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會審的三司高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懷疑底下那人是個瘋子。 沉默片刻,大理寺卿趙義禮開口道:“若果真如你所說,那你豈不是置你家‘皇孫’于險地?”遮掩著還來不及,如何會這般大喇喇供認。 彭虎嘿然一笑,“早有人送皇孫出城,諸位大人多慮了。” 趙義禮勃然變色,迅速傳人,“速令人去天牢提審宋元澈,不許走脫!” 彭虎仰天大笑,“晚矣晚矣!” 不一刻來人回稟,“大人,宋、宋元澈不見了!” 趙義禮猛地站起身來,另兩位高官也相顧失色。 唯有燕灼華仍是端坐在首位,冷眼看著大笑的彭虎。 “稟告大人,昨晚給宋元澈送飯的丁七被鎖在牢房里,那宋元澈穿了丁七的衣裳混出天牢了!” “簡直胡鬧!”趙義禮一掌拍在桌子上,怒斥道:“天牢是什么樣的重地!竟然如此疏于管理——去傳管事的官員來!” 另一位高官小心道:“趙大人,為今之計,恐怕要以找回宋元澈為先吧……” 三人交換著眼神,一齊看向燕灼華。 燕灼華仍是冷冷盯著彭虎,好像根本沒有聽到宋元澈走脫之事。她盯著彭虎,半響勾起個笑容,淡淡道:“你沒有旁的話要說了么?” 彭虎往地下啐了一口唾沫,“老子跟燕狗沒話說!” 眾人駭然變色,趙義禮斥道:“胡說八道!拖下去掌嘴!” 燕灼華輕輕揮了揮手,示意眾人安靜,她不以為意地繼續道:“宋元澈究竟是不是前朝皇孫,且不去管他。眼前這莽漢的罪名,可是板上釘釘的吧?”她掃了一眼在座會審的眾人。 趙義禮欠身點頭道:“殿下所言極是,此人先有行刺殿下之事,又口出大逆之言。行刺一事,按律當斬。” 燕灼華緩緩點頭,“好,那就斬了他。” 趙義禮一愣,“案子還沒結……” “斬首太痛快了……”燕灼華上下打量著彭虎,在他膽怯避開視線后微微一笑,淡淡道:“在他胸口挖個洞,讓他流血而死吧。” 滿座噤聲。 趙義禮強笑道:“殿下,這于法令不合……”他頓了頓,補充道:“刑法中有凌遲一項,大約與流血而死也差不太多,殿下您看?” 燕灼華撐著腦袋想了一想,臉上漾起燦爛的笑容來,“先在他胸口挖個洞,然后再凌遲——怎么樣,趙大人?” 趙義禮膝蓋一軟,險些跪倒在地。 朱瑪爾從堂外匆匆入內,附耳燕灼華,低語數聲。 趙義禮問道:“殿下,您看是不是要封鎖要道,捉拿宋元澈?” 燕灼華微微一笑,“人已經捉到了。”她站起身來,“我先會他一會。” 趙義禮等人送燕灼華出去,口中逢迎,“殿下真是神機妙算,逆賊是插翅難飛……” 燕灼華只當耳邊風聽著,到了門口回頭添了一句,“記得處理里面那個。”她用下巴點點跪在階下的彭虎,猙獰一笑,“用我說的法子。” 趙義禮等人瞬間都低下頭去。 回寢宮路上,朱瑪爾詳細回稟道:“昨晚來傳信說宋元澈走脫的那人,身份查出來了……”她頓了頓,有些猶疑道:“是王爺的人。” 這是完全不在預料中的答案。 燕灼華咬牙笑起來,“真是越來越有意思了。” 宋元澈等在燕灼華寢宮書房,綠檀與丹珠兒守在門外,更有一隊護衛包圍著書房。 