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
在宮里久了,哪里能不會察言觀色,阿茸一眼就看出來,雖然那些太監們表面動作上還算恭敬,但一個兩個面上都是不忿之色。 這是沖著誰來的? 阿茸大著膽子上前去和陳福說話,雖然她品階遠不如他,但因為是皇后娘娘身邊頭一號的宮女,陳福平日對她也格外和氣耐心,可這回,陳福只冷淡地道:“阿茸姑娘,這事兒不是鬧著玩的,你就別摻和了!” 阿茸不解其意,只是一個勁兒追問:“娘娘到底出什么事兒了?你們帶她去哪兒?我是近身侍候娘娘的,我也要去!” 話音才落,陳福一腳就踹在她肋下,啐道:“不知好歹!” 然后,人就跟著押送巧茗的隊伍一塊兒走了。 阿茸命道好,一進宮就被挑進了尚食局,學不好、做不好的時候也挨罰,但最多不過是打手板,那是為了叫她們長記性、少犯錯的,不像那些沖撞了貴人或是犯了大錯的往死里罰,所以這一腳是她身上挨過最重的了,踹得她不光身上疼,連腦子也懵了,跪坐在青石板地上,半天都不知道起來。 等她回過神來,那隊人已經走遠了,連影兒都看不到了。 阿茸連忙去追,但她一吸氣肋下就一抽一抽地疼得更厲害,根本跑不起來,好不容易走出紫宸宮的院門,左右長街上依然看不到人。 想再退回去打聽,門前的侍衛卻不讓她再進去了。 阿茸實在沒有辦法,只能捂著肋回了鳳儀宮,叫羅平和羅安出去打聽。 太監們腿腳兒快,門路也多,兩刻鐘后回來,繪聲繪影地學給她:“阿茸jiejie,這消息宮里頭已經傳遍了,那速度比離了弦的箭還快……” 阿茸一聽,氣不打一處來,喝道:“別廢話,說正題!” 羅平正色道:“皇后娘娘給皇上下毒,當場被抓住了,送進了冷宮!” “胡說八道,娘娘明明是去和解的!” “我也覺得娘娘不至于,”羅安道,“不過,那些人傳,說皇后娘娘和皇上有了嫌隙,仗著自己生了皇子,便打算殺了皇上,之后太子登基,娘娘就能當太后了!”他學完了啐道,“說得跟真的似的,好像他們天天躲在娘娘床底下聽著看著,比咱們都了解娘娘似的?!?/br> 羅平補充道:“據說娘娘給陛下送了一碗粥,陛下沒驗過就喝了,然后吐血暈了,御醫過來一看,說粥里面是砒.霜?!?/br> 阿茸腿軟,抱住了廊柱,卻也沒有用處,還是跌坐到了地上。 那粥是她幫著熬的…… 她看著對面臉色煞白的素月,還有她一份兒。 “這時候不能慌,”素月倒是鎮定,還能出個主意,“我去找太皇太后想辦法,阿茸你派個人往冷宮那邊兒瞧瞧情況?!?/br> 阿茸盲目地點頭,她這會兒已經完全嚇傻了。 羅安又跑了一趟,回來后說得咬牙切齒:“冷宮那邊已經叫羽林衛圍起來了,誰也別想進,管事的是剛升了千戶的永昭候世子顧燁,新官上任三把火,他就燒在咱們娘娘這兒了!” 阿茸一聽這名字,卻覺得有了盼頭,到底也是熟人呢! 她麻利地上小廚房去煮了一大鍋綠豆湯,拿了最大的一個食盒裝起來,又找了今天剩下的點心,重新擺盤裝飾,直到弄得看起來跟新做的沒什么兩樣了,便也放進食盒里,自己提著往外走。 羅平和羅安要幫忙,也被她拒絕了,“你們遠遠的跟著就行,能看見我,但別叫別人注意到你們,萬一我出了什么事兒,起碼有人知道?!?