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
而后再將大紅的青州棗去核,用石磨碾碎,深紅色的棗泥加蜜加雞蛋調勻,上鍋蒸煮,出來一鍋熱氣騰騰的棗糕。 里頭空氣綿密,看得見許多氣泡縫隙,這空隙使得棗糕松松軟軟,咬一口,絲絲縷縷的棗香中夾雜著一抹淡淡的甜香,口感糯糯。 馬老夫人還會許多洛陽做法,做了個紫荊花蜜黏糜子糕、做了個油面果。 紫荊花蜜黏糜子糕看著便覺小巧玲瓏,金黃色的糜子又黏又糯,卻又完全不膩,紫荊花蜜甜得清新,輕輕一咬,里頭的紅豆沙餡兒全然在舌尖蕩開,舌尖一抿便覺軟糯一片,可還偶爾能咬到一點紅豆顆粒,使得口感立即立體了起來。 一會嵐娘也來了,拎著幾杯買來的甘梨甜飲子,一邊不住念叨著:“要胖了要胖了。”一邊吃完白云糕吃棗糕,嘴巴一刻都不得閑。 甘梨甜飲子裝在竹筒里,許是事先在冰塊里浸過的緣故,竹筒壁上頭凝結了一層密密的小水珠,在夏日里叫人一看就覺得涼爽了許多,打開蓋梨子甘咧的氣息立即涌上來,喝一口,全是淡淡的甜香,里頭漂浮著的梨子果rou吃一口,纏纏綿綿都是沁人心脾的梨香。 慈姑正抱著一筒甘梨甜飲子喝,抬起頭就見一個穿著紫色褙子頭戴羅蓋頭的官媒人搖搖擺擺進了院門。 馬老夫人也瞧見了,喜滋滋:“我并蒂蓮到底沒有白買?!?/br> 第72章 逡巡魚羊羹 “娘哩, 你莫不是又在外頭存心搗亂了不成?”馬夫人遲遲疑疑向前,問那官媒人:“您這是……” 官媒一揮手里的帕子:“這位夫人可是馬夫人?” 馬夫人點點頭。 官媒便笑道:“好標致個人兒,生得俊俏, 我還以為是個十八九的大姑娘哩?!?/br> 伸手不打笑臉人, 馬夫人便也不好再陰沉著臉,轉而叫婢女倒茶, 喚侍兒看座。 官媒人便在院里的石凳上坐下,她喝口茶, 這才慢悠悠道:“府上如今寄居著一位康娘子, 因著她沒甚長輩, 便要向您提起。我呢今日便是與她說親的?!?/br> 一句話說得院里諸女眷各個張大了嘴巴。 馬夫人一掃適才的反感, 一臉歡喜:“您是哪家請來的?” “正是鎮北侯府。” “哐當?!睄鼓锸掷锇淹娴墓劝宓袈涞厣稀?/br> 馬夫人略有些意外:“這得問過慈姑才好?!?/br> 馬老夫人則一臉歡喜:“說與我家的慈姑?甚好甚好?!庇忠煌茍F兒向慈姑:“康娘子,哪天富貴了莫忘提攜你這些妹子。” 團兒羞得滿面通紅。 原來上次與濮九鸞見面他所說的等幾天, 說的便是遣人來提親的意思? 這人,也忒迅疾了些吧…… 慈姑兩頰發燙,想了一想:“勞您跑這一趟, 只這樁婚事,我暫時還不能點頭。” “為何?”院里諸人一齊出聲。 * 官媒走了之后, 院里幾個人似是擔心慈姑心情不好, 馬夫人拖著她曬衣, 將柜里冬衣齊齊翻檢出來在日光下暴曬, 團兒邀請她將七孔針插在兩人的襟樓上, 嵐娘將水上浮飄在水缸里喚她來撈, 便是馬老夫人都乖覺, 問她吃不吃紅藍彩色縷系著的“種生1”,還幫她將小蜘蛛放在盒子里,叫慈姑明兒等著看結網, 倒叫慈姑哭笑不得。 