燕灼華推門而入,笑著高聲道:“宋家三郎,別來無恙否?” 宋元澈安坐窗邊榻上,雖是階下囚,卻仍是錦衣華服,絲毫不減風流。他聞聲抬頭,姿態瀟灑,亦笑道:“在下還好,殿下如故否?” 燕灼華背抵在房門上,隔著一室的距離,遠遠看著宋元澈,心中百感交集。 窗外斜陽欲墜,霞紅色的余輝灑在宋元澈俊美的側臉上。 一切與她初醒來時的那個下午,是那么相似。 又是那么不同。 “宋元浪死了。”突兀的,燕灼華說了這么一句。 宋元澈偏頭看向她,緩緩眨了一下眼睛,低聲道:“四弟可惜了。” 他仔細看著燕灼華,從她微小的表情中捕捉到了閃爍的訊號,他微笑起來,“殿下看中的人,總是活不長久。” 燕灼華道:“我向來很看中你。” 宋元澈挪開視線,抬手拂了拂衣擺上不存在的塵土,低聲笑道:“那我恐怕也活不久了。真是遺憾吶。” 燕灼華走上前來,盯著他問道:“活不久了——是還能活多久呢?”像是捉到老鼠的貓,在下最后的狠手前,總要先將老鼠戲耍一番。 宋元澈仰頭,修長的脖頸勾勒出優美的弧度,他微笑著望入燕灼華的眼睛,“那就要看,殿下還允許我活多久了。”聲音清雅,音若初雪,恍如兩人初見之時。 燕灼華眉心狠狠一跳,這人真是討厭啊! 宋元澈的討厭之處,是他總是不能讓人痛快地恨他,又或者痛快地愛他。 他總在她要恨到極處的時候,露出一點柔軟來,令她猝不及防。 就像是前世那杯毒酒,他帶著那輪月華而來,喂她飲下時;在她應該恨他恨到骨子里,挫骨揚灰不解此恨的時候——他偏偏卻又說了一句話。 他說,“酒里調了你最愛的梨花白。” 生命最后一刻,她躺在他臂彎里,梨花白的香氣氤氳在唇齒間;她看到月光下,他眸中薄薄一層淚光。 讓人忍不住懷疑,就連那毒酒中,是否也含了一絲愛意;而那淚光里,是否隱藏了一份無奈。 就像這一刻,他仰望著她,目光溫柔又憐惜,溫聲說著“殿下還允許我活多久”。 燕灼華猛地偏過頭去,隔斷了宋元澈的視線,她攥緊雙拳,冷笑道:“你就打算用這種伎倆茍活下去嗎?以為憑幾句花言巧語,就能讓我心軟?”她越說越怒,來不及分辨這怒氣的根源究竟是什么,“你告訴朱瑪爾,有一定要告訴我的事情——就是這個?真是太……” “不是。”宋元澈不疾不徐的回答,止住了燕灼華暴漲的怒氣。 她不動聲色地吸氣,平穩情緒,半響回過頭來,盡量冷靜地看著宋元澈,淡聲道:“那是為了什么?” 宋元澈低頭看著自己衣裳下擺,銀色的衣裳在夕陽下泛著暖色的光。他輕輕笑道:“我想同殿下飲一杯酒。” 在燕灼華拒絕之前,他抬起頭來,懇切地望著她,輕笑道:“最后一杯酒。” 酒呈上來了。 一盞碧波寒,一盞梨花白。 宋元澈將那冷綠色的杯盞攏在手心,他摩挲著杯壁,臉上露出一點緬懷來,“殿下還記得和我第一次見面時的情景嗎?” 燕灼華心不在焉地敲著酒杯,回憶著。當初先帝駕崩,太后以她頑劣,遣她去了木蘭離宮,直到她十三歲那年才接回大都。宮里為迎接她舉辦了盛大的宴會,而宋元澈以卓然的外貌、折人的風儀躍然于眾人之上。 而讓她一見傾心的,乃是他當場所做的璧人詞,才華驚人,又贊美于她。 