/br> 說完了又想起一件事來,回到房里從妝臺帶鎖的抽屜里翻出個荷包,數了數里面一共十四顆金豆子,是她到巧茗身邊后,巧茗每月在月例外另給她的,說是讓她存著傍身,當嫁妝,流云也有一份。 阿茸就這樣懷里揣著金豆子,手里拎著食盒,三步一喘氣地到了冷宮外面。 打眼一看,果然和羅安說的一樣,院墻外宮門前站了好幾個羽林衛。 阿茸以前來過這里,知道雖然有巡邏的羽林衛會路過,卻是沒有人專門把守的。 而且早幾個月的時候,淑嬪因為謀害皇嗣被關進了幽蘭殿,也一直沒聽說過這里派了人來看守著。 所以,如今這些人是為了誰而來,根本顯而易見。 食盒有些偏重,阿茸身上又帶著傷,別說拎個重物,就是走幾步都比平時費勁,不過她還是咬著牙蹭到了大門前。 沿路上的羽林衛都按著刀柄站著,見了她沒有任何反應,估計在他們眼中她就跟夏夜飛過的流螢差不多。 不過要想進院門,那就是——做夢。 一左一右兩個侍衛繡春刀一抽,哐啷一聲交錯成一個斜倒的十字,架在前面擋住了阿茸的去路。 “我……我是來找人的!”阿茸扯著嗓子喊了一通,顧世子,顧千戶,顧大人,輪著個兒喊了好幾遍,到最后聲音都開始發顫了,才見著顧燁慢悠悠地從院子里出來。 “顧大人,”不待顧燁問,阿茸主動說道,“我聽說顧大人帶著兄弟們在這兒辛苦,特地帶了綠豆湯來給大家解解暑氣?!?/br> 顧燁倒是還記得阿茸,往后掃了一眼見就她一個人,便叫人接了那食盒。 不過他們沒立刻吃,反而當著阿茸的面叫人抱了只野貓過來,舀了一碗綠豆湯,又扔了塊點心給它,看著那貓兒吃飽喝足,又等了快兩刻鐘,見什么事兒都沒有,還是神氣十足地喵喵叫,這才點頭讓手下人去分。 阿茸一直訕訕地站在他旁邊,明白了他的想法,臉上更是青一陣白一陣,事先想好的詞兒早忘了大半,最后索性直來直去,“顧大人,我想進去看看我家娘娘,麻煩您行行好……” “皇上有命,誰也不能見皇后娘娘,就是連只貓兒都不準進去?!鳖櫉顝氖窒率稚辖舆^盛給他的綠豆湯,咕嘟嘟灌了兩口,再咬一口桂花糕,贊道,“這是你做的?手藝不錯!比我們家廚娘強多了!” 阿茸心里頭的火兒蹭一下躥了老高,這什么人啊,喝了她的湯,吃了她的點心,結果不賣人情不算,竟然還敢調笑她! 可她有求于人,哪敢當真跟顧燁發火,抿著嘴眨了眨眼睛,就從懷里掏出那個荷包來往顧燁懷里塞,“顧大人,求你了,我就想進去跟我們家娘娘說說話,陪她一會兒,那里面多可怕啊,上次來的時候有你們在,我都嚇暈了,現在黑燈瞎火的,娘娘一個人在里面,別再嚇出個好歹來……求你了。” 侍衛吃東西都是狼吞虎咽的,顧燁也不例外,阿茸說這一串話的功夫,他已經解決了自己那份桂花糕和綠豆湯,把碗往旁邊一個侍衛手上一塞,摸出那個荷包來顛了顛,大約是覺得有些分量,便倒出了里面的東西查看。 “這可不行,誰知道進去的時候是你,出來的時候還是不是你啊。” 阿茸腦子里轉了兩圈,才明白他的意思,連忙撇清道:“絕對不會的,我就是想跟我們娘娘說說話,看看能幫上什么忙?!彼滞赃呉粍澙?,“你們這么多大人帶著刀守在這兒,就是借我十個膽子,我也不敢作亂啊,我還要命呢!” 不想顧燁不接她的話,反而突兀地問道:“哎,這是你們娘娘的家當,還是你的啊?” 阿茸不解其意,卻覺得這是個好機會,誠實道:“這是我的,我的全部家當了!