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丹珠兒和朱瑪爾忙都退開一步,給十七讓出位置來。 燕灼華便徑直往山門而去。山道兩旁遍植松柏,兩人一路踩著濃郁的樹影走下去。燕灼華走了數十步,漸覺掌心下握著的肌膚燙了起來。她側首看向十七,卻見他微微向另一側歪著頭很是靦腆的樣子。 她不知為何微笑起來,一路上都未曾松開十七的手腕。等到了馬車前,燕灼華便自然地放手上車,待坐定后又敲了敲車壁,示意車夫啟程。 在她身后,十七卻半伸著手臂,維持著被她握著手腕的姿勢僵了片刻;聽到馬車行駛的碌碌聲,他才垂下頭來,緩緩向后面給侍從乘坐的馬車走去。 宋元澈自然是要等燕灼華的車隊走了,才能占用官道;他想起那瘋和尚拉著那個奴隸說的話,臉上露出厭煩之色來。 隨侍的大夫傅連年關切問道:“公子可是傷處又痛了?” 宋元澈不耐道:“你下去吧?!碧崞鹩壹绲膫?,又記起燕灼華那殺意畢露的一箭,宋元澈心里越發惱怒起來。他安排在宮中散布流言的小太監被燕灼華下令杖殺,這事兒徹底驚醒了宋元澈。 得知燕灼華要去南安的消息后,宋元澈再也坐不住了——畢竟,他是心里有鬼的人。燕灼華對他態度大變,究竟是知道了什么?他不能放任不管,這才一路緊跟而來。他乃是第一世家的嫡子,本人又好姿容、佳學識,自幼便受萬人追捧——從前的燕灼華也是追捧者中的一員。現下他放低姿態,刻意“偶遇”,反倒接連受挫;更有個與他相貌極為相似的奴隸在一旁,端得是令人惡心。 宋元澈想到此處,心頭恨極,卻仍是按照既定路線,跟著燕灼華一路往木蘭離宮而去。 木蘭離宮乃是燕國皇帝避暑之處,從燕灼華爺爺那會兒開始修建,三代帝王,每逢酷夏,都會來此處暫住些時日。因此這木蘭離宮修得自然野趣,青磚灰瓦,別有意蘊。 丹珠兒等婢女先下馬車,當先開路往下榻處而去,安排什物;燕灼華在馬車里進了兩碟玉露團,等丹珠兒來請,這才下來。她一邊隨意地看著四處景色,一邊往離宮正門走去——卻見正門的灰墻旁植了兩株珊珊可愛的合歡樹,如今春末夏初,樹上的合歡花都開了,遠遠看去好似籠了一層輕薄的粉霞。 燕灼華才覺得心情暢快了些,就聽見一道熟悉的優雅聲音響起來。 “長公主殿下,繼之今日倒是第三次遇到您了?!彼卧簭乃砗罂觳阶邅?,頗有點陰魂不散的意思。 燕灼華咬住下唇,今日前兩回硬壓下去的火氣幾乎要噴發出來,她瞇眼盯著宋元澈,冷聲道:“窺伺長公主玉駕,按大燕律法,該如何懲處?” 她原本生得極為明麗,此刻冷著一張臉,于傲然中透出點異樣的艷色來;艷則艷矣,偏偏神色冷峻,凜然不可犯的姿態是何等高高在上! 宋元澈盯著她,竟怔了一瞬,忽然意識到眼前的女子是他所得不到的——從前燕灼華巴著他,他從未覺得這女子有何尊貴之處;現下燕灼華變了態度,原本唾手可得之物竟然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圍,這叫宋元澈一時間怎能甘心? 他心中羞惱與憤怒摻雜在一起,臉上卻露出個優雅的笑容來,“繼之不懂殿下是什么意思。繼之此去南安,乃是為了恭賀祖父六十大壽——難道殿下以為,繼之是為了跟隨你才動身去南安?” 燕灼華面色漲紅,怒斥道:“混賬東西!你是向天借膽了?敢這么同本殿說話!”她原本的確以為宋元澈居心不軌,故意跟她去南安,不知私下搞什么鬼。 宋元澈一臉看穿了她的笑容,“殿下今日看起來心情不佳,繼之這便退下了?!毖粤T,便緩緩上了宋家馬車,往木蘭離宮一旁的驛站而去。 