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巧芙玩笑道,“還是吃東西噎著了?” 巧茗搖頭,待阿茸將桌上的糕點渣子收拾好退開去,便沖著巧芙輕聲吟了后面兩句詞:“唯有城東龍藏浦,春風不改舊時波。” 巧芙驚得困意頓時消弭。 兩人心中俱是一般念頭:這是當初在教坊司時自己與巧芙(巧茗)一起譜的曲、填的詞,她怎么會知道? 然而還不待她們誰先開口說些什么,門外已響起太監通報的聲音:“皇上駕到。” 眾女連忙起身跪下迎接圣駕。 韓震進殿來,先從低著頭的一堆人里準確無誤的找出巧茗,拉了她起身隨他一起到榻上坐好,這才記起叫地上那些人平身歸坐。 之后,更是當旁的人根本不存在,既不看她們,也不與之交談,只管對著巧茗噓寒問暖。 “今日都吃了些什么?” “在這兒坐了一天,可有覺得哪里不舒服?” “天晚了,要不要回去歇歇,要不要加衣?” …… 哪里像皇帝對著嬪妃,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下朝回家的孝子對著母親。 可是,韓震卻覺得自己已經很收斂了,他都礙著人多,沒有把巧茗抱在懷里…… 卻不知,饒是這般,也看得底下坐著的人都紅了眼。 柳美人自從上次的事情后,和巧茗的梁子早就結下了,嫉妒得最是不加掩飾,瞪著眼,咬著牙,手中絲帕絞得已然成了麻花。 駱寶林心中有點發酸,她對皇上沒什么情誼,但自從入宮來還沒機會進幸,卻總是眼瞧著端妃受盡寵愛的模樣,換了誰心里也難免有些不舒服。 淑妃還是那個楚楚可憐的樣子,只是眼睛里蒙了水汽,說嫉妒么,面子上看不出來,倒更像是個被丈夫當面冷落,受盡了委屈的妻子。 也只有巧芙心思不在這事兒上,她半垂著頭,一忽兒瞟一眼巧茗,只覺得事情若當真如自己所想的那般,也實在太匪夷所思了。 這萬萬不可能! 巧茗也是一般,別說她此刻本就沒有心思與韓震膩歪,就算有,當著這么多人,又怎么好意思呢。 她只管紅著臉把手往回抽,可韓震力氣比她大,只要他不肯松手,她便無論如何也抽不出來。 此時此刻,麟趾宮中眾人卻忙亂得如同被放進油鍋里烹炸的螞蟻。 德妃難產,已昏死過去了第二回。 尚食局依著接生嬤嬤的吩咐送來了吊命用的人參雞湯,凝香抬著德妃的頭,凝雪舀了雞湯,一口一口強送進主子嘴里去。 約莫半盞茶功夫后,德妃悠悠轉醒過來,氣兒還沒喘順過來,就聽到接生嬤嬤道:“娘娘,再加把勁兒,多用點力,孩子就快出來了。” 這話,她都聽了一整天了。此時自是半點兒也不相信的。 可是不相信又能怎樣呢,總不能就此不生了。 就算她真的不想要那孩子了,也得把它生出來才算完,不然孩子就一直待在她肚子里,恐怕兩個人都活不成。 德妃只能咬著牙根,拼死使力。 “對,就是這樣,娘娘在加把勁!” 接生嬤嬤不停地給她鼓著勁兒,起先因為德妃看起來比昏過去前精力好些,嬤嬤也跟著高興起來,但漸漸地,她面色便不對了。 她們不敢大聲張揚,怕嚇壞了產婦,可又不能隱瞞不說,只互相使了個眼色,其中一個人便站起來,走到屏風外面,跟坐鎮的胡太醫耳語起來。 德妃不知道發生什么事,她只覺得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好像沖向一處,然后潮水一樣涌了出去…… 胡太醫走進屏風里時,德妃已經第三次昏死過去。 其中一個接生嬤嬤正掐著德妃的人中,想讓她趕快清醒過來。 可直到胡太醫診完脈,德妃依然昏睡著。 “去把那雞湯拿過來。”嬤嬤吩咐著。 然而胡太醫卻伸手阻止了。 * 二更的梆子響起時,報信兒的太監匆匆忙忙地跑進了慈寧宮,跟在他后面的還有胡子花白、氣喘吁吁地胡太醫。 “稟太后,稟皇上,德妃娘娘產下一女。” “阿彌陀佛。”焦心整日的太后呼了一聲佛號,“可是母女均安?” “回太后的話,帝姬早產,身體稍有些弱,但只要精心調養,便不會有事。”回話的是胡太醫,“只是德妃娘娘……” “她怎么了?”太后見到他神色遲疑,感到了某種不祥之兆,厲聲追問著。 “娘娘,血崩,昏迷不醒,老臣雖已盡力幫娘娘止了血,但娘娘傷了根本,恐怕往后病體難愈……” “既是這樣,你為何不在麟趾宮守著,跑來這里做什么?”太后怒喝道。 胡太醫頭垂得極低,但仍不卑不亢地陳述道:“老臣是不得不來向太后和皇上稟報,娘娘生產遭遇兇險,是為人所害,有人在娘娘的湯水里下了七花粉,這才是造成娘娘血崩的根由,請太后和皇上徹查。” * 原是關閉宮門,準備熄燈入夢的時分,尚食局里卻忽然熱鬧起來。 太后身邊的呂嬤嬤親自帶了一隊人馬,殺氣騰騰、兇神惡煞地沖了進來,不由分說便將所有人都抓到院子里,然后挨個房間翻箱倒柜。 女官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能睡眼惺忪地在深秋的瑟瑟冷風中發抖。 “西廂北起第三間是誰住的?”呂嬤嬤站石階上發問。 四個女官遲疑著站了出來。 “北側近門的床是誰睡的?”呂嬤嬤又問。 其中三個人互相看了看,齊齊向后退了一步,只留下一個女官在前面。 “帶走!”呂嬤嬤一聲令下,立刻有身強力壯的太監沖上來,扭了她的雙臂將人拖走了。 * “回太后,老奴在尚食局里搜到這個,胡太醫已辨認過,確實是七花粉。藥粉藏在一位女官的床褥底下,老奴已將人帶過來了。” 呂嬤嬤話音剛落,那名女官便被人押了進來。 “放開我,放開我。”她披頭散發,高聲尖叫著。 呂嬤嬤上前給了她一掌,清脆的耳光聲在靜默的大殿里回響,伴著呂嬤嬤兇惡地聲音:“太后跟前,也容得你大聲喧嘩!” 巧茗看清了那女官的面貌,一時間與阿茸兩個面面相覷,只因那不是旁人,正是當初和她們同居一室的舊相識——方月白。 ☆、44|43.42.1 月白吃了一巴掌之后果然安靜下來。 押著她的兩個太監把她架到大殿正中,其中一個在她腿窩踹了一腳,月白吃痛,雙腿一彎便往地上倒,兩個太監順勢一推,她便結結實實地撲跪在地。 “你叫什么名字?”太后沉聲問道,“今年幾歲?為什么要給德妃下藥,差點害得她一尸兩命?我看你樣子也并不大,小小年紀,怎地心腸如此惡毒?” 月白抬起頭來,披散的長發下露出一張蒼白的臉龐來,“我沒有……”她辯解著,“我什么也沒有做,那包東西不是我的……” “不是你的,又怎么會在你的床褥下搜到?難不成還是誰陷害了你不成?”太后搖了搖頭,冷冷地質問,“若是你能想到是誰和你有這么大仇怨,最后又能查證如實,證明了對方的罪責,哀家自然不會為難你。” 月白卻吞吞吐吐道:“我沒有仇家……我只是尚食局最低品階的一個女官,無依無靠的,我從來不敢得罪人……” 這就不是實話了。 呂嬤嬤低頭附在太后耳邊提醒道:“太后,雖然她只是今年春天新晉位的九品女官,但并非如她自己所說的那般無依無靠,她的姑姑是尚食局的方司膳。” 許多時候,一句微不足道的謊話可以摧毀一個人所有的誠信,就如一粒老鼠屎可以壞了一鍋粥一樣。 太后無心追究月白為什么要在身份上說謊,但這個小姑娘不誠實的印象已經留在了她的腦海里,連帶著前面月白辯解自己無辜的話,她也不會相信半分了。 “宮里面向來都疼惜女兒家的不易,從來都給宮人女官們留幾分顏面,可是沒想到你是個不識好歹的丫頭。”