是我攢的嫁妝錢!你就答應我吧,再不行,你跟我一起過去,就那么看著我,保證我不搞鬼!” 顧燁深深地打量了她兩眼,反問道:“你把嫁妝全給我了,就為了見你們娘娘一面?見完了呢?你打算怎么辦?你手上沒錢了,要是你們娘娘真是冤枉的,你還能托人幫忙么?就算有,我看能幫上你的人也看不上這么點金豆子。要是你們娘娘不冤枉,你又怎么辦?到時候皇上問起罪來,你們鳳儀宮的人都跑不了,就是留下命來,也得不著好差事了,想再攢這么恐怕一輩子都沒戲了?!?/br> 他說著把荷包塞回阿茸手里,“你聽我的,別攙和,這玩意兒你自個兒留著,到時候上下打點打點,說不定還能謀個像點樣的差事,平平安安地挨到滿了年歲出宮回鄉。你們娘娘的事兒太大了,你管不起,我是為了你好!” 阿茸握著荷包,怔怔地站在那兒,顧燁說的話她不是不明白,可要是真按照他說的做,那巧茗怎么辦? 她只想著想盡辦法,先見著巧茗一面,把前因后果問個明白,然后……然后的事情,她沒想得那么遠! 她不過是占了天時地利之便,至于人和……不是還有梁太師一家嗎? 論起來能在皇帝面前說上話,太師大人和梁二公子肯定比她強啊! 不過……看著眼前的顧燁,阿茸又不那么確定了,那時候淑妃和顧煒的事情一出,可沒聽說過永昭候家有人出來幫他們走動的,那還是親生的呢,巧茗和梁家只是認的干親…… 阿茸發現事情比她原本料想的還要艱難,而自己又一籌莫展,根本沒有辦法,她心里著急,身上好像比之前還疼了,實在繃不住勁兒,嗚嗚嗚地哭了起來。 顧燁眼睛瞪得像銅鈴似的,他沒說什么啊,都不是狠話,不是勸她為自己著想么,怎么就把人弄哭了…… 旁邊的侍衛們看了都跟著起哄。 “頭兒,你怎么把大姑娘弄哭了?” “頭兒,是不是你欺負了人家不肯負責任?” “將來都是當侯爺的人,屋子里多收一個不緊要!” “就是!人家都把嫁妝給你了,誰家的姑娘也不會更實誠了!” 顧燁聽他們越說越不成話,喝止道:“都閉嘴,辦差呢,你們當出來玩啊,誰再說就拉出去繞著皇城根兒跑一百圈!” 侍衛們不情不愿地閉嘴了。 顧燁連忙拉著阿茸走開,估摸著距離讓那些家伙再聽不到他們說什么,才問:“阿茸姑娘,你這是哭什么???有什么事兒,你說一聲,我能幫你就盡量幫。”說完了發現不對,又趕緊補上,“但是真的不能放你進去見娘娘?!?/br> “可是我只想幫幫她……”阿茸一聽哭得更厲害了,“我們當初一起進宮的,我十一,她十二,從頭一天起就睡一個炕上,后來又一起進了尚食局,一起從洗菜切菜學起,學不好時一起挨打,回到屋子里互相上藥,那么多年下來,比親姐妹還親,我們那時候說好了,等將來到歲數了出宮,如果不嫁就一起開個酒樓,嫁也要嫁在一起……” 那些過往的畫面從眼前閃過,每一幕都像是昨天才發生過的那樣鮮明,“后來她救了帝姬,得了陛下的青眼,有了好日子,我也沾光,我想既然她不能出宮去了,那我就在宮里一直陪著她,萬一等她年紀大了,皇上不喜歡了,也好有個人能陪著說話,不會孤苦伶仃……可是……怎么一下子就變天了……剛才還好好的呢……現在就關起來了,皇上會不會要殺她……我不怕把嫁妝都花光了,反正沒有巧茗我也沒有這些錢……我就是想幫她……淑嬪娘娘給送進去身邊還跟了個丫頭呢,我們娘娘只有一個人……” 說到后來,根本已經泣不成聲,前后不搭。 