燕灼華釘在原地,腦海中一時是上一世宋元澈端來毒酒時的模樣,一時又是宋元澈方才可惡的笑臉——胸臆間鼓噪著說不出的煩悶與怒氣,讓她幾乎想要尖叫、又或是往地上狠狠摔碎什么瓷器。 就在她越想越怒之時,忽然一道微微喑啞的男聲在耳邊響起來。 “你生氣了?!闭f話的人正是十七。方才眾人都已經下了馬車,他力氣大,留在后面幫著把馬車上的東西搬下來,是以倒走在最后了。 “誰說我生氣了!”燕灼華本能地反駁了一句,掩飾自己的情緒,待聽出是十七,愣了一下反應過來,“你能看到了?”一面說一面轉頭看他。 十七卻仍是閉著眼睛的,他垂著頭,烏發壓在他的額前,顯得人有些悶,連聲音也有些悶悶的,“看不到……”他猶豫了一下,解釋道:“殿下的呼吸聲,很亂?!?/br> 丹珠兒見燕灼華與十七說話,便機靈地退開兩步,假作欣賞風景。 燕灼華凝目看向十七,“你聽我呼吸聲很亂,就知道我生氣了?” 十七慢慢點了下頭,攥緊了手中長·槍,似乎很是緊張,“殿下,之前,生病?!彼臐h話仍然說得很不熟練,每個詞都像是從喉嚨眼里擠出來,帶著異樣的生澀。 燕灼華知道他在說自己之前昏迷了三天的事情,挑了挑眉毛,繼而想起他看不到,又補了一句,“所以?” “生氣,不好?!笔呙蛄嗣蜃霞t色的唇,似乎有些忐忑,“會生病。” 燕灼華抿唇一笑,見他很是努力地才講出這番話來,不知怎得,將頭一歪,故意道:“本殿就是愛生氣,你又有什么法子?” 十七愣在原地,嘴唇翕動了兩下,卻一時找不出能表達自己想法的詞語來。他忽然往灰墻處走了兩步,慢慢舉高手臂,在燕灼華茫然疑惑的眼神中,摸索著折了一枝合歡花下來。 燕灼華還在愣神,就見十七用大掌小心地捧著那枝合歡花送到她面前來。 “合歡,無憂。”十七一臉誠懇,似乎擔心她不信,又喃喃道:“合歡,安五臟,和心志,令人歡樂無憂。”他說出這話來,呆了一呆,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知道這個。 燕灼華卻沒注意到這點,她看一眼那散著清甜香氣的合歡花,又望一眼捧著花的十七,忽然就覺得臉頰微微燙了。 ☆、第17章 魚目 燕灼華下意識地將那合歡花接在手中,待回過神來更覺臉上作燒,她輕輕瞪了十七一眼,惱道:“離宮的花木豈是你能輕易攀折的?”遙遙望見燕云熙攜著男·寵走過來,她咬了咬嘴唇,偏過頭去,拖著亮紅色的裙裾迤邐而去。 十七立在原地,頭頂上方那屬于合歡花的清甜香氣絲絲縷縷彌漫著。他靜靜聽著燕灼華離去的腳步聲,一聲輕似一聲,漸而悄然。 綠檀見燕灼華來到寢宮,手中還捧著一枝開得正好的合歡花,便迎上來微笑道:“殿下今日好興致,奴婢方才看到離宮外那兩株合歡樹,也覺得開的好呢?!彼粗嘧迫A手上的合歡花,又問道:“可要用什么物什養起來觀賞么?” 燕灼華想了想,嘆息道:“合歡晝開夜合,只怕養不住。更何況咱們這一路南下,明日便走了……”她想起此行目的,心思沉重起來,臉上原本透著的那點喜悅活潑也淡了。 綠檀揣摩著她的意思,笑道:“那不如就將這枝花插在殿下的床帳子上吧,這合歡花香靜夜里聞著也有幾分意思。” 燕灼華的心思已經轉到宋家上面去了,聽綠檀這么說,也不在意,只點點頭,將手中的合歡花遞給了她。 這一晚燕灼華卻驚夢而醒。她前世看起來沒心沒肺,實則心底敏感多思;幼年喪父,母親又病弱,且身在皇家,也并沒有交心的朋友,身邊雖然總是仆從環繞,能說心中話的人卻是一個也無。后來傾心宋元澈,那人卻是故意要引她入歧途,又怎么會在意她心中所怕。 