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
然而對著長公主殿下說出這句話,本身就代表了一種情緒。 燕灼華收回目光,淡淡道:“是我失禮了。” 宋元浪輕聲道:“既然十七公子眼疾已經有了治愈之法,在下便再沒有能入殿下眼中之物。”他始終低著頭,像是在勉強自己不要流露出失望低落的情緒,“殿下請回吧。” 燕灼華問道:“那你所求之事呢?” 宋元浪聞言一顫,咬緊了下唇,半響低聲道:“這樣唐突的請求,請殿下只作從未聽過吧。”其情其狀,實在堪憐。 燕灼華卻視若無睹,立時點點頭,道:“好。”一面說著,一面站起來,一手攥住十七左臂,牽著他向外走去,“多謝你的佳茗款待。” 宋元浪在她身后抬起頭來,望著她的背影。 燕灼華仍向外走著,背對他繼續道:“你保重身體。” 宋元浪微笑道:“多謝殿下叮嚀。”他緊緊盯著燕灼華的背影,心里默數著:一步、兩步、三步…… 燕灼華走到門邊,果然停了下來。 她緩緩轉過身來,看了看戴著眼罩的十七,又望向宋元浪,忽而笑道:“多試一種法子,總不會有害處。” 宋元浪仍是微笑著,眼睛里的卻神采生動起來。這位長公主殿下,果然是位憐弱的心軟之人。 燕灼華看著他,暗想,原來這宋家四郎高興起來是這幅樣子。 卻見宋元浪將收起來的茶具又都排開,更親自挪來火爐銀炭。 這一番動作,其實并不如何勞累,宋元浪卻已經喘息不止。 他撫胸彎腰在火爐前,涔涔的汗水順著瘦削的臉頰滑落。 燕灼華站在一旁看著,見他原本過分蒼白的臉頰此刻潤上了霞色,比之方才有生氣了許多。 爐火上的茶水還未煮沸,她卻已經嗅到了新鮮浩蕩的茶香。 那香氣卻是來自宋元浪身上。 燕灼華靜靜看著,忽然掏出絲帕,輕輕貼上了宋元浪汗濕的鬢角。 宋元浪吃了一驚,下意識地按住貼到面上的絲帕,有些發愣地看向燕灼華。 燕灼華若無其事地收回手來,淡聲道:“四郎倒真是茶癡。烹起茶來,便什么都忘了。” 宋元浪還按著那方絲帕,輕輕抹了一下臉頰,便不好再用,握在手里,卻不知道該還回去,還是留下來。聽了燕灼華的話,他又愣了愣,才找回微笑,盡量平靜道:“殿下稍候,須臾間便好了。” 燕灼華拂開衣裳下擺,隨意地坐在茶爐旁的蒲團上,淡淡道:“須臾間是多久?” 這問話來無蹤跡,宋元浪一心撲在烹茶上,聞言又愣住。 燕灼華卻沒想等他回答,自顧自地繼續淡淡道:“佛說,剎那者為一念,二十念為一瞬,二十瞬為一彈指,二十彈指為一羅預,二十羅預為一須臾,一日一夜為三十須臾。” 宋元浪迷惑地聽著,忍不住把視線從茶爐上挪開,看了燕灼華一眼。 卻見她正笑吟吟望著他。 燕灼華說話的語氣卻仍是淡淡的,“所以你說的須臾間,莫不是三刻鐘?” 宋元浪望著她的笑顏,這才會意過來,長公主殿下是在同他說笑。 他微微張嘴,有些意外地撫著眉頭笑起來。 燕灼華靜靜看著他,淡聲道:“你該多笑笑。” “嗯?” “你笑起來好看。”燕灼華淡聲道,就跟在說“這杯茶不錯”或者“今天天氣不錯”一個口吻。 宋元浪不知該如何反應,一時沉默,低頭去看茶爐。 銀壺里的山泉水煮沸了。 咕嘟咕嘟的冒泡聲中,宋元浪找回了微笑。 他微笑著,輕輕問道:“比十七公子笑起來還好看么?” 燕灼華聞言,眉毛一挑,向十七望去。 卻見他獨自隱在草屋深處的陰影里,看不清表情。 ☆、第46章 茶炙 燕灼華起身走到十七跟前,笑道:“我家十七笑起來也好看。”說著,用指尖碰了碰他緊繃的臉頰,又低聲在他耳邊道:“只是有旁人在,你多半是不肯笑的,是么?” 兩人私下相處時,十七常常低著頭微微笑;有旁人在場,他更多時候會一臉正經,不管燕灼華說什么做什么,他總是一張鎮定自若的臉。 這會兒也是,十七靜靜立在原地。燕灼華伸手來碰他,他也不躲;同他說笑,他也聽著。只是沒什么反應,既不笑也不回話。 燕灼華笑著摸摸鼻子,饒有興致地打量著十七。 宋元浪此時守在茶爐旁,微笑道:“殿下,茶好了。”仿佛問出“比十七公子笑起來還好看么”這個問題的人并不是他。 