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長相俊美、能力出眾、出身高貴又不依靠祖蔭、獨自立府,堪稱完美夫婿,滿汴京城有待嫁女兒的人家都盯著他。偏生他不近女色,嚴厲板正,叫人不得不退縮。 他這回來國公府是為議親,卻不是為自己,而是為自己的侄兒—國公府二房大少爺濮寶軒。 老夫人卻也不攔著:“你們去罷,叫你嫂嫂帶著藏在花廳的屏風后頭,莫叫人瞧見便是。”她思來想去索性讓小娘子們去外頭瞧瞧,說不定機緣巧合有小娘子能與鎮北侯看對眼,也是造化。 花廳里王吟德正打量慈姑與馮廚子,馮廚子身形魁梧,襯著旁邊那個小廚娘越發單薄瘦小,年紀瞧著也不過十幾歲,也不知為何她能贏? 王吟德臉上懷疑之色漸盛,問:“兀那廚娘反而贏了御廚之徒?當真可疑。” 馮廚子憤憤然大聲道:“三少爺,我不服!孕婦本就易吐,聞著無味白粥自然不反胃,這小娘子慣會投機取巧罷了。” “哪里來的廚子慣沒規矩,倒在院里撒野!”有奴仆眼風一掃,“啞巴了不成,還不快趕出去。” 慈姑卻上前道:“還請準我告知他敗北的緣故。” 王吟德點點頭,慈姑便沉聲與他道:“這位大廚,你一是輸在技巧。白粥看似簡單,要煮好卻最考驗火候。三滾三開,柴火運用得當方能煮出這般黏稠,而一個好廚子最要緊的是熟悉火的秉性,回頭叫人端你一碗粥,你看看米粒便知自己煮不出;” 她紅唇瀲滟,慢條斯理緩緩道,“二嘛——是輸在心思。你既然知道對方是孕婦,那為何做菜時絲毫不為她考慮?只顧著自己炫技。身為廚師最要緊的是感同身受,食者胃疾則菜要軟糯;食者上火則菜色清淡;食者體弱則菜色滋補。不問青紅皂白那還有何廚者匠心?” 一番話說得屋內諸人齊齊一愣,事不關己正遠遠在廳外臺階下欣賞幾株墨蘭的濮九鸞也聞言一頓,起了身往這邊看來。 諸人便是先前因著她身份地位身板瘦小而起了輕視之心的也不得不贊。屏風后小娘子們也紛紛點頭稱是,唯有琬珠郡主緊張兮兮推了推自己的丫鬟:“沒喝完的粥留著晚上喝,可不能給他盛粥!” “這小娘子嘴巴倒利索,不過嘛比試講究個心服口服,既然大廚覺得你投機取巧只會做家常小菜,這回你們便都做個大菜。”王吟德斟酌一下,想了個兩全其美之策。 “就是就是,應當讓他們現場再比試一場。”他身邊的濮寶軒立刻湊趣。 他今兒到了王家,不是被提問功課就是冷不丁問他治國之策,明顯是在考量女婿,叫他招架不已。 偏偏十一叔毫不幫忙,好容易能有個契機讓大家目光轉移開,立刻趁機起哄,“十一叔,你說呢?” 濮九鸞身著黑衣,鼻梁高挺,清冷俊秀,聞言也只是抬眉淡淡一笑:“子敬,伯夷竄首陽,老聃伏柱史,你莫要瞧不起人。”這是說人不可貌相。 他那一笑瀲滟,如冷峻雪山上驟然盛開一朵雪蓮,屏風后的小娘子們齊齊捂住了胸口:天爺! 端坐幾前的濮寶軒如今十五歲年紀,去年剛中了秀才,也算上的是少年才俊,可與這位叔父一比,那簡直便是云泥殊路。 子敬是王吟德的號,他是個聽不得激的風流公子,立刻便直起了身子梗著脖子道:“今日我們便打賭如何?我押這御廚之徒贏。賭注便是輸者要替贏者辦一件事。” “那我便押這小娘子嘍。”鎮北侯淡淡道。 他立在廳外,只看得見那小娘子的背影,但見她身形玉立,不卑不亢,宛若一枝筆挺生長的青竹,再想起她適才的那一番言論,頗有見地,便覺得這小娘子一定能贏。 “妙哉妙哉,能與鎮北侯一賭也是平生風雅事。”王吟德拊掌大樂,之后便腦子一轉說出題目,“你倆做一道宮廷御苑里的菜,誰做得好吃算誰贏。” “這可……有些不公吧?大廚是御廚之徒自然穩贏,可那小娘子身著樸素,聽說是鄉下買來的丫頭,又怎會贏?”旁邊一位陪客的公子遲遲疑疑道。 王吟德得意拿起扇子一揮:“這可卻是十一郎的錯,誰個叫他不問清楚就答應了呢?不行不行,我得趕緊盤算使喚他做何事才好。”一副志滿意得的樣子。 鎮北侯淡然不語,只輕嗅墨蘭,似乎驚濤駭浪翻涌于眼前也能面不改色。 慈姑與馮廚子又一次進了外廚房,這回廚房里諸人態度又不同,對陳大廚冷淡了許多,待慈姑卻多了些熱絡。有些人熱情與她招呼:“可要我幫忙打下手?” 慈姑知道世間人大都如此,便也見怪不怪,只微微笑笑,專心做菜。 她見廚房泡著一盆新鮮的河蝦,便立定了主意要做一道鮮蝦蹄子膾。 旁邊的廚子們都聽說了外頭之事,是以也在賭慈姑這回能不能做出御膳房的菜色。有人打賭不能,而以顧大廚為首的零星幾個廚子則在賭慈姑會贏,賭注是一人一百文。自然都賓住呼吸看慈姑做菜。 但見慈姑清洗完后,便拿起一枝竹簽,耐心挑起了蝦線。 而后將豬蹄燎燒毛躁,投入鍋中加香料燉煮,舉手投足有條不紊。 她這鎮定叫廚子們莫名其妙有了些慌,還有幾個廚子不由自主站得筆直,有個胖廚子摸摸腦殼:“我怎的感覺像當年在師父他老人家跟前一般。” 話音剛落,他便覺得自己荒謬,這個小廚娘,又怎么能與自己的師父相提并論,可奇怪的是,有幾個廚子也隨之點點頭。 她專注的態度,精湛的技藝、做菜的沉著,一點都不像個小毛丫頭,反而像多年的大廚。 灶頭的火嗶嗶啵啵燃著,鍋中燉煮的豬蹄漸漸開始翻滾,雪白的奶湯裹挾著濃郁的香氣,惹得大廚們各個有些心神不寧。 看燉煮到半熟,慈姑便撈出豬蹄,手起刀落去骨剝皮,而后淀粉掛糊,放入油鍋中炸皮。 肥rou的油脂入鍋便嗶嗶啵啵響了起來,散發出誘人的油脂香氣,院里除了廚子,還有不少下人嗅著香味湊了過來,紛紛探頭打聽:“是什么香味?”“聞著真香香,好饞啊。”一個個貪婪吸著空氣里的濃郁油炸味,便是吃不到,多聞幾口也好。 “莫不是鮮蝦蹄子膾?”顧大廚略微懂些,遲疑道,“我也是聽我師父提過一次,可這都是御廚們的吃飯技藝,自然不會拿出來講……沒想到這小娘子居然好不藏私。” 周圍廚子們一聽,各個都認真了起來,那可是御膳房的菜式啊!哪怕看一星半點也受益無窮,當下賓神認真觀摩起來。 慈姑忽得覺得身后安靜了下來,她覺得背部有些發涼,轉身一看—— 身后站著烏壓壓一排廚子,各個神情認真,如饑似渴—— 她打了個寒戰,搖搖頭繼續回身做飯,炸制出鍋后卻并未結束,慈姑拿起腌制好的蝦仁裹入蹄rou,又拿棉線一道道捆緊。 此時蒸鍋已經開鍋,慈姑將那包裹得嚴嚴實實的蹄rou蝦仁裹小心放進去,上鍋開蒸。 待蒸熟后取出,她小心翼翼切片,轉眼便切成一盤。 最后用蔥姜蒜末切末,加些紫蘇碎、倒些醬油,撒些茱萸辣油,便是一碟子蘸料。 菜式俱都完成,慈姑便拍拍手,端著一道鮮蝦蹄子膾呈了上去,再看旁邊,那陳大廚做了一道糟淮白魚。 第4章 素高湯、五彩什錦、油燜香蕈…… 王吟德看到菜色的一瞬,心里便“咯噔”一下,偏抬起頭還看到鎮北侯幽幽的目光只盯著他。 