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
“哪里敢怪您呢?”丹珠兒笑嘻嘻的。 燕灼華攤手道:“若不是怪我,怎得沒有我的一盞茶?”她這會兒實在是高興,原本心急如焚,擔憂的要死的十七性命,保住了!派朱瑪爾出去半個多月辦的事情,也做成了! 她坐不住,起身走了兩步,又走到窗邊,心里快活,就伸臂將長窗推開。 細雨伴著夜風拂過她微微發燙的臉頰。 燕灼華嘆道:“一場喜雨。” 渾然不記得她方才等十七結果時,看著細雨打芭蕉,心里酸澀抱膝而泣的模樣了。 雖說是殿下要她吃茶,朱瑪爾也并不敢真讓燕灼華等著。 朱瑪爾三兩口將還guntang的酥油茶吞下,腹中暖了,一向寡淡的臉上依稀也帶了笑模樣。她掏出一方藍色的帕子擦擦嘴角,咳嗽一聲,對還在窗邊看雨的燕灼華道:“殿下,那小張家的,奴婢這次一起帶回南安來了。殿下可要見一見?” 燕灼華回過頭來,笑道:“你這番才回來,我見你還來不及,又哪有空去見什么大張家的、小張家的。”又轉身看著還在淅瀝瀝落著的夜雨,笑道:“今夜著實是開懷。” 朱瑪爾低下頭去,揉揉鼻子,也笑著低聲道:“殿下開懷就好。” ******* 話雖如此,該見的人還是要見的。 第二日,燕灼華便見了小馬家的。 那婦人不過三十余歲,穿一身粉紫色的衣裳,看著容貌清秀,鬢邊還簪了一朵黃色的花,看著是個俏媳婦。這樣的人,倒愿意跟朱瑪爾這么個陌生人百里迢迢來南安——倒是有趣。 “草民夫家姓馬,娘家姓趙,有個女兒叫阿蓮,街坊鄰居都叫草民阿蓮他娘……”女人說話又快又脆,大約是緊張,說的話有些好笑。 燕灼華淡淡道:“趙氏。” “哎?哎!草民趙氏……”趙氏跪在地上,頭壓得低低的,不敢動。 燕灼華道:“你帶著朱瑪爾去了宋家夫人下葬處?” “是,當初草民在宋家做事的時候,夫人心善,常常賞些尺頭散銀下來,天長日久攢起來也不是個小數目哩。若不是有夫人,就草民當家的那點兒家底,猴年馬月也過不上好日子哩,如今還能開著豆腐坊,不都是從前夫人的恩情……” “宋家夫人是怎么沒的?” 趙氏的話頭猛地頓住,她呆了一呆,嘆了一聲,道:“老天爺不開眼哩。先生得病沒了,族里鬧起來,欺負孤兒寡母,收走了田地屋產……” 燕灼華皺起眉頭,就算是宋元浪的爹死了,宋元浪這個兒子還在,族里怎么能搶了他家的田地屋產呢?這又不是絕了嗣。 趙氏卻回答不了這個問題,“草民也不懂這些,都是大家族的事鬧的——草民小門小戶的,這個、這個,總歸是為了田地財物,明槍暗奪地欺負人罷了。” “后來呢?” “后來夫人就常常背地里落淚,草民撞見了一回,過了半年,府里支撐不下去了。夫人就把下人能遣散的都遣散了,也給了遣散金。草民家就是靠著積蓄加上遣散金,這才盤下了東口的店,開上了豆腐坊……” “你沒再見過宋夫人?” “哎,夫人是個傲氣的,落了難,不愿意見我們哩……草民見不著夫人,只能每月到府里后門去,放一籃豆腐,擱幾個雞蛋,對著門里拜一拜,盡盡自己的心意。” 