只她仍舊心緒不寧,自己拿起一只花瓜欲雕,一個不慎,被刀子劃傷了一刀,她“哎呀”一聲,將割傷的指頭含在嘴里,正發怔,忽然嵐娘推她一把。 慈姑抬起頭,嵐娘沖院外努努嘴。 卻是濮九鸞正站在門口。 他身著一身鴨殼青便服,俊朗逸秀,面貌堂堂,站在門庭中如一道明月,無端令門楣都生色,只不過神情卻略有些憔悴,眼白處略微泛起些血絲,下巴上的胡茬起了青色一片。 慈姑心里有鬼,遲遲疑疑站起來沖他勉強一笑。 嵐娘見不得她這樣,恨鐵不成鋼將她連推帶拉到門外,“砰”一聲關了大門。 慈姑心里發虛,不知說些什么,正支支吾吾著,卻見濮九鸞一伸手,將她的手指拉了起來。 慈姑瞪大了眼睛,剛要發作,濮九鸞將手指拉到自己嘴邊,吹了吹,見傷口已經不往外滲血,又放了回去:“你啊,倒不知道要保重自己。刀劍無眼,千萬要小心?!?/br> “刀劍無眼不是這么用的吧?!贝裙玫皖^悶悶道。 這一打岔卻叫縈繞在兩人身上的尷尬漸漸散去一些,濮九鸞揚首,示意往河邊走走,慈姑看了看身后的大門,覺察到適才還沸反盈天的院落這會安靜得詭異,不用想院內那幾個人一定屏氣凝神在聽墻角,是以點點頭。 兩人直往河邊而來,河對岸有許多商販,還有些賣磨喝樂、賣谷板的小販未走,正準備賣七夕最后一波,叫賣聲遙遙遠遠傳來,越發顯得岸這邊安靜。 兩人并肩走了幾步,濮九鸞這才問她:“聽官媒說,你不愿意結親,可是為著什么?” 他摸了摸鼻子,似是有些歉疚:“上次在侯府,你收下了我的指環,我以為……便是允了的意思?!?/br> 他當時以為男子當主動些,早早請了官媒,定下來今兒提親,為此他今天一早起來就心神不寧,連胡茬冒頭都未修理,諸事都拋在身后,單等著官媒回音。 誰知慈姑居然回絕了官媒,濮九鸞這才覺得不妥,拔腿就來尋慈姑。 此時見慈姑臉色似不大好,濮九鸞生怕惹得她傷心,極其忐忑不安,連忙解釋與慈姑:“當時你在鎮北侯府住了好幾天,雖然事出有因,可總歸擔心叫外人知道輕慢了你唐突了你,又見你收下了我的指環,是以急急忙忙遣人來提親,萬萬不是輕慢你的意思?!?/br> “不是?!贝裙脫u搖頭,“我不是為著這個拒絕?!?/br> 見她終于開口,濮九鸞暗暗松了一口氣。 “我想著若是應了,只怕叫你在人前失了顏面……” 堂堂鎮北侯,官家重臣,來往得皆是公卿,即便是尚個帝姬都綽綽有余,若是被人知道與他結親的是個當壚做飯的廚娘,只怕…… 原來是為著這個,濮九鸞神色舒展開來,心里大石落地,他笑瞇瞇沖著慈姑笑:“你莫要這般想。我是這滿汴京城頭一個沒有體面的人。” 前頭岸邊正靠著一艘游船,徐林正劃著槳在船頭張望,濮九鸞便跳上了船,又伸手拉慈姑。 慈姑猶豫了一下,便上了船。 木窗內里規整潔凈,紗簾高懸,瞧得清外面燈火通明,坐穩后船便晃悠悠搖了起來。 濮九鸞給慈姑遞一個軟墊,瞧著她坐安穩了,這才輕輕與她說起來:“本來我不欲告訴你這些的,可既要娶你,那便兜個一清二楚。” 櫓聲悠悠,濮九鸞沉聲:“我十多歲時我娘去了,我爹便將我送到了塞北,滿汴京城貴門里誰人不知我不受寵?