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
丹珠兒悶聲道:“你這樣看我作甚?我雖然平時鬧騰些,待殿下的心卻與你們一般無二的。”旁人能體察到的事情,她自然不會遺漏,甚至因為更熟悉燕灼華,她能感受的只怕更多些。 兩人一時無話,守著樓梯口一起發呆。 唯有丹珠兒繡鞋踢在欄桿上,發出的微弱“撲撲”聲。 半響,丹珠兒忽然道:“綠檀jiejie……你說,若是宋家四公子活得好好的,殿下會更歡喜哪一個?” 綠檀愣了愣,輕聲道:“如果的事,說來又有什么意思。” 屋里屋外兩番心境,恰在這會兒,朱瑪爾如期歸來。 在綠檀與丹珠兒好奇期待的目光中,她將一切向燕灼華娓娓道來。 “此言當真?”燕灼華猛地坐直了身體。 朱瑪爾跪坐在她對面,斂容道:“不敢欺哄殿下。賊人居所,的確就在白鷺書院。” 竟然來自宋元澈祖父擔任山長的書院! 朱瑪爾頓了頓,又道:“奴婢率羽林軍,在書院暗房查獲了大批違禁物品。”她從寬大的男裝袖口中抽出一疊紅布裹縛的物什來,放到案幾上,輕輕推到燕灼華面前,“這是奴婢取了其中一物,請殿下過目。” 燕灼華看了一眼朱瑪爾,又看了一眼那紅布裹縛的物什,伸手揭開了那紅布。 卻見底下赫然一片明黃色。 非帝王不可用的明黃色! 燕灼華的心提了起來,她想象不出自己此刻是什么神情。 她已經拎起了那片明黃色的物什——展開來,那是一件九龍雙珠的龍袍! 在白鷺書院的暗房,查獲了龍袍! 燕灼華猛地站了起來,起的太急,腦海中都有了眩暈感。 “宋山長怎么說?暗房是誰的?”她攥著那龍袍的一角,緊緊盯住朱瑪爾。 朱瑪爾微微欠身,平靜道:“據山長與院中知情學生所說,暗房為宋家三公子所建。宋元澈偶爾在暗房歇息,至于他在暗房中私藏的違禁物品,旁人一無所知。” “是了,宋家老爺子那個老狐貍,事到臨頭自然要斷尾求生的——連自己孫子都顧不上了。”燕灼華冷笑,眼睛很亮,“一無所知?好一個一無所知!” 她將手中的龍袍越攥越緊,繼而大笑起來,恍若癲狂。 這是宋元澈心存反意的十足明證! 兩輩子的心腹大患,灰飛煙滅就在眼前! 燕灼華先是大笑,漸漸的,她的笑聲低了下去。 這報仇雪恨的夢太美,令她冷靜后不敢相信。 她安靜下來,摩挲著那明黃色的龍袍,良久沒再說話。 十七立在案幾旁,垂著頭以余光看著她。 他的眼疾已經幾乎痊愈,雖然長時間視物后還是會疼痛。 燕灼華不許他睜眼看,要他一定蒙著黑色布條。 然而在他小聲抗議,說蒙著眼睛憋悶之后,她也沒有再堅持了。 但是在她視線范圍內,她總是要他閉著眼睛的。 十七小心地悄悄看著燕灼華。 她臉上閃過的種種情緒令他無端心驚。 燕灼華看著手中的龍袍,獰笑道:“咱們該回宋家看看了。” 宋家這會兒正亂作一團。 宋元浪本是久病之身,幼時就被醫者言說活不過弱冠之年。 雖然眾人心中隱隱有這么個意識,倉促間卻也有些懵了。 畢竟這半年來宋元浪沒有犯過大病,雖然一貫的體虛心悸,卻也并非急癥。 據說是前日半夜那場暴雨,讓宋家四公子一命嗚呼了。 究竟實情如何,外人也不知道。 燕灼華隨行的御醫也有查驗,回來稟告,說是心弱而亡。 燕灼華當日聽了,沉默良久,也不忍再親眼去看。 這會兒宋家正在治喪,門楣都糊了白紙。 因著燕灼華還住在宋家,這喪事也不能大辦,只在宋元浪原本住的竹屋處辦了重喪。 見燕灼華回來,宋府竟也沒有來迎接的人。 大房不知在何處忙亂,二房的老爺子書院出了事兒,孫子又死了,更是不可開交。 燕灼華也沒在意宋家失禮之處,換了素凈衣裳往后院竹屋走。 才走入竹林,就聽到小姜氏刺耳凄厲的哭聲。 那哭聲著實瘆人,好似失了幼崽的母狼一般。 連綠檀這樣向來從容和緩的人聽了,都忍不住皺起眉頭,嘆氣道:“這宋四公子的母親已經足足哭了三日了——竟像是要跟著兒子一起去了……” 燕灼華駐足,蹙眉聽了片刻。 小姜氏的哭聲與風動竹葉的聲浪合在一處,真是說不出的凄清。 “罷了,去看看宋家主事的有誰在,傳到我院里去。”燕灼華又望了一眼竹林深處,恍惚間仿佛又看見那清秀的少年。 