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
許多稍微有些賭癮且賭癮沒那么大的人,每到飯點走到這如意賭坊跟前,聞見里頭飄出來的滋味,便忍不住猶豫:要不去吃頓飯呢,這飯食又香又好,而且還能賭一把運氣。 古行老五體投地:“康娘子這法子著實高明,叫古某意想不到。” 吳行老自己亦是搖頭:“我沒想過居然能用這等法子化解。” 慈姑卻笑:“若是這人生來愛賭博,又被壞人刻意勾著染上了賭癮,趁著還有救,倒不如先請來我這店里。” 她正色叮囑古行老:“只一點,這酒樓只能請本已是賭徒的人進來,卻不能叫那些一瞧就不賭博的七七八八的人兒進來,那便是誤人子弟。” 古行老滿口答應:“那是自然。這也好辦,如今各大賭坊都會給上門的賭客發放各家的荷包,唯有賭過錢才能有那荷包,以后我們便只收那荷包。” 吳行老想了一下:“除此之外只像李麻子一樣,一看就是被人做局帶了進去的這種人也可招呼進來。” 古行老點點頭:“這好辦,只不過如此一來,只怕收益要驟減。” 慈姑搖搖頭:“不會。” 她做菜時已經事先設計好:這桌菜成本三十兩,那么下桌菜成本必然會四十兩。每一批次上十個菜,一桌菜的總價或高或低,每二兩銀子猜一個菜,要將十盤都賭完,便要用二十兩銀子。便是他們再怎么賭,也絕不會超出這個范圍。何況市場售價與菜品的成本價格之間還有一大截差價,怎么都是賺的。 吳行老感慨:“老夫明白了,這說是酒樓,其實是以賭坊的方式,只不過賭坊里輸了便是血本無歸,而我們這里輸了便能得一盤菜。” 慈姑笑:“您這可說得不錯,有了我這菜總好過在賭坊里一無所得。” 懷遠坊的生意就此做了起來,在賭徒中口口相傳。若是賭癮不那么大的人,如今都愿意去康娘子酒樓去。如今這康娘子盲盒酒樓極其惹人:一來能解解賭贏,二來嘛,美食做得好,第三也是最重要的,那便是家里人不會責罵。許多世家子弟家里管束得嚴格,往賭坊去一次是要打斷腿的。可康家你進了也便也進了。 雖然只面向賭徒,可因著每一單的利潤極高,如今整個懷遠坊的廚子們一下子日子便好過起來。 于是到了行老們議事的集會上,古行老和吳行老要將慈姑夸上一夸: 古行老先站起來:“這次康娘子幫了我們懷遠坊大忙,若不是她,我這坊里許多廚子們便只能喝西北風去了。” “唔?何事?”宋行老如今深居簡出,不知道外頭的事情。 吳行老有些奇怪:“這么大的事情,怎的小宋行老也不告訴您?”說著還刻意瞧了宋雅志一眼。 宋雅志被他當眾這么一點,心里格外不自在,一貫溫柔儒雅的翩翩公子像也有些掛不住了。他扇子一搖:“姑母,我是聽說有些人用了上不得臺面的手段,只不過手段低劣,難登大雅之堂,便未與您提起。” “莫要污蔑康娘子!”吳行老憤憤然站了出來。 宋雅志一眼瞧過來,目光冷清凌冽。 吳行老卻無所畏懼,就將慈姑在外頭先是用訂制席面之計策幫助自己走出困境,又是開設盲猜酒樓幫助懷遠坊,如何吸引了諸人,令這個坊間其死或生的事情一一道來。 宋雅志冷笑:“這算什么本事?不就是變相開賭坊么?” 諸人忽得來了精神,議論起來: “是啊,這可是陰損錢啊!” “我們食飯行的行老們各個光明磊落,可不能為了錢干那損陰德的事!” “誰知道呢,那小娘子年紀輕輕,怎么就走上了歧途。” 