想到此處,燕灼華嗤笑出聲,嘲諷道:“三郎大才,我那時候是個沒見過詩書的村姑,可不就被你合轍押韻的幾句詞給哄住了么?” 宋元澈微笑著,笑容里染了一點苦澀。那是她記憶里的初見,卻不是他的。 他記得第一次見她,是在大都郊外的春日。 那時他遠游而歸,一路緩緩走在小路上,觀望青山綠水,心情是舒緩而愉悅的。 忽然遠處的草地上,有紅衣少女打馬疾馳而來,她的笑聲清亮又肆意,身后奴仆追隨不及、恐慌萬分。 那少女渾然不以為意,反倒唱起歌兒來,“一片綠葉撐來春,兩只蟬兒鳴醒夏……”她策馬馳過他面前,忽然回頭嫣然一笑,打趣落在身后的奴仆,“三只笨蛋追丟我!” 紅衣少女哈哈大笑,如一陣春風,刮過他的面前,沒有絲毫停留。 他駐足良久,悵然若失。 那陣春風一直被他藏在心中,直到宮中長公主殿下的歸來宴會上,再度遇到。 那陣春分驟然化作了颶風。 宋元澈從回憶中醒過神來,他低頭看著那盞碧波寒,柔聲道:“殿下何必妄自菲薄。” 燕灼華冷笑,認準了這些話都是他的求生伎倆。 “我的身份想必殿下已經知曉——前朝皇孫,與殿下是勢如水火的兩面。”宋元澈的聲音很低,臉上的笑容依舊苦澀,“我自懂事起,便知道自己的身份是前朝皇孫,明白我的使命是要復興南朝。” 燕灼華冷眼看著他。 “殿下,你不知道自己的美麗。”宋元澈深深望著燕灼華,“我這一生對殿下說過許多謊話,只有這一句,殿下如果能相信就好了。” 燕灼華警惕地看著他,冷淡問道:“哪一句?” 宋元澈笑出聲來,嘆息道:“就是這一句啊——殿下,你不知道自己的美麗。”所以也不會知道他在抗拒這份美麗時的痛苦。 這氛圍令燕灼華不自在。 她不愿意再聽宋元澈說下去,那只會讓她無法再痛快而純粹得恨他! 糾纏不清的情緒異常討厭! 她爽快地舉杯飲盡,瞪眼道:“快把酒喝掉!最后一杯酒——你說的,完事兒繼續去蹲你的天牢!等案子一結,你就該上午門了!” 宋元澈看著她,笑起來,像是面對一個鬧脾氣的孩子。他摩挲著酒杯,用夢一般的聲音輕輕道:“殿下,再等一等……”他望向窗外霞紅色的天空,“等看完這輪落日吧,殿下。” 他已經是棄子了。 在被燕灼華的人抓住的時候,宋元澈就徹底明白過來——他淪為棄子了。 家族放棄了他,王爺放棄了他,連所謂的南朝遺臣都放棄了他。 怎么?他們尋到更好用的棋子了么? “磨磨蹭蹭干嘛?又不是要你喝毒酒!”燕灼華冷言冷語嘲諷著,卻終究沒有趕他離開,反倒在他旁邊伏身趴在窗邊,一同望著金烏西墜。 漫天霞紅中,落日在沉沒前一刻,忽而大亮一瞬;神秘的紫光與溫暖的橘黃色暈染在一處,將秋日高爽的天空襯托得沒有盡頭般宏大。 幾縷染著金邊的纖云托舉著浩空,離人世間越去越遠。 “真美啊……”燕灼華喃喃感嘆道,她從未發覺秋天的落日這樣美。 美得令人沉醉。 在她旁邊,宋元澈也低聲嘆道:“真美啊。” 燕灼華目光流轉,望向宋元澈。這一刻她的心中愛與恨都消失了,唯有無垠落霞充盈了她的靈魂。她看向宋元澈的目光也像那落日余暉般,神秘而又平靜。 宋元澈迎上她的目光,微笑著將已經空了的酒杯倒轉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