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仿佛二夫人所住的院落,與一切生命是無關的。 燕灼華走入院中,一眼便見照壁左邊,有一方極小的佛堂。 這佛堂不過一丈見方,實在小得出奇,燕灼華忖度著,只怕當世再無比這更小的佛堂了。她慢慢走過去,只見當中有一尊泥塑蓮花座佛像,身著赭紅袈裟,眉目栩栩如生。 燕灼華看得暗暗稱奇,轉過照壁,打眼一瞧,更覺稀罕。只見里面卻不是尋常院落,而是開了一方水塘,隔著偌大的水塘才隱約可見一處小小屋子。塘邊的蓼花葦葉,池內的翠荇香菱,都搖搖落落,頗為寥落凄慘。 引路的丫鬟不敢多看,也不敢催促,只小心得等燕灼華走上來。 燕灼華慢慢走著,覺得這二夫人住的地方,不像是尋常住宅。此處比大老夫人與二老夫人的住處加在一塊還要大,再加上這處水塘與周圍景物,更像是后園子改成的住處。園子里的花木都除去,只一口大水塘不好填,仍讓它自顧自存在著。為了住人,又在水塘后面搭了一處小房子。 這便是二夫人住的地方了。 綠檀輕聲道:“才還說二老夫人的住處涼快,卻是沒見到這里?!?/br> 燕灼華“嗯”了一聲,綠檀說話用語很是委婉,她說的涼快,其實是心里發寒的意思。 幸好是大白天來,若是到了晚上,只怕一派鬼氣森森。 燕灼華一行人繞過水塘,走到那三座小屋前,就見從里面迎出來一個青衣丫鬟。 那青衣丫鬟眉眼低垂,快步走到燕灼華面前來,行禮道:“殿下止步。我家夫人這幾日染了風寒,才用了藥睡下了?!?/br> 燕灼華眉毛一挑,打量著那青衣丫鬟,見她瞧不出年歲,像是二十來歲,又像是三十來歲,卻仍是未嫁的打扮;身上穿的素凈,不像長房那邊的丫鬟頭上扎朵紅絨花,又或是袖口鑲一道彩邊的;就連長相都透著寡淡。 “聽說殿下來了,奴婢便將夫人喚醒。夫人的意思是,她怎么勞動都不礙的;只是怕過了病氣給殿下,無論如何不敢現下拜見殿下。請殿下保重自身。”青衣丫鬟說完,便一動不動杵在哪里,顯然是不看著燕灼華走了,不會挪動讓開。 燕灼華扯扯嘴角,不過是要見一見,活像是她要把這二夫人拖出去斬了。前頭二老夫人也是攔著,這里更是稱病——越是不來見她,就越讓她篤定這二夫人有問題。 只是卻也沒到需要硬闖的地步。這樣闖進去,多半不會有“收獲”。 燕灼華側過身去,漫不經心地打量著水塘里的浮萍,沒說要走,也沒說要進去。 正在此時,從東邊屋后轉出來一個小丫頭,不過七八歲的模樣,還未留頭。她蹦蹦跳跳跑上前來,老遠就沖那青衣丫鬟笑著嚷道:“青衣姑姑,彩鹮說四公子的藥煎好啦,問您什么時候方便送呢。” 青衣丫鬟一聽那小丫頭的聲音,臉色就是一變,只瞪著那小丫頭,道:“阿七,去別處玩?!笨谖穷H有幾分嚴厲。 小丫頭跑到近前來,也覺得氛圍不對,又吃了青衣姑姑這一記呵斥,心里又怕又慌。雖然青衣姑姑平時可親又和氣,但畢竟是夫人跟前最得力的,她一句話這院里誰敢不聽?阿七不敢作聲,瞄了一眼燕灼華,又瞄了一眼她身后佩刀的羽林軍,轉身一溜煙跑了。 燕灼華看著面無表情的青衣丫鬟,輕輕道:“四公子?”她微微笑了起來。 她前世嫁給宋元澈三年,怎么不知道宋家還有個四郎? ☆、第34章 燕灼華沒有再堅持要見二夫人。 她對攔著的青衣丫鬟道:“替我向二夫人問個好。”便讓綠檀將備好的賞賜呈上來。 青衣丫鬟斂容接過,恭敬將燕灼華送出了小院。 綠檀不似丹珠兒那般多話,燕灼華左右便沒有可調侃之人,連十七也不曾跟來,便一路看著搖落芳芷回了正院。 “去喚丹珠兒來?!毖嘧迫A隨口吩咐了一句,走到窗下軟榻旁,見十七人已經不在了,略皺了一下眉頭。 守在門口的玉蝶便道:“回稟殿下,十七公子去西跨院了?!?/br> “他去那里做什么?”燕灼華垂著眼睛,逛了大半日她也累了,順勢在榻上坐下來,見早起時教給十七拆的銀制九連環還擺在案幾上,便隨手撿起來。 