他不好認輸,硬著頭皮夾起一筷子糟淮白魚,白魚鮮嫩,本是京中士大夫慣愛的名品,王家出身豪奢,自然也備著新鮮白魚,白魚切段炸制后再入酒糟糟過,清新爽口。放在外頭酒樓也算是個上好下酒菜了,可…… 王吟德苦著臉,只好又拿起筷子伸向鮮蝦蹄子膾。 切成薄片的鮮蝦蹄子膾從里到外金燦燦外皮、乳白色rou質、鮮紅蝦仁,莫不精彩紛呈,再看旁邊一碟子蘸料里嫩綠蔥末雪白蒜末浮動,叫人食指大開。 王吟德夾起一筷子鮮蝦蹄子膾,切成薄片,晶瑩剔透,再入口一嘗—— 這一吃便覺不同。入口后,舌尖先感受到無處不在的鮮甜,舌尖能感受到蝦仁的清甜、蹄rou的軟糯、酥脆的豬皮,一切都融合到一起,裹挾著霸道襲來。 再咬一口,“咔嚓”一聲,肥厚的豬皮脆生生,掉渣到了嘴里,內里的rou質薄而嫩,爽口異常。而蝦仁則軟綿鮮嫩,如一道云朵充盈舌尖,將鮮嫩送進嘴中。 鮮蝦蹄子膾常在御筵上吃到,可未想到這小娘子做出的居然比宮中御筵上所做更好吃,他瞳孔猛地緊縮。 再蘸取蘸料,芫荽、蔥末等香料,酸爽、開胃,與rou類的鮮巧妙糅合,使得整道菜風味立體起來。 王吟德顧不得品評,索性蘸一塊吃一塊,脆生生的肚片配上濃香馥郁的蘸料,間或點綴一口飽吸湯汁的芫荽末,濃郁美味,解膩清淡! 他埋頭只顧著吃,鎮北侯遠遠站在花樹下,淡淡道:“既如此,便決了勝負罷。” 王吟德筷頭猛地一停。 旁邊的濮寶軒趕緊多扒了幾塊鮮蝦蹄子膾到自己碗里,而后才抬起頭傻乎乎問:“十一叔,怎的你吃也不吃便能決勝負?” 鎮北侯微微一笑:“汴京權貴人家熱衷吃淮白魚不假,可是淮白魚一路運來花費頗多,官家自來體恤百姓不易,因而宮中御筵上從來便無這道菜。官家1生了病,圣人娘娘2想給官家吃點淮白魚補身子都尋不到。可巧呂宰相家鄉正是此魚產地,她夫人進宮給圣人娘娘請安,圣人娘娘不得已出口討要。一時被傳為美談。” “原來這道糟淮白魚不是御筵上的菜式!”屏風后的小娘子們紛紛恍然大悟,她們年紀小,還未去過御筵,如今看鎮北侯輕描淡寫說出,登時低低驚呼起來。 “馮大廚不是汪行老親自推薦、御廚之徒么?怎的連御筵上菜式都不會做?”鎮北侯一對眼睛鷹隼一般,拍打著手中的塵土,饒是慢條斯理,卻叫馮大廚額頭沁出一層細細密密的冷汗。 聽說這位鎮北侯曾在平西府坑殺了幾百西夏騎兵,邊關上起了個諢號“小白起”。萬一欺騙他…… 馮大廚慌得“咚”一聲跪下磕頭:“饒命饒命,侯爺饒命!我是冒牌貨,只在樊樓里做個洗菜的雜工,會些簡單菜肴不假。一時鬼迷心竅才吹起牛皮,不是有意蒙騙!” 屏風后內外俱是吸了一口冷氣。王吟德嫌他丟人,忙揮揮手:“懶得斷你這官司,快押去管事那里辨明。” 管事忙上來,將他和臧牙婆半拖了出去,兩人俱灰溜溜垂頭而走。 消息傳到后廚,王府的大廚們紛紛吸氣,發出驚訝的聲音。胖大廚則捂住了臉哀嚎一聲:“吾之一百文危矣!” 王吟德也不惱,轉念又笑嘻嘻道:“愿賭服輸,只不過天下之大,有什么事是堂堂鎮北侯做不到而我能做到的?”他是個滑不留手的,自打賭便已經盤算好了,贏了叫鎮北侯欠個人情,輸了也不怕,鎮北侯做不到的事他自然更做不到,橫豎自己都不吃虧。 鎮北侯指了指慈姑,輕描淡寫:“我能贏你也是因著這小娘子,實現她的心愿便是。” 眾目睽睽之下,王吟德心中暗喜,一個小娘子能要什么,不是銀錢便是要晉升丫鬟等級,能有何難?是以大度問:“兀那廚娘,你有何心愿?” 