他們都盼著我死,誰知我又跟上了官家,可這官家的飯碗豈是那么好捧的?” 他先是在刺堆子溝坑殺了幾百西夏兵,而后一手建造了皇城司:“外頭那些酸儒說我是‘小白起’,說我是皇家走狗,攀扯忠良?!?/br> 他笑得苦澀,窗外汴京城里的無數人間燈火映照在他臉上,兩道如墨筆勾畫的濃眉下眸光深沉,一對明亮如星的眼睛光彩奪人,襯托得他臉色晦暗未明,那一貫溫柔從容注視著慈姑的臉上也浮現出一絲苦澀:“你可嫌棄我?可覺得我叫你失了顏面?” 慈姑心疼起來,忙道:“不嫌棄不嫌棄。不失顏面?!?/br> 濮九鸞笑了起來,嘴角這一提臉上的晦暗蕩然無存,他挑了挑眉:“那為何你會覺得我嫌你失了顏面?” 慈姑叫他這般套話進去,自己先xiele氣:“也罷?!?/br> 她眼珠子一轉,又想起一出:“我今兒,可是將長壽坊的行院逛了個遍,你可知道?”狡黠瞥他一眼。 “曉得?!卞Ь披[眉風不動,“你要與人談生意自然少不得出入這等場合。我替你遮掩便是?!?/br> 只不過慈姑仍有條件:“可我仍想等我爹平反了再論婚嫁。” “好。”濮九鸞二話不說便應了下來,想了一下又加了一句,“可你莫叫我等太久?!?/br> 他從懷里拿出一個織錦包裹遞與慈姑,慈姑打開包裹,卻是兩個磨喝樂。 檀木雕刻的底座上籠著紅紗碧籠,小小人兒身著金珠牙翠,一男一女,男磨喝樂2穿黑衣,兩手捧著一把櫻桃欲遞,女磨喝樂舉著團扇遮擋臉頰,似有些害羞,兩人皆是栩栩如生。 慈姑一見便知這磨喝樂價值不菲,不過著實精巧可愛,她便接過磨喝樂,仔細把玩起小人。 濮九鸞笑著看她:“如今乞巧節都時興這小玩意兒,我下衙時正好遇上有人叫賣,便買了與你留著玩。” 慈姑一想到堂堂正正一個侯爺居然當街購買磨喝樂便覺好笑,也不知哪個小販那般膽大,卻也被他賭對,居然做成了這一樁大生意。 兩人又聊些近況舊事,忽聽得一陣簫聲,掀開簾子,但見外頭明月已經升了上來,月光如水,浸滿京華,汴河兩岸燈火通明,如星落成雨,岸上許多小娘子小郎君正嬉鬧逛街,岸邊一叢叢金雀花密密蓬蓬,直綿延到很遠。 如今在長壽坊工匠的生意驟然多了起來。許多行院人家雇他去,便是教他將灶房拆了而后營建一座高樓。 滿長壽坊如今都興起了從康娘子外食店里訂制席面,說起來這席面又精致又美味,光是瞧著便頗有面子。何況康娘子還會根據不同的行院做出不同的定制菜式,聽說給熙春樓做了一道百鳥朝鳳,那鳳凰活靈活現,叫滿城的人議論了好幾天。 長壽坊的廚子們如今也是春風得意,他們有了康娘子相助,得了許多生意買賣,那外食店如今火爆不已,到了飯點一連接近百個訂單,更絕的是這行院里的訂單還有一樁妙處:那便是時間不定。 尋常飯莊不過早中晚三頓時有生意,行院里卻一天斷不了來的客人,如此一來,這便又比尋常飯莊生意要多些。畢竟能進行院的都是有錢人,一人便能叫一桌席面,不像去飯莊還要幾個人才湊一桌。 生意冷清的長壽坊食飯行如今可算是煥發了新生。 這一日慈姑正幫吳行老籌備生意,就見古行老扇著扇子愁眉苦臉來尋慈姑:“康娘子,如今長壽坊被您給救活了,可該瞧瞧外面懷遠坊了?!?