一直在思考,他這短短的二十多年的生命,究竟是有多么失敗。 然后他發現自己走偏了,他不該把別人的期許當做自己的任務——紀峣的事要更偏一點,他直接忘記了初衷。 一開始他是怎么想的呢?他只是想安安靜靜地喜歡紀峣;后來他發現紀峣并不直,便想要得到他;得到他的人不算,還要得到他的心。 憑心而論,這并沒有錯。可問題是,他心里清楚的知道,那是他得不到的東西。 一邊心里明白,一邊還存著妄想,于是追逐的過程就變得格外痛苦,他便忍不住起了怨恨。一邊怨恨著,一邊警告自己,溫霖,你不能再卑微下去了,因為你已經卑微到底了,再這樣下去,你就什么都不剩了。 然而還是身不由己,無奈地一次又一次彎了腰。 站在付出者的位置上,溫霖也覺得自己好慘一男的。可如果跳出這個死循環呢? 他生命中最開心、最美好的日子,都是和紀峣在一起度過的。毫不夸張地說,跟紀峣一起走在街上,隨手買一個冰淇淋吃的時光,比他簽了一個千萬上億的單子那一刻還叫人滿足。 沒錯,追逐紀峣的過程雖然很痛,但是比其他任何事都來得幸福。回頭想想,這大概是他生命中唯一一件,沒有外力驅動,完全由他發乎本心想做的事。 這就夠了,畢竟是他強求,紀峣并沒有回應他的義務。 以前初中的時候,一群非主流之間特別流行一句話,叫,“我喜歡你,與你無關”。 溫霖當時簡直無法理解,什么叫喜歡你和你無關?喜歡明明是兩個人的事。 現在他也徹底明白了,它真的不是兩個人的事,只有單方面的喜歡才叫“喜歡”,若是兩個人的喜歡,那叫“相愛”。 明白了這個道理以后,跳出那個死循環再回頭看,溫霖不免覺得以前的自己傻得可笑,自顧自的付出,除了感動了自己,還能怎樣呢?他哪怕卑微到塵埃里,給自己的定位依舊是“紀峣的追求者”。那就索性不要這個標簽了,拋開一切顧慮,放棄和紀峣在一起的可能性,不再心存幻想,做個痛快的利己主義者,只圖自己爽快就好。 他當然可以繼續舔狗下去,變成一個笑話也好,跟紀峣一起身敗名裂也好,只要做每件事之前,他捫心自問:你開心么?這是符合你本心,是你想要做的事么? 是的,是的。 我什么都不想要了,我只是想對他好,我不想再試探他的想法,不想再管別人,我只想按照自己的心意,對他好。 他對幾乎從未忤逆過的父親露出了微笑:“只要我覺得開心就夠了。” 自從他用了一點小手段,從母親那哄走了一點股份以后,他手里掌握著家中產業總股份的百分之三十七,再加上從大學起他就在家里做事,這么七八年下來,手里不少人都在脈門上擔任要職,說架空父親還太早了——但是做到不叫人輕易拿捏,還是足夠的。 溫霖難得有了點意氣風發的感覺,他簡直想要大笑出聲了——嘲笑自己。 從前他就是顧慮太多,太優柔寡斷,對待感情拖泥帶水,才會跟紀峣弄成這幅不上不下的境地。他站了起來,重新拿起了外套,語氣平緩安和:“你們當然可以反對厭惡這份感情,甚至打壓我,讓我繼續按你們的心意,乖乖地當提線木偶,但是我還是會堅持我的決定,也當然會反抗,最后結果怎樣,我們可以走著瞧。” 說完,他還對著父母笑了笑:“我要去找蘇冰心的麻煩了,蘇家的路子咱們以后大概就折損了,爸媽你們改改規劃吧。” 他大步邁出門。 僅僅是低到塵埃里算得了什么?哪怕他變成了真的塵埃也沒關系,只要他樂意。 據說中世紀黑暗最嚴苛的時候,歐洲許多殉道者在被綁在十字架上燒死之前,都是笑著的。 開心么? 是的,他很開心。 他從未這么開心過。 : ——蔣春水微微瞇起雙眼,從煙盒里掏出一根煙:“我想扇您一巴掌,可以么?”她彬彬有禮地問。 第144章 chap.62 比起張鶴以一人之力,硬生生把紀峣出柜扭轉成“留守兒童的一封信”,和溫霖出柜出得像是切了塊牛排的輕描淡寫,蔣家這里又是另一番局面。 蔣秋桐拉著箱子回自己買的房子時,一打開門,發現客廳中央站著一個人,正在仰頭喝水。 他姐蔣春水。 看到他回來,蔣春水頓了一下,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圈后,長眉一挑,明艷的臉上露出了一個意味不明的笑:“怎么,被甩了?” “……”蔣秋桐面無表情,“你怎么來了?” 蔣春水來a市,是因為最近閑得很,跑來找朋友玩。她是個離過婚的單身mama,前陣子寶貝女兒被爸爸接走帶幾天,沒了小惡魔,她終于可以松口氣,趕緊跑出來了。然后想著弟弟連賣慘這種招數都用上,直接蹭進人家小男孩的家里了,她就毫不猶豫地征用了弟弟的房子。 結果沒想到蔣秋桐居然這么快就掃地出門了,她恨不得放鞭炮慶祝。 蔣秋桐連笑臉都扯不出來,他默默地把行李打開,把自己的東西一件一件地擺出來,臉始終是木然的。