滿院子的人都看向慈姑, 一瞬間似有無數白鴿從汴京上空飛過 ,撲棱撲棱扇動雪白翎羽。慈姑手心一把密密實實的汗,心臟撲通撲通跳動,她吸了一口氣,聽見自己的聲音,微弱卻堅定: “我要自己的身契。” “噢?”王吟德似是沒反應過來,愣上一愣。 慈姑便福上一福:“奴本是殷實人家出身,奈何爹娘去世后,狠心叔伯吃絕戶,占了家財后便將奴與哥哥胡亂發賣,如今最大心愿便是贖得自由身再去尋哥哥團聚。既然能得主家垂青,不敢撒謊,便如實說來。還愿主家乞憐則個。” “哦?吃絕戶?”王吟德收起吊兒郎當的模樣,臉上有些肅然。 慈姑心里暗暗打鼓,她適才在來時路上聽陳牙婆說過幾句瑯琊王家雖顯赫,可這一支也因老爺去世而被王家別支險些趕上絕路。是以遇到這機會,便將自己經歷說出,惟愿對方能夠感同身受,還她自由。 果然被她賭對,王吟德立刻點點頭:“管事的,叫人將這小娘子身契送來!” * 慈姑出了王府,深深吸了口自由的空氣,這才有心思打量周圍市井。 汴京自打大宋立朝以來番息繁衍有數百萬戶人家,市井巷陌民物阜盛。坊間多見一應的雕梁畫棟、鋪席駢盛,有進出皆是豪奢做派的鐘鳴鼎食之家,亦有家族綿延數朝的貴胄,有書香滿眼吟賞煙霞的書香門第,更有無數尋常百姓,安居樂業,風骨不同俗世,端的是紅塵萬丈熙熙攘攘。 慈姑放眼望去,附近街巷阡陌,邸店3林立,人煙生聚,鋪席駢盛,許多店鋪伙計站在門口招呼生意,往來人群臉上皆帶著幾分喜意。 再看旁邊汴河里航船、舫船運送著,吃水深重,船老大們紛紛呼喊著號子,岸邊碼頭勞力往來推動著四輪雙幫太平車運送貨物,“咯咯吱吱”的輪彀聲綿延不絕, 這便是汴京,大宋乃至當今寰宇各國中最大的都市。 她看著眼前這繁華,饒是她幼時曾在汴京生活過,從眉州出來也一路見識了不少風景,仍舊被都城之華麗震撼得無以復加。 慈姑想:先找到哥哥,兩人齊心協力,也必能在汴京闖出一番天地。 陳牙婆氣喘吁吁從后頭追上來,嘖嘖嘖稱奇之余又滿懷遺憾:“我明日要請幾個吃齋的居士姐妹來家中相聚,原想叫你整治一桌素席面,如今……” 她打得好算盤,汴京城里叫一桌席面沒有五兩銀子下不來,家中有個會做菜的丫頭,正好使喚。 慈姑忙接茬:“難得阿婆抬舉我,我自當幫忙到底。”哥哥是陳牙婆賣走的,她如今即使已經自由身也想與陳牙婆交好,好從她嘴里挖出哥哥的下落。 慈姑說得謙卑,叫陳牙婆渾身舒坦,待她也親熱了些。便盤算起素筵,又邀慈姑先去她那里暫住今夜,慈姑便將菜單定好說與陳牙婆聽,好叫她采辦些菜蔬。 陳牙婆帶著慈姑回來,幾個小丫頭們不知發生了何事,有個叫小紅的嫉妒今兒個沒帶她,便有心招惹慈姑:“哼!賣不出去倒又回轉了來!” 慈姑不理她,只依著窩棚叫三娣。 陳牙婆給小娘子們住的窩棚依靠著半截山墻而建,由梨樹枝椏撐起,幾片木板權做屋頂,風一吹,便覺里頭四處漏風。窩棚地上鋪著一層稻草,還有一張薄被,稻草被壓出幾個人形來,供被賣的人丁暫時歇腳,此時沒精打采擠著挨著幾個小童。 “喂!兀那賊婆,與你說話你竟然不聽?”小紅見慈姑不理會她,越發放肆,挑起一對彎眉,手指頭戳著慈姑,道:“喂!你今夜里去住最外頭!” “吵起來惹惱了那邊,還不是大家一起吃掛落!”見慈姑勢弱,三娣忙朝屋內撇撇嘴,拿陳牙婆來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