玉蝶低頭道:“女婢不知,十七公子沒說?!?/br> 燕灼華將那九連環握在手中,涼而滑。她手上動了一下,串在一起的銀環輕撞,發出清脆的聲響,“你去瞧一眼,看他在做什么?!?/br> 玉蝶答應著往外走。她走到正門外,恰好遇上綠檀帶著丹珠兒過來,忙低頭問好。 丹珠兒不言語,跟在綠檀后面。 綠檀則溫和笑著,問了一句,“玉蝶jiejie這是去哪里?”按職責,玉蝶和玉燕都是守在屋里,不能擅離的。 玉蝶便將燕灼華吩咐的事情一五一十說了。 綠檀抿嘴一笑,點頭道:“若是十七公子沒什么緊要事兒,玉蝶jiejie不妨引他回殿下這里來。” 玉蝶答應著,心道,這綠檀是殿下貼身的婢女,模樣性情都好,她這樣說自然有她的道理。 一時玉蝶去了,丹珠兒卻在綠檀身后哼了一聲,臉上也帶出幾分不情愿來。 綠檀拉了她的手,攜著她慢慢往正屋里走著,一面低聲勸道:“可不許跟殿下置氣的。你鬧了這幾天脾氣,殿下都只作不知縱著你。這一遭殿下親自要我找你去,正是你就勢揭過這一篇的好時機……” 丹珠兒也低聲,卻帶了些憤憤然,“我就是不服氣,不過是個奴隸,也值得殿下這么上心寵著……” “噓?!本G檀忙按住她的嘴,語氣罕見得帶了些嚴厲,“憑他從前什么身份,這次救了殿下的性命,便該是你我的恩人。” 丹珠兒漲紅了臉,想要反駁卻又說不出來。這十七固然是護了殿下一回,可是做奴隸侍從的,舍命盡忠難道不是分內之事?換做是她,也一樣不怕的——那十七又哪里特別了?只是這種話真說出口,便是不知好歹了。 燕灼華在內間都聽到外面二婢的嘀咕聲了,莞爾一笑,想來是綠檀在勸丹珠兒,而丹珠兒還別扭著呢。 “舍得進來啦?!毖嘧迫A抬眼,笑看著丹珠兒,淡淡調侃了一句。 綠檀怕自己在場,丹珠兒抹不開面子,便知機退出去了。 丹珠兒偏著頭,卻是故意不看燕灼華,小聲道:“殿下便是會笑話奴婢?!?/br> “氣性還挺大。”燕灼華仍是笑著,淡聲道:“我這一句重話都沒說過的,你都要老死不來見我了。大約,你才是那個做公主的,我是服侍你的丫鬟了?!?/br> 這話誰能受得住。 丹珠兒臉上變色,又怕又委屈,還沒回過神來,眼淚就大顆大顆得迸了出來,“殿下說這種話,是叫奴婢、叫奴婢不敢活下去了……奴婢什么時候老死不來見您了?分明是您有了心頭好,自然不用我們這些笨手笨腳的服侍。人家又護駕有功,又一表人才,自然不是我們這些人能比的——我們也不敢比……” 燕灼華先還笑著,聽丹珠兒說起十七的酸話,皺了下眉頭,旋即收斂情緒,掏出絲帕,溫聲道:“近前來。” 丹珠兒仍是偏著臉,腳下動了兩步,走到燕灼華跟前去。 燕灼華坐在榻上,仰頭,親手給她擦了擦臉頰上的淚水,笑罵道:“一張巧嘴,慣會胡說八道。你這口口聲聲的‘我們’,是把綠檀一起拉下水了?” 丹珠兒被她這放低姿態的舉動嚇了一跳,呆了一呆,忙接過燕灼華手中的絲帕,自己按住眼底,聞言忙道:“奴婢何曾拉過綠檀jiejie下水?奴婢只是說自己罷了。” “你的心思,我都明白的?!毖嘧迫A輕聲道:“你從小服侍我,性情又比綠檀等人活潑,每常相處沒大沒小也都習慣了。我也多疼你一分,這才縱著你使了幾天小性子?,F如今看著,你倒是都清楚——人家又護駕有功,又一表人才,都是實實在在的事情,你也看在眼里的,怎么倒別扭起來了呢?” 丹珠兒嘟嘴嚷道:“那是他趕上時機了。換做奴婢,難道奴婢會怕為殿下而死么?憑什么殿下對他如此之好,連宋家三郎都給比下去了……” 燕灼華沉默了一瞬,上一世丹珠兒的確是為了給她擋箭而亡,她吸了口氣,笑道:“這可是你說的。” “是奴婢說的!”丹珠兒胸膛一昂。 “我這里倒真有一樁事要你去辦,辦好了——跟護駕之功也是不差分毫的。” 丹珠兒眼睛一亮,自進了內室之后,第一次轉過頭來,正臉對著燕灼華,“殿下,您只管吩咐?!?