/br> “既然如此我便去你們坊里瞧瞧。”慈姑也不推辭。 古行老長出一口氣:“可算輪到我們坊?!彼麃碇皳牟灰?,就怕吳行老霸著康娘子這個金鋪滿不放。 古行老笑瞇瞇道:“我可不像老吳,只雇著你白干活,我們坊里的行老之位虛位以待?!边€故意瞧了吳行老一眼。 吳行老氣得胡子紛飛:“我豈會是那等小氣之人,我們長壽坊的行老之位也是留給康娘子的?!?/br> 兩人斗嘴慈姑習以為常,便索性帶著他們將整個懷遠坊轉了一圈。 懷遠坊靠近西市,按說飯莊生意應當不錯。可這靠的近有個大弊端,就是許多賭坊便都聚集起來,漸成氣候,別人說起懷遠坊,都叫賭坊。 按說這賭坊聚集起了諸多人,也算是顧客云集,偏偏并沒有:賭坊也與行院一般,都自帶廚房,甚至有的賭坊還養著些美貌的妓女,為的就是勾住顧客,叫他在賭坊里花光最后一枚銅板。如此一來酒樓生意也算不得好。 古行老見慈姑眉頭微蹙,似在思索,便問慈姑:“聽說您給長壽坊出的主意便是外食整桌席面,不知我這可以?要不我們懷遠坊也跟著做這生意可好?” 惹得吳行老一陣反感:“你可真是個應聲蟲,學人精!我做什么你便跟著做什么?!?/br> “這是你自個兒獨創的么?還不是人家康娘子的主意,再說原先碼頭上便有這外送食盒的法子,你這不過是將食盒整的大些變成了酒席,認真論起來你才是那個抄別人的應聲蟲呢!” 眼看兩人又要吵鬧起來,慈姑笑道:“非也。” 她問古行老:“這坊里可有開酒樓的地方?” 古行老一愣:“有啊?!?/br> 慈姑便道:“那便開一座酒樓吧,我自入京以來便想開一座自己的酒樓,只這一直還沒有機會呢?!?/br> 古行老略一思忖,不對啊,他這是請康娘子幫忙救助,可不是幫她圓夢啊。 吳行老則得意洋洋瞧著古行老,眼中意思不用說話古行老都能明白,不外乎是“好你個老古,且看你如何贏我!” 可古行老轉念一想,既然已經定了請康娘子幫忙,就不要加以質疑,大不了就當自己花銀子買個開心罷了。 古行老帶著慈姑滿懷遠坊轉悠尋摸起合適的飯店,過了一段時日可算被他們找著了一處三層的酒樓,靠近懷遠坊最大的賭坊如意賭坊, 說起那如意賭坊可當真算的上是人間銷金窟。賭坊內有幾座高樓圍繞,聽說內里有假山流水,簡直如一座私家園林一般,人都說只要你有錢,進了如意賭坊便能得到不遜于皇帝般的享受;可這人間仙境也不是輕易便能進得的,便是你富可敵國,進了如意賭坊也不過花用一年便能傾家蕩產。 這家酒樓原來就開在這里許多年,可惜如意賭坊將它的生意搶奪得七七八八,如今酒樓也只能關門了事。 古行老皺眉:“康娘子,這店,還是莫要開在此處為好,你年紀輕不知道……” “不,我知道。”慈姑斬釘截鐵。她從前便見過賭坊如何害人,狠心奪取康家資產的隔房叔伯便是賭坊的??停琴€坊如魔鬼一般,先是將他家銀錢耗盡,而后便是賣地、賣房、最后將目光轉移到隔房的兩個孤兒身上,罔顧人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