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不知何時,他已飲盡杯中物。 “殿下還記得那首璧人詞嗎?”他輕輕問道,搖晃著站起身來。 燕灼華搖頭看向暗沉下來的天光,冷清道:“誰會記得那么久以前的東西。” 宋元澈點點頭,將冷綠色薄瓷的酒杯撈在袖中,“這樽酒杯,賜予在下可好?” 燕灼華擰起眉頭,看他一眼,無可無不可地揮揮手——等案子一結,宋元澈已是必死。對于將死之人,還有什么好計較的? 宋元澈便舉步向外走去。他走的很慢,姿態仍是風流。 在他轉身前一瞬,燕灼華仿佛又在他眼中看到了那層薄薄的淚光。她望著宋元澈離開的身影,忍不住要喊他停下來,問一問那淚光是否也是他的偽裝。 她已經站起身來,卻在抬頭時望見十七轉過回廊,正往這邊走來。 十七步入寢宮之時,正撞上宋元澈離開。 他一眼望見宋元澈,便完全怔住了。 宋元澈同他擦肩而過,卻一言未發,只半仰著頭望著漸漸襲來的黑暗。 就要來臨了,他生命的永夜。 十七怔怔走到金井旁,低頭望著平靜水面里自己的倒影。 水中人的眼耳口鼻,與方才離開那人何其相似! 他癡立井邊,想著自己的心事,直到桂魄東升,冷浸一天秋碧。 是夜,燕灼華睡得很不踏實。 她又夢到了十三歲那年那場盛大的宴會。 夢中高潔如月的宋元澈分開眾人,一路走到一襲紅衣的她面前,微笑如水的模樣動人而真切。 他親切而不失禮地托起她的左手,引著她徐徐繞殿而行。 優美的詩句從他口中吐出,像是次第綻放的優曇花。 “春起和風綠天下,夏醒眠蟬鳴古今。 紅衣佳人策馬去,回眸一笑傾人心。” 他如是贊她,殿外,她的紅鬃馬引頸長嘶。 眾人艷羨的目光匯集于她一身。 她卻望著身邊少年微笑的模樣,失神淪陷。 燕灼華猛地從夢中驚醒過來,她翻身下榻,走到外間,攤開素箋,將夢中的詩句一一寫下。 其實從未或忘,只是不敢記起。 “殿下。”朱瑪爾的聲音在窗外輕輕響起,“殿下驚夢了么?” 燕灼華淡淡應了一聲,繼續寫著最后一句,知道朱瑪爾不會無故出聲,因問道:“何事?” 朱瑪爾沉默了一瞬,低聲道:“宋元澈于天牢中暴斃。” 燕灼華筆下一頓,最后那個“心”字上落了好大一坨墨疙瘩,像是一顆黑色的心臟。她強自鎮定地挪開羊毫,吞咽了數次才發出聲音來,“怎么會……” “他飲的酒中有毒。”朱瑪爾隔著窗戶低聲道,聲音被夜風一吹,顯得縹緲不定,“毒是宋家私傳的月魄,初步審定,宋元澈是服毒自盡的。” 燕灼華想起他離開時眼中那層薄薄的淚光,心里恍惚到了極點。她在這種極度的恍惚中,低頭望向自己親手寫的璧人詞。 “春起和風綠天下,夏醒眠蟬鳴古今……” 仿佛一道光打入了記憶隧道的深處,燕灼華猛地記起那首頗為喜愛的兒歌來。 “一片綠葉撐來春,兩只蟬兒鳴醒夏……” 她手中的羊毫直直墜落下去,砸在冷硬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發出寒沁沁的脆響。 “紅衣佳人策馬去,回眸一顧傾人心……” 那年回大都路上,她歡快地唱著歌兒,打馬疾馳,將一眾奴仆拋在身后;肆意笑鬧之時,是否回眸顧過他? 淚水充盈了她的雙眼。 十七站在內室門邊,沉默地望著獨自飲泣的燕灼華,手中還捧著她的外裳——擔心她受寒。 他目光微轉,落在燈下的銅鏡上。鏡中人露出個寂寥的笑容來。 他同那人的容貌果然頗為相似呢。 ☆、第55章 詭異 從魁星樓遇刺,到查出真兇,一路追索,找到宋元澈包藏禍心的實證——這一切發生的太快,也太順利了。 