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
宋元浪又沉默了片刻,低聲道:“我小時候不懂事,偶有提起生父生母,母親總是郁郁不樂。養恩深重,我便不再提起生父生母。想來當初我生母不顧家里阻攔,一意孤行跟了我生父,母親總也沒原諒這個meimei。” “只是到底是我的生身父母。我記得生母病逝前,曾有遺愿,欲與我生父合葬。后來奶娘帶我來到南安,母親做主,將生母葬回姜家祖墳旁邊的園地。” “如今我身在宋家,一舉一動,母親盡皆知曉。若不是殿下此來,我也不知道要何年何月,才能一償生母心愿。” 宋元浪說到此處,慢慢看向燕灼華,眼睛里潤潤的。 燕灼華被他那眼神吸住了一瞬,竟有些不忍,她緩緩道:“所以,你是要我替你把生母與生父合葬?” 宋元浪望著她,輕聲道:“我生父葬在潁州良鄉鎮的宋園旁,是十一年前下的葬。他墳頭立了白色大理石的碑,石碑很高很大,很好認。” 燕灼華嘴唇翕動了一下,覺得似乎應該出言安慰,卻又并不是該她來安慰人的立場。 “殿下派人去一查便是。我生母則是葬在姜家祖墳旁的小園子里,墳頭是何模樣——我也不曾見過。只是偷偷聽到母親派去的人回來是這么說的。”宋元浪低下頭去,勉強一笑,很有些落寞的樣子。 燕灼華看著他,有一會兒沒說話,只是面無表情地思考著。 “你的身世,宋元澈可知道?” “不獨三哥,宋家長輩都是知情的。”宋元浪重又微笑起來,“便是服侍主人久一些的下人,也略知一二。” “不過當年祖父做主,認我入族譜。那時候家里發賣了一批老奴,也是母親擔心我被流言所傷。” “三哥比我大兩個月,憑空多了個弟弟,怎么會不知道我的來歷呢?他自然是知道的。只是這些年來,他一直在大都;而我留在南安,且又久病體弱。即便是他回南安,我養在這竹林里,與他見面也不多。”宋元浪微微笑著,“沒能有個兄弟姐妹一起長大,也算是遺憾了。” 燕灼華略放松了些,這么想來,這個宋家四郎只怕還沒有謝菀菀與宋元澈親密。 “你的請求說完了……”燕灼華打量著宋元浪,“可是你又怎么知道我會答應呢?” 宋元浪望向燕灼華,微笑著沒有作答。 燕灼華問得更具體了些,“你覺得——你能給十七治好眼疾,我便會答應你的請求?” 她盯著宋元浪,語氣森冷起來,“今日初見,你就對本殿這么了解?只怕此前你做了不少功課吧?” 言下之意是“你一介草民敢窺伺調查本公主,找死么”。 宋元浪卻是望著燕灼華,下意識地笑著搖了搖頭,有些無奈,又有些驚訝。他笑道:“殿下誤會在下,誤會的深了。” “哦?”燕灼華盯著他。他這會兒的笑容顯然更加激怒了她。 宋元浪收斂了笑容,垂眸想了一想,道:“在下有一點微末本事……”說了這一句,又沉默思索,似乎在尋找合適的詞句,好以眼前這位尊貴的長公主殿下能夠理解的方式來表達。 “在下久病居靜,每當有人造訪,在下便喜歡觀察來訪者的動作,觀摩他們的表情,揣測他們的關系……”宋元浪看了燕灼華一眼,見她雖然陰著臉卻并沒有發怒,略放心了些,“等來訪者走了,我獨自品茶靜坐之時,常常會將白天見到的場景在心中反復琢磨。” “久而久之,在下便琢磨出一點門道。” 燕灼華冷臉以對,沒有出言打斷,卻顯然并未全信。 宋元浪只好詳細講來,好取信于人,“請恕草民僭越,以殿下與十七公子為例。” “人的軀體以胸腹部最為柔軟重要。”