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脂木豆(十三)
這大廳里擺的花花草草實在太多了。又是夏季,蔥郁時節,各類花香混在一起,像半吊子調香師胡亂堆砌的劣質香水,嵌在一股夏季獨有的厚重感中,讓宋意情喘不過氣。她叫人來搬走,又將門窗都敞開片刻,氣味散去后,才獲得片刻的清靜。再與幾批客人寒暄結束,她筋疲力盡地斜靠在椅子上,拿把團扇扇風。姿勢一點不雅觀,腳跟還從鞋里探出來放松。無人對此提出異議,好似司空見慣。韓異廷經過時,見她這樣不莊重,向她投去笑容,還輕巧地出了聲。他正要說些什么,又被后方的人叫住。他只好投給她一個遺憾的眼神,轉身應付。 他送來的涼茶喝空,宋意情想找地方續杯,手還沒抬至空中,小廝神出鬼沒,提著壺給她斟滿。宋意情還在琢磨他是從何處冒出來的,他又輕飄飄地溜走,侍奉別的賓客去了。 大廳衣香鬢影,如珠環繞一周后,從門口的接待那取來登記冊。自從宋夫人知道宋意情獨自接待過程謙行后,便放心地將更多事交由她辦,還說若有不清楚的問如珠就好。她這個丫鬟細心又體貼,常常能考慮到宋意情所不能之事,很多時候她不僅把如珠當個助理,更當做一種依靠——但她知道這不是個好習慣。她們只是雇傭關系,連主仆情誼都談不上,如果如珠選擇背叛,自己定死無葬身之地。她不知原主信任如珠多少,在信息不對稱的情況下,她對所有人的感情都要預先打個問號。將死之人身邊,哪能有一個人可以百分之百信任。 宋意情接過如珠遞來的冊子,到場的嘉賓都親筆簽名,附上入場時間。有些人只是晃晃便離開了,另一種字跡在后方記錄了離場時間。那字是如珠的,宋意情認得出來。她不由得瞥她一眼,后者只是雙手交迭在腹前,保持那樣的姿勢站立。 有些受邀卻未到場的被紅圈標注出來,還有些是藍圈。 見宋意情翻得疑惑,周圍人不多,如珠附耳解釋,紅色圈上的人曾與宋家往來甚密,這次卻不打招呼便缺席,藍色是從前少有交情,邀請試試的。簡單來說,一方是突然疏遠,一方是毫不買賬。至于這兩種人日后要如何處理,全看宋意情的決定。 她翻弄翻弄,才交涉過,許多名字都仍記得。宋意情看到一行空白,既沒有被標紅,也沒有被標藍,問:“那祝嫻呢?” 如珠面露難言:“祝小姐仍未到。” 像是要故意打破她這句話,門口忽然傳來聲音,不算高調,但足以讓宋意情聽見。 “祝小姐到了。” 還不等她放下茶盞,身披黑色罩紗的女子下了車后,提起裙角疾步奔入。她的罩紗上綴著斑駁,在禮儀廳的光照下,折射不偏不倚的細碎白閃,靜如星海粼粼,動若湖海波瀾。遮住半張臉的黑紗也蓋不過眸中粲然,霎時讓其他賓客的服飾顯得過于低調,就連宋意情都遜色叁分。她低頭打量一番累贅的衣物,再比比祝嫻的,望見她的臉龐時,眼光閃動。 沒想到她拿到的劇本竟是如此標志的一個美人。 可惜還沒開場就穿越到這個地方,虧了。 宋意情還在想七想八,祝嫻已彎腰到面前,捧起她的一雙手:“情情……你可還好?” 被這樣一雙靈動的眸子盯著,就算是同性,宋意情也有些不好意思,回答道:“倒是還好。”祝嫻的手心細膩柔嫩,被她捏著,像泡在溫水之中,指甲修得恰到好處,十指圓潤飽滿。不知道民國時期有沒有指甲油,宋意情沒在房間里發現,但感覺祝嫻的指甲表面像刷了一層,晶瑩透亮。 坐到傭人送來的椅子上,知曉她失憶,祝嫻再言:“前些日子聽說你給我打了電話,但我在城東處理些事物,一時抽不開身,總惦記著來看你。收到你發來的葬禮請柬,便拋下手頭雜事,忙不迭地趕過來了。你還適應,想起來些什么沒有?” 與別的賓客不同,祝嫻沒有拿花草,她帶來的慰問禮由隨身的仆從交給如珠,收納到倉庫。 “沒想起來多少。”宋意情只能低頭答道。 祝嫻失望一嘆。 “但你能先記得給我打電話,我還是很欣喜的。” 不知是不是錯覺,就算是宋夫人面對宋意情的失憶時,也并未表現得像祝嫻這般關懷。太過熱情,反而讓她有所顧慮,總覺得祝嫻的目的并不那么單純。但宋意情切實地看過劇本,祝嫻的故事線雖不完整,其中暗藏無數謎團,但她對原主的感情并非作假。 “早知如此,我何必退出城主競選。現在你又失憶,豈不是程家獨大。”祝嫻慢悠悠地說,忽而掩嘴,“此事宋夫人可已同你說過?” 城主改選,宋意情眸色凝結。 她倒是記得有這么個故事背景。暉城的老城主即將卸任,新任城主將從幾個家族中產生。但因祝嫻對此參與不多,后續沒再說到相關的內容,她就當個背景隨意看過去了,不曾上心。她這功夫提起來,難道其實是個重要線索? 宋意情倒還覺得奇怪,已是民國時期,為何管理一個城的不叫政府,還要選出個城主來,聽著相當封建統治。 “倒是提了一嘴,可沒有細說多少。”宋意情試探道,“也就是城主改選,四大家族如何的……你還知道什么嗎?” 看她已略知一二,祝嫻放下心來,繼續講道:“現在四大家族已不復存在了。原本秋、宋、程還有祝家是暉城最大的四個家族,上屆城主是秋家的老太爺。可他于叁年前遭人暗殺,后來暉城有了臨時政府,又有……警備署聯合接手。”她提到警備署時,略作停頓,眼神飛快地向韓異廷那邊瞟去一眼,嗓音壓低,“暉城的大權暫時交到他們手中。但家族治理暉城多年,早晚是想奪回實權的,按照慣例,也該到換選的時候了。” “但四大家族不復存在?” “秋老爺死后,秋家的后人只顧著爭奪他遺留的財產,斗得你死我活,又鬧著要分家。最后一個秋家分出了七八個旁支,拿到巨額遺產,半數以上都遷到暉城外過逍遙日子去了,留在暉城的基本都是被斗垮了動不了的,秋家也就這樣沒落了。祝家只有我這個獨女,我對這些勾心斗角的東西向來敬而遠之,你以前是知道的,本想退出……可現在一看,若是祝家宣告退出,你又這般,豈不是只剩他們程家了?” 程家……“程謙行?” 聽到他的名字,祝嫻意外抬眉:“你們已然見過了?” “前些日子他來過我家。” 祝嫻搖搖頭,卻只是撫了撫宋意情的手背,不再多透露什么。 宋意情覺得她憂心的樣子不像作假,雖總覺得她還是隱瞞了自己一些故事,問:“祝嫻,我可以相信你嗎?”其實她也覺得這個問題有些愚蠢,有哪個惡人會直白地告訴她,“不要相信我”呢。 祝嫻抬起頭,深而又深地望到宋意情眼底。宋意情在試探她,她何嘗不是如此:“只要你還是宋意情,你就永遠可以相信我。”