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燕灼華聽著含冬給他們講要嚴守宮規,漸覺心浮氣躁,便要往里面走。 綠檀攔了一下,“殿下,這行刑的場面腌臜著呢,別沖撞了您……” 燕灼華吸了口氣,“誰下的令,誰就該觀刑。”這道理還是皇叔燕九重教給她的——想到此處,燕灼華心頭又添一層沉重。 侍女太監們潮水般避出一條路來,烏壓壓一片都跪了下去,偌大的園子里鴉雀無聲。 唯有紅頭棍子打在人rou上,發出沉悶而駭人的響聲。 一下,兩下……那聲音鼓點般在燕灼華心里響起。兩世為人,這還是燕灼華第一次下令殺人,更是她第一次觀刑。她掐緊了自己手心,那小太監臀部綻出的血紅色,占據了她全部的視線。不能怕,不要暈,指甲深深嵌入rou里,燕灼華抿緊嘴唇,直直盯著正在受刑的小太監——早晚有一天,她會讓宋元澈也付出血的代價! ☆、第14章 同行(改) 刑罰過后,燕灼華就大病了一場。畢竟這是她第一次下令殺人;再加上長久以來對宋家圖謀的憂慮——兩下里湊在一處,當初落水時沒埋下的病因就爆發了。 燕灼華昏迷了整整三天,水米不進,藥石罔及。 原本為了給十七治傷而請來的神醫黑黑戈及,面對太后的淚眼相問,只是道:“殿下只是太過疲倦,思慮過重,過幾日自會醒來。” 話雖是這么說,太后又豈會因為這樣一句話就安下心來?自然仍是窮盡辦法,為燕灼華求醫問藥。 宋元澈得知燕灼華昏迷的消息時,正與府中清客對弈。他側首看了一眼右肩,扯著嘴角笑了一下。拜燕灼華所賜,他的右肩如今仍裹著繃帶,一動就鉆心地疼。 最后卻是一個從南安云游而來的僧人誦經喚醒了燕灼華。 燕灼華醒來的時候是三更天,她緩緩睜開眼睛,就見燈架上橘黃色的燭火躍動著,在長窗上投下忽高忽低的影子;而丹珠兒正伏在一旁的小榻上,睡得香甜。 她輕手輕腳走下樓去,誰都不曾驚動,到了竹樓外,就聽到一陣低低的誦經聲從慈寧宮的方向傳來,中間還有清脆而規律的木魚聲。 因著燕灼華這一病,身邊服侍的人也連著三日不曾好好休息,這會兒都疲乏極了。偌大的明華宮,竟只有她這個突然好轉的病人是醒著的。 燕灼華走到園子里,深深嗅著夜風中薔薇花馥郁的香氣,只覺得渾身都舒展開了。她走動了片刻,正準備回去,卻看到園子東邊的花架旁,似乎站了一個黑影。她心里一緊,還未做出反應,就見那黑影向她所在的方向走來。 那黑影快速走出兩步,頓了一頓,卻又退了回去,再度隱入了花架的陰影中。 但是他走上前兩步時,高掛的羊角宮燈已經照亮了他的面容。 燕灼華認出是十七,微感驚訝,問道:“你怎么這時候還在這里?” 十七沒有回話,只是握著長·槍的手用力攥緊,指尖都微微泛青。 燕灼華倒沒覺得不安,她正要走過去說話,卻見丹珠兒舉著披風追了出來。 “殿下,您可算醒了!”丹珠兒揉了一下眼睛,“奴婢原本一直守著的,方才不知怎得就迷糊了一陣兒……”她有點羞愧得低下頭去,又為燕灼華系上披風,“您才好了,可不能再有差池了。” 燕灼華等她系好披風,探頭再看向花架,卻已經不見十七蹤影了。 “殿下,您在看什么?奴婢是不是該派人去向太后娘娘回稟一下……”丹珠兒跟在她身后,也順著她的視線看去。 燕灼華淡聲道:“先知會母后身邊的廖姑姑吧——這個時辰去驚動母后也不好。”她轉身往竹樓走去,卻是越走越慢,最終停下來問了一句,“本殿方才看見有個人站在花架那邊,仿佛是十七……怎么一眨眼又不見了?”她懷疑是自己才醒來,看晃了眼。 丹珠兒搖頭道:“這三日十七公子一直在花架那邊站著,也不知在做什么。”