燕灼華盯著她的頭頂心,笑道:“你是個會說話的。” “草民嘴笨的很,就怕說錯了話,污了殿下的耳朵……” 燕灼華看著她,不說話。 趙氏忐忑起來,不安地把手在衣角上擦了擦,強笑道:“草民這趟來,不為旁的,就是想見見小公子。到底是當初自己奶了三年又帶了三年的孩子……”她用手擦了擦眼睛,似乎是哭了強忍著哽咽,“說起來是草民虧心,當初豆腐坊剛起來,家里錢緊,草民家里那個不中用的,見不得草民把家里的東西倒騰出去,那會兒又懷了阿蓮——就想著宋家家大業大的,夫人就是再落魄了,那拔下根汗毛來不比咱的腿粗……” 燕灼華不做聲,仍是看著。 趙氏就放了悲聲,伏在地上哭道:“哪里想著夫人就這么撒手去了。前些日子殿下的人找到草民,說小公子在南安。草民就想著拼了這條命也要見上一面,草民家里那個攔著,草民就跟他動了菜刀——我就說,誰也別攔著,我要給夫人帶句話哩……” 里邊燕灼華跟趙氏說話,丹珠兒與朱瑪爾原本守在外邊。 忽然聽到里面起了哭聲,丹珠兒還在愣神,朱瑪爾已經掀簾子沖了進去。 “哭什么?”朱瑪爾看起來迷糊懶散,行動起來動作卻極快,將那趙氏手臂反剪在身后就拎著往外走。 燕灼華歪在軟榻上坐著,撐著頭看,也沒攔著。 朱瑪爾將趙氏拎到外間,重重一放手,怒著低聲道:“這是什么地方?那是什么人跟前——也由得你這樣使性子撒氣,哭天抹淚?” 丹珠兒也鮮少見朱瑪爾發脾氣,比見燕灼華動怒還惶惑。她瞪著眼睛站在一旁,有些不知所措,勸道:“好了好了,朱瑪爾jiejie你息怒……” 朱瑪爾甩甩手,“你帶她出去洗把臉,醒醒神。” 趙氏仿佛還陷在悲痛里,又仿佛被嚇蒙了,她立在原地,只是定定的出神。 朱瑪爾深呼吸了一下,挑簾子走進去,就見燕灼華坐在軟榻上正望著窗外,只能看見她白皙的側臉,卻看不出情緒。 朱瑪爾揉揉鼻子,道:“市井小民,殿下不要往心里去。她——可是說了什么不好的話?” 燕灼華把目光從窗外一對翩躚□□的蝴蝶身上收回來,搖搖頭,“并沒有什么。” 朱瑪爾立在簾子旁邊,看著她。 燕灼華又去望那對蝴蝶。 “殿下,馬總兵來了,您見嗎?”綠檀的聲音在外間靜靜響起。 燕灼華仍是出神地望著那蝴蝶,沒說話。 朱瑪爾揉揉鼻子,道:“奴婢替殿下去打發了他。” 燕灼華嘆了口氣,“不用了,原是我昨晚要修弘哲傳話說要見他的。”她方才見了趙氏悲痛,不知為何,忽然想起自己母后來。 原來母親的愛是這樣的嗎?只是奶了三年又帶了三年,只是為了見那孩子一面,便家也顧不上了,連一向畏懼的丈夫也可以舉起菜刀相向。 總覺得有些難以想象呢。 燕灼華揉著額角,又覺得難以想象這種感情的自己,有些可悲。 馬總兵是個又黑又壯的胖子,他天生一副笑模樣,嘴角翹著,眼睛瞇著。 大概是覺得這次來見長公主殿下,不是應該笑的氣氛。 馬總兵拼命扯著自己嘴角。 “治下出現這種事情,實在是、實在是……”馬總兵揪著自己的兩撇小胡子,“殿下為百姓著想,不肯戒·嚴,這個么、這個么……”一不小心胡子被他自己揪下來兩根。 燕灼華莞爾一笑,道:“你從前跟的哪位將軍?” 馬總兵松開揪著胡子的手,“屬下是趙熙將軍帶出來的兵,原本駐守遼東的。” “原來跟的是趙叔叔。”