他立在竹林深處,舉一盞清茶,正同她含笑告別。 此一別,人鬼殊途。 十七跟在燕灼華身后,見丹珠兒這便要去傳人,不禁皺了下眉頭。 他猶豫了一下,開口道:“殿下,如此只怕并不妥當。” 燕灼華訝異地看向十七。 他本就是寡言少語之人。每常她逗弄著,都不能讓他多說幾句;如此主動的開口提出自己的看法,可算是破天荒了。 因著這份“破天荒”,燕灼華便拿出破格的耐心與好脾氣來。 她柔聲道:“怎么不妥當?”一面說著,一面將手輕輕搭在十七胳膊上。 十七垂眸,看了一眼搭上自己胳膊的柔荑,睫毛緩緩眨動,他低聲道:“殿下若要問罪于宋家,怎可身處于宋家。君子不利于危墻之下……”他猛地頓住了,后面這句話他是從哪里知道的?不,這整個邏輯,他是從哪里學來的? 十七猛地閉上了嘴巴,連腳下的步伐都亂了一瞬。 燕灼華卻似不曾留意,她笑起來,輕拍著他的胳膊道:“你說的很對。南安城可是宋家的地盤——有道是強龍不壓地頭蛇,是我大意了……”她用手指抵著額角,想了一想,“唔,南安的地頭蛇還有誰?對了,馬總兵。” 朱瑪爾看過來。 燕灼華與她視線相對,悠悠道:“馬總兵是趙叔叔帶出來的人,總該信得過。” 朱瑪爾道:“人心難測,人心易變。”她看著燕灼華的臉色,斟酌著道:“殿下與趙將軍也有數年未見了,這馬總兵離開趙將軍營中也有數年了……” 燕灼華陰下臉來,沉吟著沒說話。 朱瑪爾繼續道:“不過,若是宋家這一事,馬總兵還是堪用的。”畢竟追尋線索,這馬總兵也是出了大力的。只是若是別的事情,就難說了。 燕灼華忽然間就覺得倦怠了。 就好像期待已久的戲劇終于上演,她卻因為期待了太久而失去了最純粹的興奮。 她的表情也透出冷淡來。 小姜氏的哭聲仍在斷斷續續傳來。 “你去安排吧。”燕灼華對朱瑪爾簡單吩咐了一句,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竹林。 十七仍是跟在她身后,俊朗的眉目間透著一點不尋常的沉郁。 朱瑪爾辦事總是穩妥。 宋元浪下葬那一日,宋家也被查抄了,全體解送去大都。 馬總兵親率兩營兵士坐鎮,一點亂子沒起。 燕灼華在呈上來的解送名冊上掃了一眼,把小姜氏的名字勾掉了。 權當還他當日那三盞好茶。 朱瑪爾立于案旁看在眼里,揉了揉鼻子,說著旁的事情,“馬總兵人還是堪用的……殿下這次回京,過年的時候趙將軍該是要回大都的,若是見上一面,咱們許多事就容易多了……” 燕灼華點頭,感嘆道:“是啊,手里有兵,許多事就容易多了……” 主仆二人對視一眼,都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 沉默了片刻,朱瑪爾道:“明日便啟程回大都了,路上定然勞累,殿下早點歇息吧。” 燕灼華曼聲應著,假做隨口問起,“我之前派你去查十七的來歷……” 朱瑪爾抬頭,看了一眼燕灼華燈影下的嬌媚側顏,揉了揉鼻子,悶聲道:“奴婢還沒來得及……” 這陣子先是宋元浪父母合葬之事,緊接著又有宋元澈謀反之事,也難怪朱瑪爾會忙不過來。 燕灼華勾了勾唇角,笑道:“你最近著實辛苦了。”不知為何,心底卻悄悄松了口氣。 也許,對于十七的來歷,她并沒有想象中那么好奇吧。 *** 宋家眾人被押解著先行一天,燕灼華等人后行。兩撥人馬路上待遇自然不同,也不必細訴。總之錦衣玉食慣了的宋家人,這一遭叫苦不迭。 燕灼華等人離了南安,就坐船走了水路。 因有前番來時的經驗,這一回兒防暈的藥都是早早備好的。 燕灼華這次倒沒有暈船,還有余裕在船后艙與眾婢女閑話游戲。 丹珠兒把前面宋家人要求囚飯換粳米的事兒,當成笑話講給燕灼華聽。 燕灼華聽完扯扯嘴角,想了想,吩咐道:“你讓朱瑪爾去,告訴宋家上下,奴仆里若有兄弟姐妹、父母子女的,呈報上來,鎖在一處。” 綠檀微笑道:“路上艱難,家人在一處總有個照應。殿下也是慈心。” 燕灼華挑起一邊眉毛,自言自語道:“慈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