長公主殿下病了,明華宮里的人忙作一團,倒也無人理會十七。他又跟普通的玉奴明顯不同,是長公主親自帶回來的人,故而出入自由,旁人都不來限制他。丹珠兒歪頭看著燕灼華,“十七公子想來還在那邊。殿下要喚他過來么?” 燕灼華裹緊了身上披風,夜風還有是有些涼的,她淡聲道:“不必。本殿隨口一問罷了。” 燕灼華從昏迷中醒來,本是一樁喜事,卻又引出來一段麻煩。 原來為她誦經的那僧人,從南安的靈泉寺而來,先要了太后的允諾,若是果真能治好長公主殿下;等她醒過來,便要她親自去靈泉寺還原。 迎了長公主殿下,這靈泉寺可不就聲名鵲起了? 皇太后當初病急亂投醫,自然答應著;此刻見女兒果真好了,喜悅之余,想起這允諾來,又擔心起來。畢竟南安去大都,相距何止千里。燕灼華年方十五,此前從來不曾獨自遠行,這讓皇太后如何放心?然而若是不守約定,眼見那高僧果然喚醒了女兒,可見是有些神通的,惹怒了他,引發后患豈不是又害了女兒? 燕灼華知道這一段后,想了一想,卻是爽快答應了。在處置那個小太監之前,她本就已經決定要去宋元澈的老窩一探究竟的。 而南安,正是宋元澈的“老窩”。 宋元澈所在的這一支“宋家”早在燕灼華爺爺那會兒就分了兩房。宋家的長房都還在南安,而宋元澈的爺爺宋長庚作為二房的老爺子,也在南安榮養。在大都的,其實只有現任著丞相一職的宋元澈之父宋凱遠,還有就是宋元澈這個二房三代唯一的兒子了。雖然如今看著,宋家在大都也是不容小覷,但是其真正的根基卻是扎在前朝故都南安的。 要對付宋元澈,怎么能不先去南安摸準情況? 皇帝燕睿琛畢竟年幼,皇太后也不放心讓小兒子一個人留在波詭云譎的朝堂上,最后只得將自己身邊的廖姑姑派出去,陪女兒一路去南安還愿;然而還是不放心,待見到皇叔燕九重,不免提起自己的擔憂。 燕九重便道:“阿阮勿憂,不如讓云熙陪寶兒同往……”阿阮乃是太后的小字,寶兒乃是燕灼華的乳名,燕九重喚來卻是頗為自然。 于是最后又請了云熙郡主陪同。雖然燕云熙不過二十二歲年紀,但卻是從小在外面行走的,這些年更是大江南北都去遍了。燕云熙帶了數名美少年,欣然應邀前往。她可是打定主意,要瞧一瞧被堂妹藏起來的玉奴究竟是怎樣模樣。 燕灼華安排含冬留在明華宮打理內外,帶了剩下三婢與十七上路。她做了決定,行動極快;待到護衛備好,這便于四月初七啟程。 一行人浩浩蕩蕩出了大都南城門,為首以二馬駕車的正是燕灼華所在。車后兩側各斜插一面紅色七旒幡旗,旗上繪有黻號,彰顯著馬車主人尊貴的身份。在她之后,才是燕云熙的車駕。更后面,則是隨行的奴婢等人。隊尾則是兩營護衛。 馬車平穩地在官道上行進,燕灼華在車中看著南安地圖,丹珠兒于一旁服侍著。燕灼華正盯著地圖出神,就覺得馬車漸漸停了下來。她吩咐丹珠兒,“去問問。”才出大都,最近的行宮也要半日才能到,馬車不該這會兒就停下來的。 丹珠兒掀簾而出,不一刻回來,笑嘻嘻道:“殿下,這可真是再想不到的巧事兒。前面是宋家三郎,他也要回南安——比咱們早一刻出城,歇息了一會兒,竟與咱們遇到一處了……” 燕灼華眉心一皺,掀開車簾一望,就見宋元澈立在前面的一輛同樣插著七旒之幡的馬車旁。 這七旒之幡是上大夫使用的,按燕制,公主為正一品,故而燕灼華用得此物;而宋元澈雖是世家子,卻只領著個四品侍郎的閑職——卻是僭越了。 宋元澈見燕灼華望過來,便舉步走上前去。他穿著一襲靛青色的圓領絲綢衫子,本又生得極為俊美,這么款款走來,倒真有點玉樹臨風的意思。 