重生以來,她立意要扳倒宋家,卻也漸覺艱難。從前她不曾留意朝堂之事,如今才覺手中既無勢力亦無財力。中夜推枕,她不是沒想過先取了宋元澈性命,也算快意恩仇一把——然而上一世宋元澈謀逆成功,又豈是一個宋元澈的能力,若沒有他背后的宋家,若沒有宋家背后的整個世家,單憑宋元澈一個人又怎么能謀逆?既然如此,除掉宋元澈一個人,不過是打草驚蛇。 更何況便是除掉宋元澈一事,她如今做起來也多艱難。若要捏造罪名,大理寺卿乃是高家的人,與宋家同為四世家一員,自然彼此維護;若要暗殺加害,一來她如今手中并無可用之人,二來宋元澈既然要行謀逆之事,身邊怎么會不多加防備? 燕灼華驚醒過來,盯著黑洞洞的床帳頂呆了半響,才覺出面上一片濕冷,伸手一撫,卻是不知不覺流了滿臉淚水。她于惶然中坐起身來,倚著微涼的床頭,想要知道自己為何流淚,往夢里追尋時卻只覺一片白茫茫,竟是不曾記得所夢見之事。 燕灼華抱膝縮在床頭內側一角,不知過了多久,又漸漸闔上了眼睛。 靜夜中,唯有合歡花清甜的香氣絲絲縷縷彌漫著。 次晨,綠檀與丹珠兒進來伺候燕灼華起床洗漱。合歡花花期短,摘下來不過一夜便蜷縮了。若是尋常采摘來的花,自然就換下去了。然而綠檀見這花是長公主親自捧回來的,丹珠兒更是親眼看到這花是十七送給長公主的,因此二婢都不曾動那已經因為失水有幾分蔫的合歡花。 燕灼華也不曾留意,便再度啟程上路了,只將那一枝合歡花就此留在了離宮她的床帳子上。 燕灼華已經知道宋元澈這是打定主意要跟她在路上糾纏,她不愿意再搭理宋元澈,因此一路不停,徑直過了金州,入了巴州。 巴州夏日的天氣,濕熱沉悶。車行到巴中地區,黑壓壓的烏云就從北邊滾了過來,貼地的疾風鼓蕩著無邊竹林,眼見便有一場大暴雨。 前行的羽林軍首領修鴻哲返回來,隔著車窗探問燕灼華的意思,“小姐,這雨來得急,咱們只怕趕不到驛站了。您看是不是在前面找處地方,打個尖兒?”因在外面,眾人都換了稱呼,將有皇家印記的東西也遮掩起來了。 燕灼華前幾日到已經將地圖看熟,因問道:“前面可是天平山?我記得山上修了一座章懷寺。” 修鴻哲心中微微一愣,他本以為長公主殿下從未出過京都,過來問也不過是個形式——主意還是得他來出的,沒想到長公主殿下對巴州此地倒頗為熟悉的樣子。他大聲回道:“是,小姐。前面正是天平山。”一面說一面抬頭望了一眼已經能看到的綿延雄山。 正說著,后面的舍千子也追上來,他跛著一條腿騎在馬上頗為滑稽,他卻渾然不覺,擦著汗道:“施主,這是要下暴雨了。巴州這地兒,一場暴雨一場洪泥,在這路上只怕不好哩……前面有座章懷寺,老衲跟寺里的老和尚有點交情,不如咱們去避一避?”說著,拿那完好的一只眼睛滴溜溜往車窗里看,勸燕灼華是假,擔心他自己性命倒是真。 燕灼華莞爾一笑,“你們和尚倒也講交情?”于是便定下去章懷寺避雨,修鴻哲帶著一隊喬裝打扮做普通人家護院的羽林軍先行保障安全。 車內悶熱,燕灼華掀起車窗一角透氣,隨意一瞥,便見到宋元澈的車隊就在前面,知道他自然是清楚她的路線,卻故意要走到前面去。這樣一來,她可沒法子說他什么了。燕灼華冷笑一聲,心里發堵,咬了咬牙,閉上眼睛不去理會。 她想去章懷寺,倒不完全是為了避雨。這章懷寺乃是為了祭奠前朝的一位太子孟賢而修建——而主修人就是她的父皇。巴州儀隴乃是這位章懷太子被流放之處,后來她父皇為了與前朝士人修好,便做主在巴儀天平山的主峰修建了章懷寺。她還記得在九天御龍殿里,她躲在多寶閣后面玩著琉璃珠子,父皇在書房同人說起章懷太子之事,說他被貶后流放到窮鄉僻壤、不毛之地的的儀隴天平山,筑茅庵草舍以棲身,餐野果山泉以果腹;但仍不荒廢學業,日夜苦讀群書。