所以他也并不關心答案。 “哦。”燕灼華漫不經心應了一聲,從十七身上收回視線,才反應過來,“哦?你的法子,是如何用這茶治眼疾的?” 宋元浪直接將裝滿煮沸茶水的銀壺提到案幾上。這一下動作,讓他臉上霞色更盛。他放下銀壺,立時就撫住了心口。 燕灼華走過來,皺眉看著他發紫的唇瓣,沒說話。 宋元浪喘息了兩下,輕聲道:“請十七公子取下眼罩。” 十七還立在陰影里沒動。 燕灼華喚道:“十七?”聲音里有一點淡淡的不耐。 十七慢慢走來,自己伸手在腦后,解下了眼罩。 他仍是閉著眼睛,眼窩比常人要深,濃密的睫毛安靜垂著。 宋元浪走到他面前,細細看著他眼睛周圍,而后引著他彎腰將臉停在銀壺上方一寸遠處。 燕灼華在一旁看著,至此出聲道:“沸茶熱氣如滾,此舉當真無礙么?” 宋元浪微笑道:“此銀壺乃是特制而成。水雖已沸,溫度卻不高。”他手按住銀壺頂上的機關,又道:“殿下若擔心,可來親自一試。” 燕灼華靠近了一點,見他已經打開了銀壺,便伸手在頂上,果真只有微暖的氣流涌出。 她“咦”了一聲,還沒說話,就被一陣盛大浩蕩的清香裹住了。 “十七公子,請保持這個姿勢。”宋元浪輕聲道,“今日且不要睜眼。” 這股茶香令人心神沉醉,有一會兒三個人都沒有說話。 良久,燕灼華嘆道:“你這里的好茶,倒真是不少。” 宋元浪微笑道:“在下班門弄斧了。”又道:“今日是第一次,不敢魯莽讓十七公子睜開眼睛。第二日便可微微睜開。” “何時才能完全恢復呢?”燕灼華問道。 宋元浪道:“視情況而定。若順利,三日便可。” “若不順利呢?” “唔……至多七日。” 燕灼華在心中盤算,原本黑黑戈及說十七要取下眼罩,還需旬月;宋元浪這么一來,總是少了幾日,也不算壞事。 離開前,燕灼華淡淡道:“宋元澈已經回了大都。黑黑戈及還留在南安給我用著。左右他也是閑著。” 宋元浪抬眼看她。 三人已經來到草屋外,遠處一輪紅日西墜,透過重重竹林,灑落滿地霞光。 那霞光落得燕灼華滿身滿臉,令她看上去溫暖可親了許多。 她對上宋元浪的目光,平靜而持續地一直看著,淡淡道:“我明日讓他來你這里一趟。雖說是先天的弱癥,縱然不能治愈,少吃些苦頭總是好的。” 宋元浪輕聲道:“勞殿下費心了。” 燕灼華笑起來。 她的笑容總是很燦爛,嘴唇勾起的弧度很漂亮,露出一口雪白的貝齒。 與她平時高冷疏離的模樣截然不同。 宋元浪瞳孔微晃,移開視線,去看那萬竿翠竹,飛鳥落霞。 這次的來訪者已經離開,宋元浪卻還未回過神來。 他撫著自己隱隱作痛的心口,獨立在幽深的小徑上。 林間晚風股蕩起他單薄寬大的青色衣衫,勾勒出一個孤單瘦削的背影。 *** 熱熱鬧鬧的正院里,燕灼華正在同十七說話。 “我這幾天都不得空了。你自己記得去宋元浪那里——我讓修鴻哲陪你過去。”燕灼華端詳著又重新戴上眼罩的十七,忽然問道:“你不高興么?” 十七愣了一下,下意識地否認,“沒有……” 燕灼華勾起嘴角,冷冷道:“說謊。” 十七張開雙唇,想要反駁,卻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話。 燕灼華卻笑起來,她笑著揉了揉十七的腦袋,道:“因為耽擱你練武了——所以不高興?被我發現了吧。” 十七有些頹然的閉上嘴巴,沒承認,也沒否認。 燕灼華半玩笑半認真道:“若被我發現,你沒去宋元浪那里,又跑去練武——我就讓你沒日沒夜練武去,不許你吃飯,也不許你睡覺。” 十七悶悶道:“我會去宋元浪那里的。”說完,把臉轉向墻壁一側。 燕灼華好笑地看著他。 綠檀在外面輕聲道:“殿下,晚膳布好了。” 燕灼華便從軟榻上起身,走過十七身邊時,伸手輕輕拍了拍他臉頰,笑著走出去了。 燕灼華一面用著晚膳,一面在心里想著事情。她在考慮,用誰去辦宋元浪生父與生母合葬之事。 她身邊最得力的人,便是朱瑪爾。而朱瑪爾已經被她派去大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