然而不等他走到眼前,燕灼華便斷然放下了車簾,將他視線阻隔在簾外。 丹珠兒尚未覺出不對來,畢竟公主殿下向來歡喜宋家三郎的,她還在笑嘻嘻地說著,“若是太后娘娘早知道有這么一出,先頭可不少擔心許多?有宋家三郎護著公主殿下往南安去,又何必麻煩云熙郡主……” 燕灼華冷了面色,淡聲道:“你見了他這么歡喜,想來是更愿意到宋家車隊中去?” 丹珠兒一愣,忙搖頭。 燕灼華卻已經又將那幅南安地圖撿在手中,低頭靜靜看了起來。 ☆、第15章 相面 隨著那杏黃色的車簾落下,宋元澈臉上的表情頓時精彩起來。他笑臉相迎,卻是被燕灼華無形地扇了一巴掌。公主車駕從他眼前迅速駛過,揚起的陣陣塵土撲了他一身一臉。 “公子,您該換藥了。”相府的大夫傅連年小心翼翼跟上來提醒。 宋元澈繃緊了雙唇,從袖中掏出一方雪白的絲帕,動作極慢得擦了一遍臉。 他上了馬車,褪去外衫,露出泛著青紫的右肩,由傅連年服侍著換藥,重新包扎。傷處被碰到自然是極為疼痛的,宋元澈咬牙忍著;原本此傷由黑黑戈及來治,痊愈只需幾日——卻偏偏黑黑戈及被燕灼華弄去給那個低賤的玉奴治眼睛了。兩廂一比,宋元澈心里大感不忿,一張玉面頓時猙獰起來。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來。 “公子,陸校尉回來了。”外面駕車的家仆通報道。 宋元澈一下子坐直了身體,“讓他進來!” 馬車里本已經有了傅連年與宋元澈在,再加上一個人高馬大的陸校尉,頓時就顯得擁擠不堪。傅連年迅速給宋元澈扎好繃帶,背著藥箱溜下馬車,讓給里面二人說話的地方。 “長公主此行的路線,你可打探清楚了?”宋元澈見陸校尉點頭,吐了口氣,靠到車廂壁上,懶洋洋道:“說吧。” 陸家乃是宋家繞了好幾圈的窮親戚,陸昌吉當初也是托賴在宋家家學,這才識的幾個字兒;后來又走的宋家門路,鉆營了個校尉的武職。他極會來事兒,打探消息是一把好手。此刻見宋元澈問起,陸昌吉便詳盡道來。 “屬下打聽到,這次長公主殿下會去南安,乃是為了還愿。據說這次長公主殿下病愈,全靠南安靈泉寺來的一個叫舍千子的和尚。那舍千子沒跟著長公主殿下的車駕,一早先行,去了南郊的普濟寺——說是他師父就是在普濟寺坐化的。” “屬下派人往前面五十里都查看過了,只有木蘭離宮五日前清掃過——想來長公主殿下今晚該是歇在木蘭離宮。舍千子去的普濟寺屬下也派人查過了,整座山都戒·嚴了,只怕長公主殿下今日也是要去禮佛的……” 燕灼華的確是去了普濟寺。她原本是不信鬼神之事的,然而親歷了重生之后,倒對冥冥中的宿命生出了幾分敬畏之心。因為舍千子要來先師坐化之處祭奠,她便索性也來上一炷香。 就見燕灼華一人在先,丹珠兒與朱瑪爾隨侍左右,眾護衛跟隨在后,十七也漫行其中——一行人浩浩蕩蕩往山頂而去。 過了山門,正對著便是一處湖心亭,周圍玉液擁抱,粉墻環繞,端得是好景致。 燕灼華負手走過古樸的石橋,就見橋前的菩薩墻影壁,上書“觀自在菩薩”五個大字,字高五尺,蒼勁有力。來恭迎的方丈惠清便解說道:“相傳觀音菩薩悲智雙圓,從悲則稱觀世音,從智則稱觀自在。”他料得燕灼華這樣的青蔥少女,必然少知佛事,因此只從粗淺里講。 墻旁又刻有《心經》,頌云:“海上有山多圣賢,眾寶所成極清凈;勇猛丈夫觀自在,為度眾生住此山。” 方丈惠清見燕灼華看得認真,雖不信她能解得其中真意,卻也不再出聲打擾。 及至到了大圓通殿前,燕灼華抬頭仰望,只見那大殿宏大巍峨,重檐歇山,九踩斗拱,足可容數千人;不禁覺出自身的渺小來。