氣得吳行老胡子亂飛,誰還不知道你們做了中飽私囊任人唯親的事情,如今倒一個個裝起正人君子了。 他正要起身反駁,就聽得慈姑笑道:“小宋行老這說話可不對。我們這酒樓,可不是隨便什么人都能進去的,須得有別家賭坊的荷包,也就是說這人本身是賭客才能入內。” “這卻不知道為何?我自己在京中酒席間聽到的秘聞,便是這酒樓里有位顧客曾經一天三次都吃這一家酒樓的菜。”宋雅志笑得陰柔,“我不敢平白無故污蔑康娘子的清白,只我自己總覺得其中有些蹊蹺。” “放屁!” 第73章 牛rou冷淘 “放屁!”古行老按捺不住, 先開罵,“別個一連吃三頓自然是因著那菜肴美味,自己做飯無人吃便污蔑別的廚子?” 宋雅志非但不生氣, 反而沖著諸人鞠一躬:“這話說出來便有眼紅誣陷的嫌疑, 可我自打知道了此事后便不得不說。” 他身著月白衫子,唇紅齒白, 舉止溫文爾雅,瞧在眾人眼里當得上一句君子如玉, 此時又謙和行禮, 不少行老們不由得向著他, 紛紛指責古行老: “古行老你莫要胡鬧, 且聽聽小宋行老要說什么。” “對啊,你捂著他的嘴不讓說, 莫不是真被他說中了?” “就是,有什么見不得人的?” 古行老是個莽撞性子,早氣得吹胡子瞪眼:“你們莫胡吣!” “且慢。”慈姑笑吟吟攔住古行老, “且讓這位小宋行老講一講,到底有什么我們都不知曉的大陰謀?” 宋雅志搖搖扇子:“我從前聽人說過, 這波斯產一種名換做罌粟的毒物, 花朵大而薄, 色澤艷麗, 瞧著甚美, 果實卻是害人之物, 漸漸傳入我大宋西南境內, 這罌粟一旦吸入一點便能成癮,只不過中醫可拿它鎮痛,用來給劇痛之人加以麻痹, 好舒緩痛苦。” 他說到這里,瞧著慈姑,恰如一條昂首吐信的毒蛇:“此物極易成癮,常被人拿來坑害他人。” 有個行老縮了縮腦殼:“原來又這等毒物?可康娘子一個小娘子,應當也不會有這么大的膽子吧,不值當為些食客害人中毒吧。” 他雖然嫉妒康娘子,但到底還存著些腦子,知道對方幫著懷遠坊和長壽坊無非是為錢為名,總不至于鋌而走險做下著陰損事。 從常識上講,也不應當是為了別人吃幾口飯就損了自家陰德。何況此事收益最大的是懷遠坊和長壽坊的廚子們,又不是康娘子本人。 他這話提醒了諸行老,行老們紛紛竊竊私語起來。 宋雅志見狀不妙,忙咳嗽一聲:“飯食中不是用著罌粟果實,而是用它的外殼。罌粟殼毒性雖大,卻仍舊能成癮,經年累月吃這加了料的食物便能叫人上癮……” 他點到為止,不再多說半個字。 行老們恍然大悟,有人想站出來指責康娘子,可忽得想起上次小宋行老指責康娘子用臭魚爛rou時也是這般行徑,只自己添火加油,卻鼓動諸人出面得罪人。是以各個也都不說話。 宋雅志心里暗恨,自從上次之事后,行老們對自己雖然也算恭敬,可都沒有了原先那種言聽計從的信任,他又想若是孫川在此,自己又何須做這個出面的人?罷了罷了,這一番將康慈姑拉下馬來,再在姑母跟前推舉孫川,哪怕是做一個小坊的行老,以后也能在行老協會里頭有自己的鷹犬。 只不過此時卻還須他自己出面,宋雅志當先一咬牙,道:“姑母,這食飯行里每一家的食物好壞都關系著我們食飯行的顏面和聲譽,還請姑母明察。” 宋行老眼睛中精光閃現,她雖然頭發花白,卻不是個蠢貨,當下問慈姑:“康娘子,宋雅志雖然是我侄兒,我卻不會偏斜她,你有什么好說?” 