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十七起身,一動后背就是一陣戳心的疼,額上登時沁出密密的冷汗來。 燕灼華忙伸手按住他肩頭,示意他緩緩躺下,輕聲道:“你從崖下跌落時,受了很重的傷。大夫說你后背骨頭都斷了幾根,才幫你正骨續接了——這幾日當是疼得厲害。”她抿緊嘴唇,想起當日情景。 跌落山崖時,他將她護在懷中,自己以身做了rou墊;她得以無恙,他卻是以血rou之軀與巖石之堅拼了一回高下。 燕灼華五指如梳,輕輕插入他濃密的黑發中,感知著他乖巧溫和地在她掌下,無法想象當夜他在密林中護衛她時忍著怎樣的劇痛。 她靜靜望著他,這一瞬目光憐惜。 以如玉的食指為他揩去額上冷汗,燕灼華低聲道:“困不困?睡一會兒吧,睡著了就沒那么痛啦……”語氣溫軟,實在罕見。 十七慢慢搖頭,只是向上望著眼中模糊的紅色人影,黑嗔嗔的瞳孔吸著光般漲大,似乎如此就能看清她的面容;修長濃密的睫毛緩緩眨動,睫毛根部黑得發青,根根分明,誘得人想去數一數。 燕灼華凝視著他,食指不由自主般,從他額上滑了開去,輕輕用指尖碰了碰他微翹的睫毛。 “怕不怕?”她輕聲道,從嗓子眼里吐出一點音來,含了些微的笑意。 十七自然地眨眼,睫毛擦過她指尖,帶起微微的癢。 “不怕。”他的睫毛在她指尖顫抖。 指肚按住他飽滿的唇。 燕灼華凝望著他,忽然嘆了口氣,輕輕道:“你醒來的真有些不是時候。” 她本該已走出這間房子。 那輕輕的一啄也本該化作鬼迷心竅的一段插曲。 她是燕國獨一無二的長公主,與事事肆意的燕云熙還是有些不同的。 有些事情燕云熙做起來無所顧忌,她卻不行。 只是他卻偏偏在這一刻醒來了。 聽到她這句話,十七有些茫然地抬眼,不明白話中的含義。 而燕灼華卻俯身,真的吻下來。 這一下,落在唇上。 十七渾身一震,雙唇微啟,感知著唇上的觸覺,心底有種原始的撼動;偏偏身上無力,連抬起手指頭的力氣似乎都在這一瞬間消失了。 燕灼華低低笑起來,她輕輕道:“你身上那么硬,唇卻這樣軟。” 她嘴上看似游刃有余,實則臉上早已霞生雙靨。 十七呢喃著,“殿下……” 燕灼華用指肚細細摩挲著他飽滿的下唇,微笑道:“怎么?” “殿下……”十七仍是呢喃,仿佛心中有許多話,只是說不出口——又或是不知道該怎樣說。 “嗯?”燕灼華只發出一聲鼻音,目光在他飽滿的唇與迷蒙的眸之間癡迷。 她執起他放在身側的手,低頭看著他掌心的繭子,輕輕道:“來日方長。” 十七懵懂地望著,鸚鵡學話般跟著念道:“來日方長……” 燕灼華被他逗得一笑,歪頭端詳著他俊美的面容,允諾般低聲道:“跟了我,總不會讓你沒下場。”像堂姐對方瑾玉那般,她是做不出的。 只要他一心對她、盡忠為她,她自然不會薄待了他。 *** 長公主殿下就此在宋家住下來。 燕灼華既然不提歸期,宋家人唯一能做的便是打疊起功夫伺候著。 好在這長公主殿下雖然跋扈的名聲駭人,卻頗有些名不副實。 她來南安總也有半個月了,既不要見宋長康,也不曾召集此地勛貴。每日只在正院里消磨時光,連丹珠兒都驚呆了——便是在大都之時,也不曾見長公主殿下如此嫻靜過。 燕灼華少年時生性活潑跳脫,前世嫁給宋元澈后的三年卻是生生把性子磨平了;如今她性情中也有沉靜的一面,只是從前在大都禁宮中,不曾顯露——如今住到這南人的四方院落里,倒恍如又回到了宋元澈的后宅。 更兼她足上未愈,也不適宜運動,便索性安心養傷。 “殿下,才熬好的冰糖綠豆粥,又糯又甜——您用些吧。”綠檀端著銀托盤,蓮步輕移,輕輕走入內室。 