/br> 燕灼華思量著,慢慢道:“據說,這宋家還有位四郎……” *** 玉蝶回來復命,“殿下,十七公子回來了,這會兒正在外間等著?!?/br> 燕灼華“哦”了一聲,才指派了丹珠兒去做事,她的心思還落在那個神秘的宋家四郎身上,聞言出神了一會兒才問道:“他原本去西跨院做什么了?” 玉蝶笑道:“十七公子是去練武了?!?/br> 燕灼華皺了一下眉頭,他重傷未愈,練什么武?嘴上卻沒說什么,正要讓玉蝶退下。 玉蝶卻又道:“奴婢去的時候,瞧見云熙郡主身邊的一個、一個、一個侍從也在?!?/br> 燕灼華聽她卡殼處,不禁一樂,她堂姐做起來都毫無忌憚的事情,旁人說起來反倒要諱言;她也沒在意。 她如今住著正院,云熙郡主一行人住在東跨院,西跨院帶著個小園子,兩邊人閑暇時候去逛一逛也沒什么稀罕。 “讓他進來吧?!毖嘧迫A懶懶地靠到抱枕上,微微瞇著眼睛,看玉蝶挑簾出去。 珍珠簾幕輕輕晃動著,目上覆著黑布的十七靜靜走了進來。 汗濕的黑發貼在他額前,干練的玉奴黑衣裹著他勁瘦的身體。 看他邁著修長的雙腿往自己身前走了兩步,燕灼華便覺得心間一癢。 她慢慢坐直了身體,上下端詳著十七,笑著將手一揚,把那串九連環拋向他懷里。 十七聽到風聲,不慌不亂地一抬手,將那九連環收在掌心,疑惑道:“殿下?” “你好大的膽子?!毖嘧迫A眼中透著笑意,聲音卻是淡淡的,“我給你留下的九連環,你還未解出來——就敢擅自去別處玩耍了?” 十七低頭,捏著那九連環。早上殿下離開時,分明沒有說要他解開這串奇怪的東西,看來是他沒能領會殿下的意思。他有些沮喪,雙唇抿緊,說不出話來。 燕灼華見狀,笑意更盛,起身踱步到他身旁,擦肩而過時忽然飛快地在他臉上啄了一下。 十七愣在當地。 燕灼華瞪他一眼,奪過他手中的九連環,也不解釋,只把玩著笑道:“去練武了?” 十七垂著頭,只覺臉上被她親過的地方微微發燙,他小聲道:“是……我的長·槍沒了,修大人又送了一柄來……”他原本的長·槍在護著燕灼華墜崖時,遺失了。 燕灼華皺眉,冷冷道:“你要長·槍怎得不同我說?”要用別人送來的。 十七怔了一下,聽出她話音中的不悅,回話時的聲音不自覺就放軟了,“我不用也可以的……其實有匕首也夠了?!鳖D了頓,聲音又低了些,“殿下不喜歡,我便把長·槍還給修大人?!?/br> 燕灼華翹了翹唇角,心情轉好,卻仍是哼了一聲,高姿態地擺擺手,“既然送了你,你就用著吧?!?/br> 她又躺回到軟榻上,自己翻身去了內側,看一眼仍乖乖站著的十七,便拍了一下外側,輕斥道:“站著很舒服么?過來?!彼募贡呈菙喙侵乩m,如今不足一月,站著久了想必極為疲累,也許還會疼痛。 十七便乖乖走上前來,摸著榻沿,在外側慢慢仰躺下來,雙手交疊放在小腹上,神色安寧極了。 燕灼華支起手臂,側身對著他,細細看著他,只覺心頭諸多繁雜之事也安靜下來。她撥了撥十七額前碎發,隨意道:“你在西跨院練武,堂姐那邊的人也在?”不知道為什么,她不是很想讓十七與堂姐的那些男·寵有接觸。 十七輕聲道:“是。還有一個男子也在?!?/br> “哦?!毖嘧迫A淡淡應了一聲。 十七聽出她情緒不高,有些緊張是不是自己說錯了話,小腹上的雙手原本交疊著,這會兒不自覺得變成了十指互扭的樣子。 燕灼華看在眼里,將左手搭在他手上,輕輕撫了撫他的手背,笑問道:“你們說話了?” “是……”十七答得聲音很輕。 “哦?!毖嘧迫A皺眉,語氣閑淡地問道:“都聊什么了?” 十七想了想,“他說他叫方瑾玉……我說‘哦’。”頓了頓,見燕灼華沒說話,又補充道:“沒了。” 燕灼華抿嘴輕笑,十七這聲“哦”多半是跟她學來的。她正笑著,忽然咦了一聲。 那個方瑾玉,不正是破了相被送回大都的那人么? 怎得還留在南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