燕灼華有點恍惚,小時候趙叔叔待她是極好的,后來他去了遼東,一去就是好多年,現做了遼東都護府的大將軍。自從父皇駕崩,趙叔叔就再也沒有回過大都了。 驀地里聽到這個名字,竟有種生疏的刺激感。 ☆、第53章 我們家十七 有道是“天下繁華十分,七分盡在南安”,此言果然不錯。 燕灼華于望江樓頂層,臨窗遠眺,只見綿延商鋪一路直往大江而去,竟是望不見盡頭。 魁星樓行刺之事一出,宋家老爺子的六十大壽本就無法如期進行。 誰知道更有變故陡生,宋家四公子——宋元浪竟然在前日死了。 消息傳來的時候,燕灼華正走在通往竹屋的小路上,準備告訴宋元浪,已將其亡母與亡父合葬。 誰料到,宋元浪再也聽不到這消息了。 英年早逝,如何不令人嘆惋。 “殿下,您嘗嘗這南安有名的清茶。” 綠檀盈盈笑著,手捧茶盞,送到燕灼華跟前來。 燕灼華隨手接了,飲在口中,也琢磨不出什么滋味,仍是定定望著窗外虛空。 “殿下這會兒等朱瑪爾jiejie的消息,心里只怕有一萬只螞蟻在爬呢!你這會兒別說是端盞茶來,就算是端瓊漿玉液來,殿下也品不出滋味……”丹珠兒一面瞅著燕灼華,一面咯咯笑起來。 燕灼華無奈搖頭,將飲了一半的茶水遞給身旁的十七。 她在案幾旁的蒲團上坐下來,又問了一遍,“朱瑪爾說她什么時候回來?” “說是午時三刻。”丹珠兒探頭瞅了瞅外面的天空,嘆氣道:“這南安什么都好,就是這天總是霧蒙蒙的,都瞧不出時辰了。” 那日魁星樓行刺事發,護衛隊一路追查下去,尋到線索匯報于燕灼華。 恰逢朱瑪爾去查宋元浪身世歸來,燕灼華便將魁星樓遇刺之事也交給朱瑪爾去處理。 朱瑪爾行事向來縝密高效,不過數日,已經直搗刺客老窩。 宋府如今正在處理宋元浪的喪事。 燕灼華不喜那氛圍,索性帶了婢女護衛,一路來了望江樓,半是散心,半是等信。 十七接了那半盞茶水在手中,只是握著不動,仍舊筆直地立在窗邊。 燕灼華抬頭看了他一眼。 十七陪著她,在窗邊吹了大半天的風,且滴水未進,這會兒嘴角已經泛干。 “過來。”燕灼華撐著額頭,趴在案幾上,透著幾分慵懶。 綠檀與丹珠兒對視一眼,都悄無聲息退了兩步,背過身去。 十七垂下睫毛,輕輕走過去,在燕灼華面前的蒲團上慢慢跪了下來。 那半盞茶水仍被他穩穩端在手中。 杯盞中的水紋沒有絲毫晃動。 燕灼華破顏一笑,劈手奪過茶杯,徑直遞到他口唇間,命令道:“張嘴。” 她與十七在此間玩鬧,綠檀與丹珠兒已經相攜悄悄退了出去。 倆婢女輕輕合上房門,彼此又對視一眼。 綠檀倒是先開口打趣的那個,“你今兒怎么轉了性——不酸十七公子也就罷了,還跟我一同避出來了。這可真是稀奇。”說著抿嘴一笑。 說話間,兩人已經走到樓梯口。 丹珠兒一下一下踢著樓梯側的圍欄,繡鞋上的蝴蝶振翅欲飛。 她耷拉著眼皮道:“殿下出來本是為了散心,我難道還要給她添堵不成?再說,宋家四公子突然沒了……”她的聲音低了下去,“殿下雖然面上沒說什么,我卻知道她心里是不自在的。” 綠檀深深看了丹珠兒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