慈姑淡淡一笑,語氣似是恍然大悟:“哦,卻原來宋雅志口口聲聲說不污蔑我清白,繞了一圈還是在污我清白?” 她神色淡然,說話間柳葉眉微挑,言語間挑釁十足,將個宋雅志的偽君子做派揭發得淋漓盡致,偏偏似小兒女無辜,惹得有些行老們忍俊不禁。 大家都不是省油的燈,聽慈姑這一揭發,立刻就回想起適才宋雅志的前后舉止:嘴上說得冠冕堂皇,下手卻毫不客氣。于是諸多行老們當下就對宋雅志的印象便沒那么好了。 宋行老也不生氣,神色凝重:“這往飯食里放見不得人的邪物是下作手段,此事重大,我們定要徹查。” 宋雅志神色中閃過一絲得意,跟著道:“康娘子莫要攀扯我。是真是假,就看康娘子敢不敢證明自己?” 慈姑道:“你要我如何證明自己沒加罌粟殼?” “你我一起擺攤,來的食客皆是路人,就看誰的回頭客多,你敢嗎?” 諸人都賓氣瞧著慈姑。小宋行老今日雖然形象受了些損耗,可他一手廚藝沒得說,師承宋行老,在座的行老們都是見識過的。這可不是一個尋常鄉下出身廚娘比試得的。 誰知康娘子鄭重道:“敢。” 正好宋行老相熟的一戶人家修建一座園林,雇傭了大約一百多個工匠,這些人都不是汴京城里市民,因而不出府邸。 宋行老便說動了這家員外,在園林里搭了兩個布棚,給工匠們各人分了簽子,憑借竹簽吃飯,分中午和晚上兩餐,且看看工匠們吃完中飯還有多少人愿意來兩人這里吃午餐,最后數竹簽數評定。宋行老限定了兩人必須做面食,具體的做法卻不限制。 因著這園林尚在修建,因而許多行老便早早來了此地瞧熱鬧。此時一個個坐在樹蔭下少不得要議論兩句: “怪不得做飯引來這么多食客,原來是因為罌粟殼!” “就是,瞧她開了許多家店,開什么什么火爆,還當她天賦秉異,原來這背后有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 “怪不得我的店一直不溫不火,并不是我不如他,而是我作風正派不下罌粟殼。唉,好人難出頭啊!”似乎自己失敗全是因著自己道德太高尚。 宋行老瞧著這么多人聽著這許多話語,已經擔心起來,古行老更是心里著急:這可如何是好?康娘子被這么多行老指責,你一言我一語,若今日輸了,只怕就此會被除名。 花園里一排大柳樹正好遮擋陽光,布棚便擺在這里,分為兩個,各搭得嚴嚴實實叫人瞧不見里面的情形。 其中一個布棚里孫川正著急得團團轉:“表弟,若是她所做飯食當真好吃可如何是好?!” “怎么可能?”宋雅志輕蔑一笑,“我從小跟著姑姑和爹學習廚藝,三歲便開始分辨香料,我怎么可能輸?” 孫川心里稍安,再想起旁的事心里不由得恨恨:“我本來想潛入她的廚房放置罌粟殼,而后當眾栽贓嫁禍,好叫她身敗名裂。誰知她居然把個灶間把守得水泄不通。當真可恨!” “噓——”宋雅志厲聲禁止他,瞪了孫川一眼,“隔墻有耳!” 孫川訕訕,直走到鍋邊去看火:“這湯底好香!” 當然香了,宋雅志為了贏得這一場比賽下了血本,那湯底極盡奢華,用了干貝、魚唇、裙邊、海參、鮑魚等物熬燉了一整夜,那湯底中飽含廚子們慣常掉鮮之物,用勺一舀濃稠得化也化不開的金黃, 只不過為著贏得更體面,這湯底便也秘而不宣,在早晨端出來之前將干貝、魚唇等物盡數過濾掉,如今只有金黃的濃稠湯汁,即便如此仍舊散發著誘人的香氣。 