宋元浪徐徐道:“面對旁人時,若感到不安被威脅,多會雙手環抱,護住胸腹。”他微微一笑,“殿下大約沒留意,在下說出用為十七公子治好眼疾做條件的時候,殿下就環抱了雙臂。” 燕灼華瞇起眼睛,下意識地想將手臂收攏在胸前,卻又硬生生壓下。 宋元浪又道:“胸腹這樣重要的地方,若不是面對十足信賴之人,是無法自然朝向對方的。” 他頓了頓,慢慢道:“然而殿下一進此屋,坐在我面前之時,便是側對案幾——將胸腹部朝向了十七公子。” 燕灼華的臉頰“騰”地紅了起來。 好在宋元浪這會兒低著頭。 他大約是故意低著頭,好避免讓長公主殿下惱羞成怒的局面發生。 燕灼華穩了穩情緒,放開了十七手腕,冷冷道:“就憑一個坐的朝向?” 宋元浪摸摸鼻子,慢慢道:“不止這個……”他這會兒有點騎虎難下了。不說吧,殿下要誤會他調查她;說吧,殿下很可能惱羞成怒。 “盡數說來。”燕灼華一揚下巴,冷冷的嗓音掩不住底下的別扭。 “再譬如說,旁人突然靠近,若不是很親近的關系,總是會閃避開來,保持距離。”宋元浪繼續道,“在下與殿下隔了一張案幾,每當在下身體前傾,殿下還是會下意識后仰,保持距離。” 燕灼華看了一眼緊貼自己站著的十七,咬咬嘴唇,冷聲道:“那是你我初見之故。” 宋元浪好聲好氣道:“自然。”他沉吟了一下,“只是方才出去的侍女,顯見也是殿下貼身服侍之人。她離開時,走過殿下身邊,入了殿下兩步以內——殿下仍是側了身子避開。” “可見殿下慣常與熟識之人保持的距離,總在兩步以上。” 宋元浪仍是低著頭,只目光前移,落在十七與燕灼華貼在一處的下裳上,沒有再繼續說明了。 屋子里一時間靜的可怕。 不知過了多久,卻聽燕灼華淡淡道:“你只說了本殿,那他呢?” 宋元浪抬起頭來,就見尊貴的長公主殿下正盯著他,而她那倨傲的下巴卻對著一旁侍立的黑衣玉奴。 “至于十七公子么……”宋元浪的目光亦落在黑衣少年身上,他猜測著長公主殿下這話的用意,撿著能說的悠悠開了口。 ☆、第45章 言辭曖昧 “十七公子是習武之人吧?”宋元浪靜靜看著十七,目光落在他垂在身體兩側的手上,“雖有眼疾,卻越發耳聰。” 燕灼華道:“你又如何知道他耳聰?” 宋元浪微笑道:“方才我取茶放茶,聲音輕微,恍如葉落泥地,尋常人難以捕捉到這聲響。十七公子目不能視,卻會隨著我手上動作轉頭。那自然是耳力過人了。” 燕灼華不置可否,“那又如何?” 宋元浪低下頭去,慢慢道:“十七公子方才要隨著從人退下,卻被殿下攔住。” 他沉吟了一下,字斟句酌道:“以十七公子的武藝與本能,若換一個人來捉他,那是必然要落空的。” 燕灼華卻隨意一伸手,就捏住了他的手腕。 那自然是十七給她捏住的。 宋元浪說了這一句,便住了口,低頭微笑著,等燕灼華的反應。 燕灼華怔住,她此前從沒想過這一點。聽了宋元浪的話,她倒記起當初在寢宮,綠檀追著要給十七擦臉,繞著寢宮兜了大半圈也沒能成功的事情來。 那會兒十七負手背后,左一步右一步,悠悠閑閑避開來人的模樣,似乎還在眼前。 燕灼華想著,不覺抬頭去看十七臉上的表情。 卻見他一本正經地垂著頭,很是鎮定自若;也不知是真的鎮定,還是沒聽懂宋元浪話中的意思。 燕灼華頓感心情復雜,她輕輕哼了一聲,重又看向宋元浪,“你要我幫你把生母與生父合葬,對吧?” “正是。”宋元浪抬起頭來。 燕灼華道:“交換條件是,你能治好十七的眼疾?” 宋元浪認真看著燕灼華,“在下不才,愿意一試。” 