她心中默默想著,南人倒也有些積淀,同樣是大——這樣一座大殿可比宮里的帳篷闊氣多啦。 殿內正中端坐著四五人高的觀音菩薩,她通體金黃,慈祥含笑。菩薩身邊立著神態天真活潑的善財和龍女。 燕灼華接過小沙彌捧上來的檀香,親自往菩薩前點了一炷。她抬頭望著那高高在上、又慈眉善目的菩薩,在蒲團上跪了下來,閉目合十,虔誠默禱:菩薩啊菩薩,若你當真有靈,便讓我手刃了宋元澈這殺妻欺君的惡賊! 她在心里默念三遍,輕輕在蒲團上磕了一個頭;不等站起身來,才睜開眼睛,便從余光中瞥見側后方柱子旁一個靛青色的身影。 燕灼華站起身來,冷冷盯住那人——正是宋元澈。整座山都戒嚴了,他是怎么上來的? 宋元澈看到燕灼華的表情,卻愜意地勾起嘴角,好似將之前被扇的那一耳光打還回去了一般暢快!他緩緩走上前來,極有風度地笑道:“家祖母常年在普濟寺點著百世長明燈,沒想到殿下也有興致禮佛。” 普濟寺的長明燈可不是什么人都能點的,百世長明燈更是數不清的銀子才能供奉得起;也難怪全山戒嚴,這宋元澈竟還能進來。惠清方丈總不好對這么大的主顧冷臉以對。 燕灼華只聽這句便已全然明白,回首看一眼那慈眉善目的菩薩,不禁腹中冷笑,笑自己天真——竟信起這泥胎木塑的東西來。她并不理會宋元澈,對正想著該怎么遮掩的惠清方丈微一點頭,便快步向殿外走去。 宋元澈下意識地跟上兩步,猛地頓住,一張俊臉卻已經惱得紫脹起來。 燕灼華這一動,隨行眾人也跟著呼啦啦往外涌。 舍千子從功德殿中出來,就見一堆人簇擁著一名紅衫少女向外走。 他迎面看見的卻是走在燕灼華左后側的十七。十七目不能視物,卻也不需要人指引,他能輕易分辨出燕灼華的足音;再借由她足音的高低輕重,知曉腳下地面的情況;因此竟看似與常人無異,只除了緊閉著雙眼。 舍千子乍見了十七,登時驚得面色一白,退了一步又迅速上前,本來白了的面色也覆上了激動的潮紅。 “日角龍顏、奇骨貫頂,這、這、這……”舍千子顛來倒去,舌頭都有些打結,“這分明是帝王之相啊!” ☆、第16章 合歡 聽到舍千子的話,正要走出大殿的宋元澈腳下一頓,順勢停在了門后,隔著放生池遙望向燕灼華一行人。 燕灼華轉身看向舍千子。這還是她第一次見到“救”醒了她的“大師”。只見那舍千子生得頗為不類,目有一眇,手有一卷,腿有一拐;往臉上一望,嘴是歪的,皮生麻子,本又是個禿頭;更兼雞胸,鍋背——竟是個“十不全”的人物。這乍然見了,燕灼華不禁呆了一呆。 十七察覺陌生人靠近,立時退開,動作極快。 然而舍千子卻激動地抖著手上來,也不見他怎么動靜,卻一下子就鎖住了十七胳膊;隨著十七的力道左搖右晃,卻始終正對著他的臉端詳,一面端詳還一面念念有詞,“哎呀,哎呀……老僧活了這么些年,從未見過這么正宗的伏羲骨——瞧瞧,天庭上這塊方正骨頭,好似那龍王的頭骨……” 十七甩不脫舍千子,鴉羽似的睫毛低垂微顫,抿緊雙唇忍耐著。 燕灼華眉心微皺,走上前兩步,伸手握住十七被舍千子纏住的手腕。她潔白修長的手指輕輕搭在十七蒼玉般的肌膚上,留下淺而小的窩。 舍千子見到面色不悅的明華長公主,微微一愣,從面相學中醒過神來,放開十七手臂,退開兩步;卻仍是用僅有的一只好眼睛盯著十七看個不停。他生得又猥瑣,這樣子看起來就頗不雅觀。 燕灼華壓下心中的不悅,卻也不愿多搭理這怪異的老和尚,只扣住十七手腕,手臂緩緩收緊,將他拖到自己身邊來,“走了。”她的聲音很輕,臉上的表情卻一瞬間柔和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