澆頭雖然不好用海參鮑魚,卻能用大塊的rou丁,早有小廝切好rou丁,宋雅志從盤里倒進鍋中翻炒,他自打當了繼承人之后就不怎么下廚,此時做飯手法雖然生疏,心里卻還記得步驟,是以也不為難,只如同不要錢一般放入大量rou丁炒完了澆頭。 宋雅志早算得分明:這些工匠都是干體力活的勞力,平日里多吃些面食,甚少買得起大魚大rou,因而做澆頭時盡量做得大油大rou,這樣才能勝券在握。他做好了澆頭,又開始煮面,聞著蓊郁的香氣,瞥了一眼一墻之隔得意洋洋:“且看她能有什么本事!” 慈姑正在忙碌。地里新出的蕎麥面粉與白面分一起混合揉成個燙面團,趁著餳面的時候去整治湯底。 昨夜里煮了一夜的牛骨湯,這牛rou難得,還是慈姑到了汴京后第一次用牛rou,她昨兒拜托了豬羊行出了高價才得了這半扇牛rou。 大塊的牛rou整塊和牛骨一切入鍋徹夜燉煮,等到清晨時撇去浮末,再加了蔥末和胡蘿卜條、料酒小火慢燉,燉一個時辰后,將牛rou撈出,湯也被送入竹籃吊在井水中湃涼。 這才將牛rou湯和牛rou塊打包好帶過來。 此時牛rou塊被切成薄薄一片,再將切片去核的梨子、林檎一起放入石臼中搗出汁液,而后在晾涼的牛rou湯中加入梨汁、林檎汁,再加些白醋,放些白糖備用。 最后將蕎麥面團搟開切條,下鍋翻煮,而后撈在竹簸箕里控水。 烈陽高照,鳴蟬陣陣,空氣燥熱得似乎凝重不動,連天邊的云都走也不走,工人們下工來一個個汗流浹背,腹中饑腸轆轆,便瞧見兩個攤子,他們事先得到東家告知:說今日有兩位廚子比試,有人踮起腳想瞧瞧,可是那棚子皆落著布,也瞧不見里頭的廚子。兩個攤子前倒各有一個婢女。 為著避免有人是看臉區分,兩個廚子都在棚子里做飯,外頭由宋行老兩位貼身丫鬟來端面。此外每一餐都是只能選取一家,也就是說中午吃了慈姑做的飯便不能再吃宋雅志做的飯,可等晚上卻可以再吃。這是為的避免兩人票數相同。 總之這些規則制定得叫兩人只能公平比試。 張三和李四就在攤子前猶豫。 第一個攤子上金黃色濃稠的湯汁里臥著雪白的面條,香味四溢。 他們倆從來沒有聞過那般濃郁的味道,不由得站住腳步,再看旁邊放著的澆頭:嗬!不得了!滿滿一盆濃香的黃燜羊rou丁散發著蓊郁的香氣,叫人按捺不住。 李四瞧著那羊rou丁便咽了咽口水:“要那個。”婢女便給他舀上滿滿當當一大勺羊rou丁澆頭,這卻是適才宋雅志叮囑她的:務必要將澆頭多加些。 再看第二個攤子上擺著一個竹籮筐,籮筐里盛著清清爽爽的蕎麥面,旁邊各種配菜五彩繽紛,張三便來了興致:“來一碗這個。” 婢女用筷子挑一把蕎麥面條巧巧團進碗里,一個大水壺里倒出琥珀色的湯汁,而后夾六七片薄如蟬翼的牛rou片,再將金黃的蛋皮絲、抹著茱萸醬的腌泡菜、脆生生的黃瓜絲、一把子梨子絲,一切放進碗里,又遞給他一碟子涼菜。 這涼菜是切得薄薄的牛rou片,里面拌著芫荽梗,澆著醋和醬油、芝麻油,還澆著一層紅艷艷的茱萸辣汁。 張三滿意得端著自己的菜回到桌凳前,再看旁邊李四滿碗小山高的羊rou丁,忽得有心后悔:“自己莫不是選錯了?” 李四也是這么想,得意洋洋挑了一筷子面條,笑道:“張家兄弟,你莫懊惱,回頭我的與你分著吃便是。” 張三咬咬牙,算了認栽吧,他打量著自己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