內室靠窗的軟榻上,燕灼華半躺著斜靠在少年肩上,手執一只羊毫湖筆隨意寫著什么,神態放松而平和;被她倚靠著的少年卻是挺直腰板,端凝坐著,好似一竿翠竹。 夏日晌午的陽光透過長窗灑下來,兩人在朗朗乾坤中,閃閃發光。 綠檀斂目屏息,不敢去看,只聽燕灼華淡淡“嗯”了一聲,便上前將青瓷碗擺在軟榻中間的案幾上,又布好湯匙。 燕灼華瞥了一眼,淡淡道:“再添一只湯匙來。” 饒是機敏如綠檀,也怔了一怔,才忙道:“是,殿下。” “唔,不必了……”燕灼華側頭望了一眼大盛的天光,淡淡道:“此地不比大都,暑氣尤重,你也去歇歇罷。” 綠檀笑道:“謝殿下體恤。只是您這里沒有貼身人守著,奴婢也放心不下。” 燕灼華心里明鏡似的,朱瑪爾是她派了出去公干,丹珠兒這幾日鬧脾氣正躲著她。她微微一笑,溫和道:“有外面幾個小丫頭盡夠了。”語氣雖然輕淡,卻是不容拒絕。 綠檀便不再多話,安靜退下,回身關門那一暼,卻正看見燕灼華舀了一勺綠豆粥喂到十七嘴邊。 綠檀心頭一跳,不敢再看,匆匆出了內室,直走出正屋,仍覺納罕。 自那日殿下親自探看過十七后,便將他挪到正屋來同住,至今已有半月有余;外人傳成什么樣子,且不去管它。綠檀等貼身服侍的卻知曉,殿下與十七并未有同床共枕之事。 只是這一日一日看著,殿下竟是越來越離不開十七公子了——從最初不過早晚說上幾句話,到如今行動坐臥都在一處,只晚上歇息時分個里外。殿下待十七公子如此寵愛,就連丹珠兒都醋起來,這幾日都不愛往殿下跟前去了。 綠檀立在墻根下,呆了半響,只覺暑氣暈人,再想不清明。 內室,燕灼華卻正輕聲問十七,“甜么?” 十七品了品味道,將口中的流食咽下去,這才道:“甜的。”他如今眼睛上縛了黑布,黑黑戈及說是他的眼睛快痊愈了,這會兒該避光才對。他頓了頓,溫聲道:“殿下用些吧。” 燕灼華撇嘴道:“天氣這樣熱,不耐煩吃甜膩的。”這話卻是騙人,她本性嗜甜,否則綠檀也不會端這一盞冰糖綠豆粥來;況且雖然暑熱,她這屋子里卻是四角堆冰,怎一個“涼”字了得。 她一面說著,一面卻笑吟吟打量著十七——仗著他看不見,光明正大誑他。 果然就見十七微微隆起眉頭,雙唇微啟,卻隔了一會兒,仿佛幾經掙扎的樣子,這才沉聲道:“殿下早膳只用了一碗胭脂粥,午膳只用了幾枚瓜果——這怎么撐得住呢?” 燕灼華見他將自己吃了什么一一道來,臉上笑意愈盛,心情也出奇得好起來,卻偏偏淡聲道:“我就是不愛吃,你要怎么辦?” 十七只是好脾氣得笑笑,低聲道:“殿下愛吃什么,讓廚房做來就是。總之,不吃東西是不行的……” 燕灼華眉梢眼角俱是笑意,歪著頭哼了一聲道:“天氣熱呀,廚房做什么我都不愛吃——” 十七眉心深皺。 “——除非你喂我吃。”燕灼華話一出口,便將自己的臉頰躲在了手心后,好在他看不到。 十七面色一暗,微微低頭。他雖然能聽聲辨位,只是喂食這樣精細的活計,到底還是有些難度;關鍵是凡事牽扯到燕灼華,他便分外上心,也因而分外小心。他正感低落,便覺唇上一涼,卻是燕灼華又喂來一勺。 他下意識張嘴,將那一勺綠豆粥都含在口中。 在他反應過來之前,有微涼柔軟的東西輕輕吮住了他的唇。 一同欺近的,還有她身上清甜的香氣。 ☆、第32章 要說燕灼華此行為何執意要見二夫人,昨日又為何對宋元澈問出那番話來——而那番話,又怎么能惹得宋元澈如此心神不寧;還要從上一世說起。 上一世燕灼華及笄之后,宋二老爺從南安來了大都,自那以后,宋元澈對她的態度就好了起來。雖然也沒有好到正常追求的程度,卻也對她的示好溫柔接下,又時不時說些曖昧不明的話,讓她左思右想。 