太后的耐心顯然已經用盡,再開口時全是嚴厲的話語,“既然我好聲好氣地問,你不肯好好地答,那么沒有別的辦法,只能動刑了。” 她的話音才落,已經有太監抬了板凳進來,另有兩個高壯的嬤嬤上前架起拖到板凳上,不容分說地,邢杖便噼噼啪啪地落了下來。 誰都知道太后和德妃的關系,如今當著太后的面,嬤嬤們懲罰起謀害德妃的嫌疑人自是不遺余力的,每打一次都是掄圓了胳膊才落下。 月白哪里吃過這種苦頭,從第一下開始便是嗷嗷慘叫著,不過三兩下后就改了口:“我說的是實話,那包東西真的不是我的,我手上剩下的那些,今天都聽吩咐全放進給德妃的人參雞湯里了!” 此言一出,滿座皆嘩然。 “是誰吩咐你的?”太后追問。 行刑的嬤嬤們已經住了手,月白試圖從長凳上爬起來,奈何她身上挨得打雖然不多,卻下下實在,勉強落了地,卻覺得身體生生分成了兩段,挨過打的那一半疼痛僵硬得完全不聽使喚,一下子便撲跌在地上。 她用手肘撐著地,勉強抬起頭,慘白的臉上早已涕淚縱橫,幾縷長發黏在臉頰上,看起來十分悲涼凄慘。 巧茗在尚食局不過待了十余日,與月白相處的時間就更加短,對她其實沒有什么感情,只是向來知道她雖然有些口無遮攔,但其實也是有口無心,看著是個刺兒頭,實際上卻沒什么心機。只是不知受了什么人指使收買,犯下這等無法挽回的錯事,便是她有心想幫她說幾句好話、求個情都不可行。 她越想越覺心有不忍,只默不作聲地將頭垂低了,不想再看月白的慘況。 月白哽咽道:“回……回太后,沒……沒有……沒有人指使我……”說著眼波流轉,瞥了一眼坐在韓震身旁的巧茗,又受了巨大驚嚇一般地迅速將目光收回。 “還嘴硬!”太后氣得額上青筋都冒了出來,手中茶盞也重重擲在地上,御窯出品的極品玲瓏骨瓷剎那間四分五裂,“哀家只問你,說還是不說,不好好說,就再給我打!” 那兩個嬤嬤又上前來捉起月白便要往長凳上拖,月白驚慌失措地喊道:“不,不要!我說……我說……太后饒命!” 兩個嬤嬤看著太后的臉色,重重地將月白擲在地上。 “這是最后一次機會。”太后嚴厲道。 月白蜷縮在地上,輕聲抽泣著,好半晌,才哭著開口道:“是……是……端妃娘娘。” 巧茗驚愕地抬起頭來,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阿茸已經搶先沖了出來,呵斥道:“你胡說八道什么……唔……” 話還沒說完,呂嬤嬤已指揮著太監沖上來捂了她的嘴,“太后在審人,豈有你一個小小宮婢胡亂插嘴的規矩!掌嘴!” “先不忙!”太后朝著月白一指,“先讓她說完了。” 那個太監便一手捂住阿茸的嘴,一手扭著她的手臂,將她拖到窗下站著。 “你說端妃指使你的,那么什時候,如何指使你的,你且一一道來。” “是……夏天……六月里。”月白話說得斷斷續續,但是句句清晰,邏輯分毫不亂,“是娘娘身邊的夏玉樓夏公公派人來送了封信給我,信上說娘娘……念……念在我們在尚食局多年的舊時情誼,知道了我爹在宮外賭錢欠了巨額的債務,愿意幫我一把,只要……只要我幫娘娘做一件事,就幫我爹還清債務,還會額外給我一筆錢財。隨信還附了一包藥粉,說尚食局每天煮德妃娘娘的飯食時,叫我隨便挑一樣添一點兒進去,不會立刻有大的影響,也不會被人察覺或是檢驗出來。然后,等到……等到娘娘生產的時候,如果還有剩,就一次性全放進去,之后就算有人來查,也沒有證據,自然查不到我身上。我當時……覺得不大妥當,良心難安,但……但是,我爹好賭,我當年就是因為這樣才會進宮來的,所以娘娘這番話,對我……誘惑力很大,最后還是依言行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