所以在前朝士人心目中地位很高。 燕灼華想去看一看她父皇主修的寺院,想要貼近了去感受當初她父皇是如何收天下人心的;她閉著眼睛,鼻尖有些發酸,若是父皇還在,他定然有法子的。若是父皇還在…… 馬車已經轉上了山路,燕灼華回首望去,只見竹林成片,郁郁蔥蔥,勁風吹拂下,濤聲陣陣。馬車漸行漸高,再眺望去,只見煙波浩渺,猶如一片綠色的海。 章懷寺的前殿卻有七八個學子模樣的男子也在避雨,俱都峨冠博帶,撿著蒲團坐成一圈,為首的是個著藍裳的清俊少年。修鴻哲向燕灼華請示道:“小姐,這些是明年要參加春闈的巴中學子,相攜外出觀景作詩,也被這場雨困在此地。您看——可要驅散?” 燕灼華淡聲道:“章懷寺這么大,他們在前殿,咱們去東西配殿就是了。” 修鴻哲自己帶了幾十人,倒不擔心這七八個學子能有什么危險,聽燕灼華這么說,便也不再動作。 那幾個學子卻是聽到外面動靜,少年好動,枯坐無趣,便都起身到殿門前觀望。唯有那藍裳少年仍是穩坐如山。同伴便來拉他,笑道:“子冠,既是出來游玩,怎得又做老夫子之態?”子冠強不過眾人之力,也被拉著一同到了殿門旁,隔著方起的雨幕向外望去。 只見一名梳著高髻的少女從馬車上迤邐下來,她肩披紅帛,上著黃色窄袖短衫,下著綠色曳地長裙,腰垂紅色絲絳;身側兩名婢女各執油傘為她遮雨。通體貴氣,不似尋常女兒。 子冠一時目怔,不知怎得想起同窗看的畫本來——他本是不看這些雜書的,只偶然撇見過幾句,此刻卻都記起來了。一說“坐時衣帶縈纖草,行即裙裾掃落梅”;一說“羅衫葉葉繡重重,金鳳銀鵝各一叢?!彼模垡娔巧倥恍腥藦街蓖约耗樓岸鴣怼R慌缘耐槎家驯荛_,他卻猶未動作,只覺一陣微冷的香氣從鼻端縈繞而過——那少女已經帶著眾仆從過了前殿,往正殿而去。 燕灼華不曾留意前殿諸人,一進正殿,見宋元澈果然早已等在此間,她閉了閉眼睛,只將目光從他面上淡漠滑過,徑直往主配殿而去。在章懷寺的主配殿中,除供奉釋迦牟尼、韋馱、四大天王、文昌、瘟祖諸神像外,還專門塑有孟賢太子泥身鎏金像。 就聽“轟隆”一聲巨響,宛如一堆火藥在房梁上炸響,第一聲雷從屋脊上滾落下來。丹珠兒不防備,嚇了一跳,拿手蓋在嘴上掩住了一聲驚呼。 緊接著噼啪聲不斷,豆大的雨點從天而降。 燕灼華在孟賢太子金像前停住腳步,輕輕呼了口氣,喃喃道:“雨來了。” 話音方落,章懷寺的主持慧遠便匆忙而來,老和尚唱個喏,道:“施主,雷雨天氣,此處只怕引來天火。東配殿上修了魚尾避雷的銅瓦,施主不如去東配殿稍作休息——待停了雷,再來觀賞?”他雖然不知道燕灼華身份,卻只從衣著也能判斷非富即貴,因此格外小心。 修鴻哲與丹珠兒也都勸道:“小姐,安全為要?!崩茁暆L滾,好似要掀翻整個屋脊,著實駭人。 燕灼華也覺心驚,便暫且避去了東配殿。她方才坐定,便見宋元澈帶著兩個幕僚模樣的人也走了進來,緊接著前殿那數名學子也都魚貫而入。丹珠兒與綠檀攔在燕灼華身前,擋住眾人視線。 宋元澈看看燕灼華身后右側站著的十七,又看看坐在一旁神游物外的舍千子,忽然微微一笑,走上前來緩緩道:“那日在普樂寺聽大師給人觀面相,觀出一則帝王之相。還請大師給在下觀上一觀,不知是什么之相。若說得好,靈隱寺里在下少不得要點上一炷香?!彼囊混南悖墒钦娼鸢足y的。 燕灼華咬住嘴唇,這宋元澈一而再、再而三得來招惹,著實可惡。她捏緊拳頭,告誡自己不可沖動。 舍千子卻是翻了個白眼,嘖嘖兩聲,嘿然笑道:“施主么……施主乃是魚目之相。” 