后來太后拗不過她,終于答應了這門親事。 當時燕灼華只是滿心歡喜,哪里會去留意宋家奇怪之處? 成婚之時,宋母從南安趕來大都,卻在新婚第二日,吃過媳婦茶之后,便又匆匆回了南安。此后三年,燕灼華也不曾再見到她。 如今細想來,這是很不尋常的。宋家二房三代只有宋元澈一個男子,又是嫡出,宋母無論如何都該重視才對——怎么就只為了完成皇命來吃一杯媳婦茶,便又匆匆離開了。 宋母固然奇怪,宋父卻更奇怪。按道理講,宋父不過四十來歲,又是丞相之尊,與結發妻子兩地分居多年,身邊卻沒有一個伺候的人。 燕灼華上一世曾聽過些傳聞,據說宋父原本也是有房里人的,只是十多年前得病死了,從那以后宋父便再也沒有收過別的女子。 這些傳聞她上一世聽過便算,從不曾想過追究背后可能的故事。畢竟她那時候一心都放在宋元澈身上,挖空心思想要與他貼近一些——即使成婚了,她仍是感覺他在很遠的地方。 但是現在知道了宋元澈的真正面目,再回想起這一系列的動靜,燕灼華本能地感到宋家在南安一定有什么秘密。而這個秘密的關鍵,就在宋元澈母親二夫人身上。 仔細想來,當初二老爺子帶著二老夫人去了大都,二老爺做著丞相,宋元澈與她完婚——二房在南安還剩下的主人是誰? 只有宋母一人了。 南安究竟有什么秘密,讓宋母在吃過媳婦茶的當天,便要趕回去? 燕灼華悠悠問完,靜等二老夫人的回答——如今連宋母的婆婆都攔著不讓她見人。她想起方才在長房大夫人處,當她提到還要到二房這邊來道謝之時,大夫人富態的臉上也是露出了一絲踟躕。 大夫人先是笑著道:“殿下如此看得起我們家,真是讓人感嘆。”猶豫了一下,雖然臉上還帶著笑,眉間那兩分為難卻沒掩住,她又小心問道:“老夫人可知道,殿下您要去二房那邊?” 等燕灼華點頭,大夫人才舒了口氣,仿佛放下一顆懸著的心來。大概是察覺到了她專注的視線,大夫人笑著解釋,“二房常年人少,臣婦擔心景色過清,于殿下病體不利——既然婆母知道沒有攔著殿下,想來是無礙的,倒是我多想了。” 燕灼華當時只笑了笑,卻明白大夫人沒說真話。大夫人真正放心的是,她要去二房的事情大老夫人知道且沒有阻攔,那么出了問題就不是大夫人的責任,前面還有大老夫人頂著。 只是大夫人覺得可能會出的問題,會是什么呢? 這當中必有蹊蹺。 二老夫人卻猶豫了一下,方才垂下頭來,平靜道:“殿下心之所向,老身怎么敢阻攔?只是擔心家兒媳沖撞了殿下。” 燕灼華打量著她,添了一句,“若是我赦她沖撞之罪呢?” “那老身便沒有擔憂了。”二老夫人仍是垂著頭,低聲道:“老身這便讓丫鬟為您引路。” 她這話一出,燕灼華心中已是雪亮一般,那個二夫人必定有問題。 若是二老夫人堅持原來的說法,一定攔著不放她去見二夫人,那說不定還真有可能是她想太多——也許那二夫人真有別的說不出的苦衷,又或者常年不見人禮節上頗有不足呢。 但是這二老夫人前面攔著她,見她仿佛起了疑心執拗起來,又軟和了——那自然是比起擔心兒媳沖撞了貴人來,更擔心貴人起了疑心。 擔心旁人起疑心,那便是心知肚明自家有值得人懷疑之處。 燕灼華勾了勾嘴唇,順著二老夫人的話,淡聲道:“有勞了。”便由二老夫人的丫鬟引路,往二夫人的住處去。 二夫人住的院落卻頗遠,比從長房到二房的距離還遠。 燕灼華坐在抬轎上,只覺晃悠了一炷香時分,才算到了地方,一路上數著過了三道門,越走越是幽靜;待入了最后一道門,除了轎子發出的咯吱聲,與從人的腳步聲,已經聽不到任何的聲音——連鳥鳴聲都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