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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重生長公主在線閱讀 - 第47節

第47節

    燕灼華頭也不回,一徑走下高高的漢白玉臺階,一隊隊宮女侍從在她身后打起長而亮的燈籠列,照亮了走向黑暗里的路。

    燕灼華在這星星點點的光亮中,不由自主地又想到遠在北通的那人。他沒有好出身,不曾習詩書,唯有好相貌——卻偏偏又像極了前人。宋元澈死前那天,離開她寢宮的時候,被十七看到了——她都知道。

    她什么也沒有說,那晚十七便什么也沒有問。

    太后為她選駙馬,第二日她便送十七去了北通;那時候她也是什么都沒有說,十七便也仍舊什么都沒有問。

    她不說,他便不問;就這么彼此沉默著,相隔千里去。

    燕灼華出了大金殿正門,才要登上馬車,就見一隊黑甲騎士自北面疾馳而來。

    “什么人?”修弘哲上前厲聲喝止。

    為首的騎士勒馬停韁,坐下黑馬一聲未嘶,顯見訓練有素。他一停下,身后一隊騎士都齊齊于疾馳中止住。

    燕灼華仰頭望去,只見為首的馬上騎士將銀質頭盔摘了、單手拎在腰間,露出一張頗為熟悉的臉來。

    “千夜瑾!”燕灼華低叫一聲,“你怎么回大都來啦?”

    千夜瑾勾勾唇角,長腿一跨,躍下馬來,踏著月色走到燕灼華身前,笑道:“聽說你要嫁人了?”他英挺的眉毛微微挑起,透著一點戲謔。

    燕灼華不接這茬,仍是問道:“趙叔叔和你一同回大都來了嗎?”

    “義父留守北通。”千夜瑾身上帶著初冬夜里的寒氣,他的黑發隱在夜色里,越發襯得雙眸明亮。他望著燕灼華,深深吸了一口氣,似乎是無奈任命地閉了閉眼睛,“我奉義父之命,前來迎娶你。”

    燕灼華瞪著他,好像他突然變成了妖怪。良久,她抱著肚子笑得彎下腰去。

    “千夜瑾,你笑話講得比從前好多了……”她擦去眼角笑出來的眼淚。

    千夜瑾黑著臉,從牙縫里一字一頓迸出字來,“我、沒、有、開、玩、笑。”

    燕灼華猛地安靜了,她驚恐地瞪著千夜瑾,像是她第一次遇到他那時一樣。

    那時候,她是養尊處優的公主;他卻是罪臣流徙三千里的余孽,家族平反后,被趙將軍收為義子。在大金殿外的小花園里,她要他摘花來玩,卻又在他真的手持鮮花靠近時,被那朵花上的爬蟲驚跑。當她望著將爬蟲放在掌心玩的他時,表情定然也是驚恐的。

    所以那之后很長一段時間里,每次遇到,千夜瑾都是一張冷面對她——大約是被她初見時不算美妙的表情傷到了,所以豎起了渾身的刺。

    一別五年,兩人都長大了。

    兩人并肩往公主府走去。

    “聽說你在北通做了少將軍?那可威風的很吶。”燕灼華輕輕笑著,裹緊了披風的領口,感到渾身涌動著淡淡的暖意。她只是低頭看著腳下的路,知道身邊走著一位舊時的友人,心中有種奇怪的熟悉感。

    她朋友向來很少,不,應該說是幾乎沒有。

    兒時玩伴……大半也是哄著她的宮女侍從,唯有一個千夜瑾,比她大上五歲,且因為身世緣故深為她父皇疼惜,所以敢于欺負她。她小,又沒他“陰險”,幾乎難得討回場子來。記得當初送千夜瑾去北通,她本來該是興高采烈的,卻不知為何躲在九天御龍殿的八寶閣后痛哭了一場。那時候,她父皇剛剛駕崩,趙叔叔就帶著千夜瑾離開了。

    一去五年,怎么也沒料到會這樣再見面。

    相逢一笑,倒也真有幾分泯恩仇的味道。

    “在一個偏遠荒涼的北通做個少將軍,有什么好威風的。”千夜瑾口吻涼涼的,還是像少年時那般討人嫌,“你在大都做著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長公主殿下,那才真是威風的很。”

    燕灼華嘆了口氣,一直壓在心底對誰也無法說出口的話,竟這么半遮半掩地吐露出來,“誰說我是一人之下了?我該是“二人”之下、甚至“三人”之下才對。”皇帝固然是天底下最大的,在她之上,不是還有太后么?也許再加上野王燕九重,那不就是三人了么?

    千夜瑾閃了她一眼,若有所思道:“夜深了,你早點歇息吧。”

    兩人說話間,已經走到公主府前。

    燕灼華問道:“你在大都可有住處?”