顧燁也不勸,只是讓她哭讓她說。 他知道突然出了這么一遭事兒,皇后宮里沒人不膽戰心驚,就想著讓這小姑娘發泄一通也好。 不想聽著聽著,倒是有些感慨,這姑娘跟皇后娘娘不過是進宮后認識的,相交也就幾年功夫,竟然這般情深義重,雖然幾顆金豆子他不放在眼里,但卻是她的整幅身家,竟然連后招都沒想好,就義無反顧地拿來幫人。 他想起自己家里的事兒來,想著這幾年里,顧煒一直把自己當賊一樣看待,沒少給自己挖坑,就盼著自己倒霉,甚至前途盡毀,這還是同父異母的親大哥呢,論起情分來竟連人家半道兒相識的十分之一都沒有! 就是這么一晃神兒的功夫,卻見阿茸忽然一口氣兒上不來,兩眼翻白,直接暈了過去。 顧燁連忙上去扶了一把,空出的手拍著她的臉頰,“阿茸姑娘,阿茸姑娘”的叫了幾聲,又掐了人中,但就是不見人醒。 羅平羅安遠遠看著不對勁,提著燈籠沖上來,燈光閃耀下,顧燁才看清楚阿茸一張精致的小臉慘白得像紙一樣,嘴角還有鮮血淌出來…… * 羅剎殿里,巧茗坐在地上,全然不知道外間發生的事。 一年前她曾經對這里無比好奇,還曾跪在外面從地窗向里張望,那時她想不到自己會生下兩個皇子,想不到自己會當上皇后,更想不到有朝一日,她會被關在這里。 她被押過來的時候,羅剎殿從外面看起來跟一年前沒有任何區別。 陳福指揮著太監們敲開門上釘的木板,把她推進來,門在她身后“吱呀”一聲關上,然后是乒乒乓乓重新將木板頂死的聲音。 一陣熱鬧后,腳步聲漸漸遠去。 一切歸于寂靜。 室內一片黑暗,只有木板縫隙間透進來絲絲縷縷的月光,照在地上,細細長長的一道線。 巧茗抱膝團坐著,一心琢磨今天的事情。 她一點兒也不怪韓震不信她。 若是兩人交換位置,她也不會信他。 上次不就是這樣么,當時她以為韓震要殺自己,可是一點兒也沒留情,一刀扎在他胸口上,事后多虧韓震為自己遮掩,不然這刺殺天子的罪名早一年前就該扣在自己頭上了。 韓震給過自己一次機會,但是這次,他大概是對自己徹底失望了吧…… 可是,這次真的不是她。 巧茗怎么也想不明白,到底是誰,又是怎么動的手。 她反正也死過一回,現在的日子都是撿來的,真是沒辦法了,再死一次也沒什么大不了,但是這樣不明不白的,當真叫人不甘心! 而且她還有兩個孩子! 若是這樣就死了,背著弒君的罪名,那兩個孩子會如何? 不到一個時辰前,巧茗還覺得讓自己的孩子出家當和尚太過委屈,現在情勢轉變,她倒覺得若是當真能如太皇太后說的那樣,在寺廟中一世平淡又平安,或許也不失為一條好出路。 小的命運或許不會更糟了,但是大的那個呢,她背了罪名不緊要,可是有個弒君的母親,鏘兒會不會連太子都當不成,她前世在家里也是讀過史書的,被廢了太子的,從來都沒有好下場。 巧茗還是不甘心,本來他們母子三個不至于如此的,是誰,到底是誰在害她? 伸手不見五指的屋子里,連時間都似乎靜止了,若不是月光流轉,隱去了地上那道細長的光線,她幾乎也要以為自己已凝固成一塊石磚。 巧茗站了起來,她抻了抻微麻的腿腳,試著在黑暗里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