燕灼華打量著他,一時間沒有說話,只是眸色漸深,顯然在思慮著什么。良久,她慢慢道:“真是不巧,十七的眼疾已經有人能治了。” 宋元浪一愣,沒能掩飾住臉上的訝然與失望。那黯然之色轉瞬即逝,他旋即又微笑起來,輕輕道:“是在下唐突了。殿下身邊藏龍臥虎,什么樣的神醫請不到呢?” 燕灼華學著他的樣子,微笑道:“那人你只怕也知道,就是原本跟在你三哥宋元澈身邊的黑黑戈及——先藥王的關門弟子。” 宋元浪看到燕灼華臉上的微笑,瞳孔晃動了一下,這是很明顯的在模仿他——他這種總是微笑的樣子,討長公主殿下嫌了。 宋元浪有些低落地繃緊嘴角,那微笑便消失了,他輕聲道:“原來是黑黑戈及。” 燕灼華也收了那微笑,淡淡道:“你體弱久病,怎得不讓黑黑戈及給你醫治一番?” 宋元浪苦笑道:“殘敗之軀,哪里敢耽擱神醫妙手呢。”他微微側著臉,皮膚白得像是透明一般,的確透著股病弱之態。 這是兩人見面以來,宋元浪說出的第一句有感*彩的話。 此前的言語交鋒中,他始終保持微笑,語氣平和,像是個不會生氣也不會怨尤的完人。 燕灼華看著他,仍是淡淡地道:“從前宋元澈不放人?” 不等宋元浪回答,她又道:“聽說宋元澈小時候也體弱多病,被送到先藥王處,一直養到七歲才接回宋家。” 宋元浪不動聲色看著燕灼華。 燕灼華繼續道:“旁的倒也罷了,卻是與先藥王的關門弟子黑黑戈及結下了幼時緣分。后來先藥王病逝,藥王谷干旱荒蕪,黑黑戈及便投奔了宋元澈。你既然占著宋元澈弟弟的名義,讓黑黑戈及給你調理身體,也不算過分的要求——難道宋元澈竟然不肯么?” 宋元浪沒有回答,只是挪開目光,低下頭去。 燕灼華又道:“二夫人如此疼愛你,便是出于孝敬父母的心,宋元澈也該主動讓黑黑戈及來給你看病才對——難道宋元澈對母親毫無體恤之心么?” 她右手五指搭上案幾,次第落下,發出“噠噠”的敲擊聲。 聲聲入耳,震人心神。 “我所知道的宋元澈,可絕不是這樣一個不孝不悌之人。”關于宋元澈究竟是怎樣的人,她不想去論述;但是表面上,他總是會做出符合“好人”意義的選擇。 燕灼華緊緊盯著宋元浪頭頂心,逼問道:“是你在說謊,還是宋元澈他一直以來欺世盜名——偽裝成了好人模樣?” 宋元浪靜了數息,無奈笑道:“殿下又想偏了。三哥曾經讓黑黑戈及為我看過病,只是這病無藥可醫。我才說殘敗之軀,不敢耽誤神醫妙手。這并不是對三哥的怨尤之語。若說有怨尤……” 他頓了頓,慢慢道:“若說有怨尤,也只是為著造化弄人罷了。” 燕灼華擰著眉頭盯著他。 宋元浪輕輕道:“我自幼有心弱心悸之癥,大夫原說我活不到成人的。” 這樣的先天弱疾,便是藥王再世也無法可醫。 要如何做,才能換來一顆健康的心呢? 燕灼華一驚,這可是連丹珠兒也沒打探到的消息。 她睜大眼睛,道:“然而你如今已經十七。” 宋元浪微笑道:“是啊,我如今已經十七歲了。” 離弱冠成年,還有三歲。 燕灼華一時無話,只看著宋元浪。 原覺得他清秀,知道他的病了,此刻再看,感覺的確不同。 白到有些病態的皮膚,淡墨色纖細的雙眉,弧度優美的尖下巴,還有那紫色的薄唇。 嘴唇發紫,那的確是心臟有疾的癥狀。 宋元浪低著頭,繃緊了嘴角,忽然道:“別這么看我。”語氣很平和,語調也舒緩,聽不出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