    千夜瑾環顧著公主府左右地勢,隨口道:“義父在大都還有一套舊宅子,我帶人暫住那里。”

    燕灼華知道他骨子里要強,只道:“你住哪里我管不來。若是你帶的那些人不愛跟你住在一塊,我的木蘭離宮空房子是很多的。”大都的舊宅子,要住成千上百的騎兵,總是勉強了些。

    千夜瑾負手看她一眼,挑挑眉毛,似乎要說話又忍住了。

    燕灼華擺手道:“別說!我知道你嘴里一定沒什么好話——我進去了……明日你有事情嗎?“

    千夜瑾挑挑眉毛,“長公主有事吩咐?”

    “我哪敢吩咐你……”燕灼華微一踟躕,低聲道,“我就是想問問北通的情況……”

    千夜瑾了然,歪頭研究著府門前的那尊石獅子,淡淡道:“你要問那個玉奴是吧?他很好,武藝極佳,我啟程的時候他已經是個小隊長了。我從北通到大都,路上用了一個多月,只怕他這會兒都做到營長了——你的人,你還信不過嗎?”他看到燕灼華臉上的表情,調侃了一句。

    “我自然是……信得過的。”燕灼華聽到十七過得很好,放心的同時,卻又生出一股說不清的失落。

    離開了她,他并不會怎么樣。

    ☆、第58章 冬合歡

    大都的初冬,空氣凍得干凈清潔。

    木蘭離宮外的小徑上,遠遠走來一對璧人。

    紅衣的是燕灼華,黑甲銀盔的卻是千夜瑾。

    “你上次提到的那個宋元浪,他的情況我的人已經摸清了。”千夜瑾目光平直,望向澄澈的藍天與無垠衰草相交的那一線,“況且他在南安動靜不算小,我想義父那邊早有準備了。我已著人發信往北通,若義父已經動手,咱們倒不必幫倒忙。若義父這次疏漏了,我的人再出手也不算晚。”

    燕灼華放松笑道:“你一來,我諸事都妥當了。”

    千夜瑾卻向著路旁彎下腰去,從萬千黃綠的野草中扶起一株草莖仍生機勃勃的來,仔細端詳。

    燕灼華從他身后探頭看去,好奇道:“你在干嘛?可是有什么不妥?”

    千夜瑾搖頭,手指還摩挲著那草莖,“這草經冬不凋,著實罕見。若是能引到北通去,倒能剩下不少馬糧——這草叫什么名字?”

    “我也不知,回宮喚匠人來問問。”燕灼華笑著,兩人并肩往離宮走去,她又道:“物有反常,必有蹊蹺。這草也不是經冬不凋,只不過比尋常的野草耐冷些,經得住秋霜,卻經不住冬雪的。再者這草栽在路邊觀賞還行,若要給戰馬做糧草,恐怕還要先用普通騾馬試驗一番……”

    她一路只管說,忽覺身側有目光灼灼,一抬眼就見千夜瑾盯著她。

    “怎么了?”燕灼華問道。

    千夜瑾笑笑,將那一桿草莖夾在指間,只是沿著小徑繼續往前走。

    燕灼華追上兩步,“你又笑什么?”

    千夜瑾等她追及,便將手臂微微一抬,也不見他怎么動作的,那草莖已經落在燕灼華青絲之上。

    衣飾華美,妝容整潔的女子,腦袋上忽然冒出來這么一支雜草,都足夠惱人了。更何況,這支雜草落上的腦袋,屬于全天下最尊貴的少女。

    燕灼華咬牙抓下草莖,抿唇瞪著千夜瑾。

    兩人靜了一息,燕灼華忽然發足急奔,直沖千夜瑾而去,手里的草莖也攥成了一團。

    千夜瑾大笑,不慌不忙邁動腳步,始終在燕灼華前面三步遠的地方。

    “堂堂少將軍,落荒而逃很威風么?”燕灼華眼見追不上,喘著氣出言“挑釁”。

    千夜瑾恰好已到了離宮門口,他便停下來,看著燕灼華撲上來、將一團雜草塞到他脖頸下的衣衫里去。

    燕灼華得勝拍手,又笑又跳,才跑了一程,臉頰紅撲撲的,霎是鮮亮。

    千夜瑾探手頸后,將那一團雜草夾了出來,口中調侃道:“還是小時候的性子——一點兒虧也不肯吃。”

    燕灼華還在得意地笑,鼻息急促。

    兩人頭頂是脫光了繁冗葉子的合歡樹。

    千夜瑾輕輕拍著樹干,上下打量著,嘆道:“這株合歡樹也長大了。”語帶緬懷。

    燕灼華同他一起仰頭看著那樹,想起小時候同他在樹下嬉戲吵架又和好的場景,不覺也微笑起來。笑著笑著,一縷花香忽然從記憶深處泛了起來。

    千夜瑾看她變了神色,問道:“還在擔心宋元浪的事情?我都部署好了。”