蔣春水看他這樣子,本來有點的幸災樂禍也沒了,她踢了踢蔣秋桐的腳跟:“真分了啊?” 蔣秋桐抿了抿唇,道:“只是吵了一架,我回來冷靜冷靜。” “冷靜完了再回去當舔狗么?”蔣春水犀利道,“本來這是你的感情,我不想摻和,但是你又為他出柜又為他挨打,名聲事業什么的全都不要了,結果現在你們就是吵了一架,他就把你趕出去了,就算我不是你姐,是個外人,我也覺得這男孩兒太狠了點。” 蔣秋桐自嘲道:“你是沒有見過他更狠的時候。” 蔣春水看到她弟一副陷入魔障的樣子,懶得多說一句話。 蔣秋桐有一間很大的書房,一間裝備很齊全的陶藝室,在沒跟紀峣一起的時間,他一般都是在這兩個地方打發時間。蔣春水都以為他會去這兩個地方打發時間順便“冷靜冷靜”,沒想到他悶了一晚上以后,第二天一大早出了趟門,回來后直接進了廚房。 蔣春水頓時驚了,她弟弟她曉得,這人是極度排斥進廚房的,那個男孩兒到底哪來的那么大魅力,讓秋桐轉了性子?反正她閑得無聊,就也溜溜達達跟進了廚房里,圍觀她弟做飯。 “你在做什么?”蔣春水自認自己沒那么大臉,會認為她弟這是在做飯給自己吃。 “紅燒rou,”蔣秋桐頭也不抬,他將平板放在一旁的支架上,一邊研究著教程,一邊以一種非常嚴謹的姿勢,握著刀,緩慢地切rou。 “稀奇了,我弟這怕是頭一次下廚吧。” “不是,這是第二次。”蔣秋桐搖搖頭,忽然想到了什么似得,忍不住一笑,“——不,嚴格意義上講,應該是第三次。我以前還嘗試做過一次奶茶,不過失敗了。” 蔣春水禮貌性地“哇哦”一聲以示配合。 “上次我做菜給他吃,但是自己沒胃口,一點都沒嘗,他吃得很認真,說好吃。后來我們吵了一架,真的只是吵了一架而已,他要趕我走,然后鎖了房間。我當時,怎么說呢,傷心是真的傷心,說起來挺好笑的,奔四的老男人了,還會為情情愛愛傷心——然后我扭頭去收拾餐桌,其實我本來是想全都倒了的,但是又有點舍不得。” 蔣秋桐局促地笑了下:“——本來我做飯就是為了邀寵來著。我想著,說不定他一打開冰箱,看到它們,就不生我的氣了呢?” “所以我把它們全都裝進保鮮盒。放冰箱的時候,我嘗了嘗,發現其實很難吃。” “我當時就在想,明明是這么難吃的東西,你為什么還要一邊笑著一邊說好吃呢?” 他繼續用那種嚴謹的姿態切著rou:“其實我當時……姐,說句丟人的話,我還真挺委屈的,我不知道他為什么忽然那么生氣。想來想去,我只能想到他是在別處受了氣,然后把怒火發泄在我身上。但是……明明我什么都沒做啊。”他茫然地說,一顆淚珠從眼眶中跌下,落到菜板上。 “我總是想著,他還小,我要包容他,我是他的長輩,是我硬拉他跟我在一起的,但是……我想要一個解釋,一句承諾,都……不可以么?我只是,我只是想要他說一句,那些都是過去的事了,我心里是有你的——很難么?” 他將切好的rou裝進碗里,然后開始規規矩矩地處理其他配料。 “他讓我走的時候,我其實真沒打算走,我只是有些傷心,想等他冷靜下來以后,再跟他好好談談。但是那口rou吃下肚,我就發現,我真的是在勉強他。他真的很會裝,很會演——姐,你知道我的,我太遲鈍了,很多東西我是很難感受到的。以前我沒有感情的時候,可以察覺到很多東西,但是現在我在意他,我反而猜不到他在想什么。只要他想,他就有本事一直哄著我,讓我永遠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這個和演戲有點類似,蔣秋桐以前對他人情緒的體察,是建立在“學院派”的基礎上,他先分析反應,再得出結論,但是等他用紀峣賦予他的感情,成了個“體驗派”后,以往的經驗便統統排不上用場,他很難判斷紀峣的真實情緒。 這也是紀峣敢背著他,和于思遠(單方面)約好,玩膩了就分手的原因。 因為很多細微之處的波濤暗涌,蔣秋桐根本感覺不到。 事實上,于思遠一走了之,他翻出的那張結婚證明,紀峣對他說的那番話,都只是讓天生麻木鈍感的蔣秋桐感到難過而已,它們加起來,還不如蔣秋桐夾進口中的那塊紅燒rou,對他的沖擊來的大。 蔣秋桐以前一直認為,紀峣跟他在一起時,不說別的,起碼還是開心的吧?或者退而求其次,起碼是安心的吧?或者再退一步,起碼是放心的吧?畢竟他不吵不鬧,也不像于思遠似得愛瞎折騰。 但是……怎么說呢,如果他們在一起,只是像這塊他一廂情愿的紅燒rou一樣,紀峣只是在犧牲自己成全他,那么這段感情,有什么堅持的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