宋元澈微微一愣,“魚目之相?”相面學上,還有這樣一相? 舍千子勾起小指剔著牙花子,用唯一完好的眼睛斜睨著宋元澈,一副嘲諷口吻,“魚目混珠,不曾聽說過?” 這話一出,那群學子里有膽大機靈的已經笑出聲來。 宋元澈瞬間臉色漲紅,卻又迅速恢復平靜,微笑道:“大師說笑了。”外人看上去,倒也端得是好涵養。 先前笑的學子里便有出聲打抱不平的,“兀那和尚,人家請你觀面相,你觀便觀,不觀便不觀,何必出口傷人?” 舍千子卻將腳上的草鞋脫下來,拍打著好似竹板,唱起歌來,卻聽他唱的是,“桃在露井上,李樹在桃旁,蟲來嚙桃根,李樹代桃僵。樹木身相代,兄弟還相忘……”他聲音嘶啞干澀,這歌唱得著實讓人受罪。 一旁的學子早已捂住耳朵,哭笑不得。丹珠兒卻是斥責道:“小姐面前,你這和尚也敢脫鞋——真是不成體統!” 舍千子笑呵呵道個得罪,將草鞋重新穿好,最后又唱了一句,“古來史書上呵,知多少李代桃僵!” 旁人只當這邋遢和尚發瘋,燕灼華與宋元澈這兩人滿腹心事,卻都是聽得怔住了。 ☆、第18章 羞辱(上) 宋元澈原本見舍千子穿著邋遢,言行怪異,以為不過是江湖術士,歪打正著“救”醒了燕灼華,也只有皇太后那樣的無知婦人才會信以為真。待到在普樂寺,聽到舍千子說十七有帝王之相,宋元澈幾乎譏笑出聲。帝王之相,倒也不算錯得荒唐;只是看錯了人。 此刻聽了舍千子這一歌一嘆,又想到自己與十七極為相似的相貌,宋元澈竟不由自主得心底一寒。恰在此時,疾風撞開配殿長窗,豆大的雨嘩啦啦潑了半室;宋元澈原本嫌人多氣雜,站在長窗旁邊,這一下登時被澆了半身雨水。一時竟分不出是身上更涼,還是心里更涼。 隨行的幕僚模樣的人,其一便有相府大夫傅連年,他看著宋元澈半濕的樣子,忙道:“公子,您的傷……”另一個隨從便要開包裹取衣物。 宋元澈眉心一皺,他這一路行來,右肩的傷已經好的差不多了;見傅連年等人著急忙慌的樣子,又看燕灼華身前那兩名纖弱婢女卻端凝不動;不禁覺得隨從如此驚慌倒是丟人現眼。因此他沉聲道:“這點風雨又算得了什么。” 傅連年不敢多話,稱是退下。另一名隨從卻是從宋元澈十歲上就開始伺候他的,乃是宋相國親自給兒子選的小廝,名叫喜旺。喜旺卻是知道自己公子身子骨弱,平時錦衣玉食,稍有不留心,尚且是一場風寒;更何況是經受這樣的風雨?喜旺不敢怠慢,雖然見宋元澈擺手,還是執意取了一件長衫給他披上了。 在門邊站了一圈的學子們聽了宋元澈這話,卻對他高看一分。少年人,正是崇尚熱血勇敢之時;況且宋元澈相貌俊美,儀態翩然,的確是一副濁世佳公子的做派,此刻慨然而對風雨,自有一番氣派。 學子中有名善與人交好的便道:“世兄此言,倒真有大丈夫之氣。”此人中等身量,臉型瘦削,不過十七八歲年紀,只一雙眼睛生得漆黑,笑起來眼尾還有些許紋路,透出幾分可親來。 他見宋元澈看過來,便上前幾步,抱拳笑道:“在下秦翰然,此番與諸位同窗外出觀景吟詩,不防為雨所困,倒與世兄避在一處了。”他也不管宋元澈什么年紀,又是什么身份,張口便喊“世兄”,親熱得好似從小穿一條褲子長大的一般,倒是叫人不好推拒。 宋元澈出身清貴,這些年來想跟他攀交情的人也見的多了,見秦翰然等人情狀,料得不過是準備參加今年秋闈的學生;若是在大都,這等學生想見他,不知要透過多少門路。只是眼下眾人都避雨在這寺廟之中,他又不愿自表身份,因此便只矜持一笑,淡淡道:“原來是圣人門生,倒是失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