    燕灼華勉強一笑,舉步入內。

    千夜瑾看出她魂不守舍,卻也沒有多問,只又輕輕拍了一下那合歡樹粗糙的樹干。

    石太后這幾日心情不太愉快。

    冬日天燥,石太后便病了,太醫診斷說是氣虛脾弱,用著藥也總不見好。

    這日用過早膳,石太后便由素姑姑服侍著用藥。

    “苦,還澀。”石太后拿蠶絲帕子按在嘴角,嫵媚的雙眉蹙成一道懨懨的褶皺,她嘆氣道:“哀家如今病了,寶兒卻還在置氣……”

    素姑姑陪笑道:“殿下出了城,只怕還不知道娘娘病了。”

    “和那個千夜家的小子一同去了木蘭離宮吧?哀家全都知道。當初先帝給千夜家平反,是先帝心慈。如今千夜家只剩那一個小子,勢單力薄,如何能與哀家為她選出來的巴州刺史之子相比……”石太后話說得急了,咳嗽起來。

    “夫妻之事,還要殿下自己喜歡才好……”素姑姑墊了一句,卻還是順著太后的意思勸道:“千夜少將軍與季公子都是少年英才,只是北通苦寒,到底比不上巴州富庶。娘娘的苦心,殿下只怕還沒明白過來。”

    “正是這個道理。”石太后拍著素姑姑的手,因為咳嗽而潮紅的臉上泛起堅毅的表情,她一揚下巴,“去傳寶兒身邊那個山野大夫來……”

    石太后口中的山野大夫,乃是先藥王的關門弟子黑黑戈及。

    宋元澈獄中自盡后,黑黑戈及便在燕灼華府中安頓下來,每日潛心醫術,時不時抓幾副美容養顏、調理身體的方子給綠檀。有一日,綠檀被眾婢女打趣地紅著臉躲到燕灼華身邊去,偏偏燕灼華也促狹,一句“我瞧著那莽大夫待我也不如何恭敬,倒是把你當了正經‘主子’。”讓綠檀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石太后這會兒點名要黑黑戈及來看診,當然不是看上他的醫術,而是要通知燕灼華一聲,“母后病了,你看著辦”。

    燕灼華自然不會不懂。她聽太后宮中來人說了來意,便讓黑黑戈及跟了去太后宮中。她本人卻還是在木蘭離宮中,不曾去看太后。

    母女之間,僵成這副樣子,也著實難看。

    燕灼華想起那日自己無意識中寫下的那八個字,激靈靈一個寒顫,從心底打穿全身。不管母后同燕九重謀劃著什么,要她嫁人她是萬萬不肯的。這倒完全不是因為石太后和燕九重,燕灼華這會兒對婚嫁之事著實不感興趣。

    那日宮中夜宴,少年俊杰齊聚一堂,然而在她眼中,并不比一株草、一朵花更美好。

    想她兩輩子加起來,動過心的不過三人。宋元澈已死,宋元浪詐死,還有一個十七被送去北通——相隔何止千里。也許下次相見,都要多年以后了。

    燕灼華嘆了口氣。

    “殿下,大都公主府處轉來的信件。”丹珠兒將厚厚的文書小心擺放在紫檀木桌上。

    燕灼華粗略翻了翻,除了例行府中事務匯報之外,獨有一則是北通發來的,一則封皮上寫了“季英然拜上”。她先將北通來的那封撿在手中,想起那日宮中夜宴,季英然那雙少年純粹的雙眸,便將后一封也拎了出來。她雖然無意婚嫁,卻也不介意身邊有個人陪著。

    她先拆開北通來信,將那一張兩尺長的信箋細細讀來,臉上神色一忽兒喜一忽兒悲,好似在讀什么跌宕起伏的故事一般——實則不過是一個人的日常起居記事。

    看到最后一句,“上旬領將軍令,出兵南下,隱匿暗行”,燕灼華微微一愣,趙叔叔給十七派任務了?有危險嗎?她即刻便想給趙將軍寫信,好在理智尚存,知道不像樣子,嘆了口氣將墨筆擱下。她送十七去建功立業,卻又要因為路途上的危險阻攔這一切——豈不荒謬?

    燕灼華胡思亂想了一番,便沒有心緒再去看季英然的信,將他的信隨手擺在書架上,取了一部《綠井詞話》來看,想要平復心情。

    這會兒看去,書里字字句句都觸目驚心起來。

    “相見亦無事,別后常憶君。”

    十七在身邊的時候,日子也不過平平淡淡過著,兩人之間并沒有什么天雷勾動地火的橋段,也不曾有大吵痛哭的戲劇上演。一件又一件的小事,溶在日常生活的間隙里,就像秋夜落滿青石板的白霜,薄薄一層,被月光一照,就隱匿在月光的皎潔下,仿佛并不存在一般。

    然而一旦分別,才覺出那深入骨髓的寒氣來。

    一個人的時候,孤單便如附骨之蛆、吸髓之蟲般纏繞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