如果說這些還能歸結為朱瑪爾、修弘哲等人辦事得力,那么宋長康一口咬定親孫子謀逆、反賊彭虎口口聲聲喚宋元澈為“皇太孫”,就未免有些“借天之力”的味道。 燕灼華仰頭望著離宮外高大的合歡樹。 細細的秋雨綿綿灑落,她閉上了眼睛。 這次跟在她身后的,不是丹珠兒、綠檀,也不是素日形影不離的十七;而是朱瑪爾。 朱瑪爾仍是一身藍色布衣,面貌寡淡;她耷拉著眼皮,看似沒精打采的。 “你也發現了吧?”燕灼華背對朱瑪爾,輕輕道:“這勝利來的太順利,反倒更像個圈套。” 朱瑪爾掀開眼皮,瞅了燕灼華的背影一眼,只這一眼就透著猶在丹珠兒之上的伶俐。 “宋元澈……”燕灼華在口齒間咀嚼著這個名字,心頭頗感悵然,斯人已逝,愛恨都變成了她一個人的記憶。她睜開眼來,只見秋雨迷蒙中,合歡樹如傘又如劍的碧葉越發生動起來,“宋元澈……他可不是會隨便放棄自己生命的人。” 她以為宋元澈是前世今生最大的敵人,打定主意要以最狠辣的手段射出最致命的毒箭,所以在每個不眠的夜晚,挖心榨腦地琢磨他這個人。 她深知他。他不是隨便就會放棄生命的人。 他太愛他自己了。 是什么讓他不得不飲毒酒,自盡于無人知曉的天牢深處? 燕灼華瞇起眼睛,轉過身來輕輕問朱瑪爾,“你好好回憶一下,我們是從哪個時刻開始,做事如此順利的?”她壓低了聲音,表情鬼魅,問著也思考著。 朱瑪爾揉揉鼻子,看著燕灼華動了下嘴唇。 “在南安……”燕灼華雙眸瞇成細長妖媚的弧度,她就像是走在冰上的狡猾狐貍,在回憶的瀚海里找尋那塊最蹊蹺的薄冰,“去南安的路上,船經清江,堂姐還被賊人誤以為是我,險遭暗害;那時候自然算不上順利。到了南安,我又墜落山崖,那更算不上順利……”她喃喃低語著,將在南安發生的樁樁件件細細數來。 朱瑪爾始終望著她,隔著不近不遠的一簾雨幕,靜默地望著她。 燕灼華不知不覺中已經低下頭去,陷入了自己的世界,“住在宋家,長房和二房氛圍頗為奇怪——小姜氏來找我哭……”她撓了撓臉頰,“她為何來尋我哭?啊,我帶十七去見了宋元浪……” 思維總是比語言迅速很多。 在還沒能說出下面的話之前,燕灼華已經隱約的意識到了什么,“宋元浪……他……他……”她猛地轉身,正撞上朱瑪爾望來的目光。 “父母合葬!” 兩人異口同聲,只不過燕灼華是低聲喊了出來,朱瑪爾卻是平靜直述。 “他主動派人引我去見他,又以三盞佳茗為誘餌,最后提出要為十七治眼疾——換我為他亡父亡母合葬在一處。”燕灼華定定道,“他離開故地已有十數年,而你去查找時卻毫不費力,一下就查到他的舊時乳娘。在宋家長房與二房的罅隙間,他都引我過去,可見他并非無能之輩;若說怕小姜氏知曉后傷心,以他的才智,滿可以想出一萬個不被小姜氏知曉的法子……” “可是那剩下的九千九百九十九個法子他都沒有用,單挑了要求助于我的法子。”燕灼華的目光冷了下來。 “然而宋家四郎已經死了。”朱瑪爾平靜道。 “那又如何?”燕灼華皺眉冷笑,“死了的人,自有活人替他辦事。”她垂眸看著自己的雙手,手指靈活地屈伸著,“你大約還不清楚,回大都路上,我傳了一條旨意,要宋家家奴中有兄弟姐妹、父母子女的,便報上來分作一處行走。” “你可記得當日魁星樓遇刺,伺候宋長康的那個小書童——說自己叫綠雪,又說他哥哥取笑他‘綠’的那個。”燕灼華淡淡描述著,“看著很是機靈,彭虎行刺之時,這個綠雪就跟他在同一層。那日見他伶俐聰敏,我難免有點印象。” “而今呈上來的家奴里,這個綠雪卻是個既無父母、又無兄弟姐妹的人物,飄萍似的,成了宋元浪收養入府的孤兒。”燕灼華嗤笑了一聲。 “也許綠雪說的哥哥,只是府里認的干哥哥。這種事家奴中也常見的。”朱瑪爾看起來要冷靜很多。 燕灼華慢而堅定地搖了搖頭,“你喜歡實用的東西,對茶道大約不怎么了解。”她本來也不是愛茶之人,只是前世為了宋元澈多少接觸了一點,今生在南安遇到宋元浪后,有意無意地也多喝了許多茶。 連有關于茶的書,都看了兩三本呢。 “你知道南安最有名的兩種茶是什么嗎?”燕灼華臉上浮現了古怪的微笑,也許是想起當初在南安看《茶經》時的微妙心情,也許是想到眼下的推斷頗為好笑。 “奴婢不知。”朱瑪爾耷拉著眼皮。 “南安最有名的兩種茶,一為敬亭綠雪,一位涌溪火青。”燕灼華勾著嘴角,眼中卻殊無笑意,她用吟哦詩句般的語氣說道:“敬亭綠雪,以芽葉色綠、白毫似雪而得名;涌溪火青,則墨綠瑩潤、銀豪密披……”她話鋒一轉,悠悠道:“以宋元浪的行事風格,若有一仆名綠雪,那么另一仆怎么會不是火青?” “火青,去了哪兒呢?”燕灼華低聲輕問,聲音比這秋日傍晚的凄雨還要涼,無端端令人心中發寒。 朱瑪爾揉著鼻子,“奴婢只知道,本朝的確是有敬亭、火溪這兩處地方的。” 燕灼華微微一笑,“那此事就托付于你了。”她舒了口氣,拍拍朱瑪爾的手臂,望入她的眼睛,“要小心了,有人在收緊繩索——以為本殿真的落入圈套了呢。”她大笑起來。 這大笑聲很快就消失了,燕灼華此時整體的心情基調實在并不如何;便是放聲大笑,也不過只是一瞬間的事兒。而那數聲大笑,與其說是歡樂,不如說是為了給自己壯膽的虛勢。 然而燕灼華沒有想到,她的心情還可以更壞一點。 “招駙馬?”燕灼華瞪著坐在上首的太后,好半響沒說話,不知道她母后怎么突然想起這一茬來了。 在她印象里,母后為燕睿琛選皇后倒是很上心、也很趕早的,至于對她的婚嫁,就沒那么在意了——好像她還是個小孩一樣。 燕灼華本能得把目光向站在太后身邊的素姑姑身上移去。 石太后揮揮手,丹蔻染紅的指甲襯得雙手越發如羊脂玉般溫潤潔白起來,她笑吟吟道:“你別去看素姑姑,她不曾說過什么,是哀家想著,你也及笄了……” 燕灼華只是盯著太后,一言不發聽著。 石太后笑著,容顏姣好如盛放的牡丹,畢竟保養得宜,只從臉上半點瞧不出歲月的痕跡。 “你是一日大似一日了,又向來性子野,整天東奔西跑的,像個沒上轡頭的野馬——沒個貼心貼身又身份相當的男人看著你,哀家這心里總歸是不踏實……”她把“身份相當”四字的發音咬的分外清晰,顯然是意有所指。 燕灼華心中已經冷笑起來,忍不住就要開口譏諷,再看石太后一眼,畢竟是母親——又怎么忍心當面給她難堪。她忍了數息,措辭片刻,道:“不如請素姑姑去東間看看花茶煮好了沒?我同母后說幾句母女間的話……” 不等素姑姑說什么,石太后已經搖頭道:“你又趕她做什么?她服侍哀家六七年,什么事情不知道?” 燕灼華心頭噴出火來,所以眼前這女人與燕九重的“好事”這素姑姑了如指掌!而這“好事”已經足有六七年之久!她霍的站了起來,怕自己再待下去,說出什么不可挽回的話來。 “您是萬民之母,只要您想,誰的婚事不能干涉呢?”燕灼華沒能忍住語氣里的諷刺意味。 石太后只當沒聽出來,仍是笑吟吟的,“那哀家可就為你挑揀合適兒郎了……” “請便!”燕灼華像是自暴自棄般低吼一聲,起身大步離開,心里卻想著,這女人選出來的就讓她去嫁好了!心里惱極,也不再稱石太后為母后。 石太后望著女兒的背影,嘆了口氣,同素姑姑抱怨,“你看看,孩子養大了就是這樣——為她好還不領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